孙向晨 | 中道 :后疫情时代亟待重建社会共识 | “大流动、高风险社会的抗疫与国家治理现代化”圆桌会议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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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道 :后疫情时代亟待重建社会共识
孙向晨 | 复旦大学哲学学院教授
本文原载《探索与争鸣》2020年第4期·抗疫与国家治理现代化专刊
原标题为《疫情时刻与守护中道》
专刊文章链接见文末
非经注明,文中图片均来自网络
孙向晨教授
一
新冠肺炎在世界范围的扩散给人类生产、生活带来巨大影响:航班停飞、交通管制、工厂停工、贸易停摆、股票下跌、商场关闭、学校停课、娱乐与运动事项被中止,甚至奥运会也被迫延期……我们在现代社会中引以为傲的许多方面都以一种奇特的方式被“暂停”了。这在人类现代史上是一个前所未有的“时刻”,这个时刻将被赋予某种历史性意义。这种“止”对于以“速”为特征的现代社会有着高度的隐喻性和警示性。
与此同时,“疫情”也使我们的生活与意识“极致化”。在现代世界仿佛可以无限延展的时空,在那一瞬间就被限制在了某个小镇、某个城市、某个空间;在“封城”的限制下,我们哪里也不能去了。人们在现实世界积聚的巨大能量,在这一刻,被压缩在了非常有限的时空中。于是,它以另一种方式让我们的生活在各个方面都呈现出一种“极致化”样态。
就像加缪所说,疫情就是生活。加缪虚构了一个法属阿尔及利亚沿海的省会城市奥兰,在鼠疫猖獗的“封城”岁月,它以一种极端方式,将生存的种种态势以“鼠疫时刻”这一象征手法表达出来。社会的各个阶层、人生的各个侧面都被压缩在十多万人的城市中。在这个“极其狭促”的时空中,疫情让生命中一切弱点都裸露出来,政治的、伦理的、社会的、情感的、个体的,等等。一场“疫情”可以迅速地、高度特征化地把社会的局促逼现出来。加缪通过“神话”制造的时刻,对于我们来说,就真实地存在在这里。今天这样一场涉及全球规模,上百万人感染的疫情更将加缪所设计的“神话”以放大百万倍的规模在现实中上演。“疫情时刻”本身就是一个审视生活的重要节点。
在这个“狭促”的世界中,有一个世界却被无限放大,那就是“网络世界”。现实世界被限制,却激荡起网络世界中的汪洋肆意。网络中各种意识、思想之间的碰撞与交锋空前激烈。“疫情时刻”以其自身的穿透力将人们对生活中各种“事态”的意见以“爆炸”性的方式传递出来。不得不承认,这对于常态生活是一种巨大“撕裂”。史上无数事例昭示着,在后疫情时代,如果我们不能诚实地面对这种“撕裂”,将会承受严重的后果,这对于社会是灾难性的。
二
面对这个“撕裂”的社会,这个“极致化”的时刻,守护社会最为要紧的就是要“回归中道”,任何一个社会唯有坚守“中道”,才能有效沟通,深入交流,保持它的稳健。因此,无论中西,在古典世界都有很强的“中道”传统。在亚里士多德看来,并不是所有事情都可以讲“中道”,有些事情本身就是一种邪恶,如嫉妒、偷盗、谋杀、欺骗等。如果本身就是恶,那就不存在“过度”与“不及”的问题,必须令行禁止。“中道”乃是针对社会中的大部分人而言的,只有那些对社会与城邦抱有美好愿望的人,才能用“中道”来衡量。对绝大多数的社会德性来说,都是要避免“过度”与“不及”,保持“适度”,也就是保持“中道”。“勇敢”就是在不及的“怯懦”与过度的“鲁莽”之间保持“中道”。当然“中道”也并非正中的那个点,“鲁莽”要比“怯懦”更接近 “勇敢”。在中国文化传统中,“中庸”有着更丰富的内涵,上升为天地之间的准则,“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中庸》 )。就我们日常生活而言,也是“知者过之,愚者不及”,君子就要坚守“中道”:“极高明而道中庸。”(《中庸》)中国的智慧传统同样强调“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
中西文化传统都极为推崇“中道”的德性,但现代社会却鲜见关于“中道”的论述。“中道”在现代社会消失了吗?“中道”如何在现代社会呈现呢?传统社会关于“中道”的论述是基于理论智慧与实践智慧的区分,实践智慧支撑着“中道”的实现。现代社会则十分推崇“科学”,“科学”一统天下,原本的实践领域,现在也都由“社会科学”来处理。于是“实践智慧”少见谈起,“中道”似乎也随之遁形。然而,“中道”之遁形应该缓行。在这个“疫情时刻”,在日益显得“撕裂”的社会,“中道”之于一个健康社会显得弥足珍贵。
与“中道”相比,现代社会有两个说法似乎更为流行:一是“专业性”;二是“意识形态”。基于“科学”对于世界的理解,现代社会在各个领域都确立了“科学”研究,都有“专业领域”的讨论。现代社会是一个专业分化的时代,强调“术业有专攻”,每个领域都需要有专业人员坚守,他们的工作是现代社会健康运行的保障。“专业性”对现代社会有着巨大贡献,现代社会必须对各个领域的“专业性”保持高度的敬意,尊重专业人士的意见。但其存在显然不是针对大众的,专业工作首先是在专业领域中进行的。另一方面,则是大众的“公共舆论”场,这里的话语呈现出越来越强的“意识形态化”特点。面对疫情,大家囿于各自立场,以自身有限的见识来涵盖社会生活的一切,到最后自然只能纷纷退群,躲到让自己感到舒适的圈子之中,整个社会则依然处于“撕裂”状态,努力摆脱这种危机的状况已经成为当务之急。
我们亟需在现代社会中呼唤“中道”的回归。那么我们究竟如何在现代社会中守护“中道”呢?这非常艰难。我们常看到有些人在公共议论中,自诩温和“中道”,然而,在另一些人看来,这个所谓的“中道”实在是个假冒的货色,因为在他们看来这样的“中道”未免太“左”,或者又未免太右了。可见,即便是自诩“中道”,从不同的立场来看,则又显得太不“中道”了,这也是“中道”在现代之所以不彰的重要原因。作为主体的每一个个人,当他环视左右时,都觉得自己站在“中道”之中,这样的“中道”未免是现代世界的一种“反讽”。
三
在现代社会,“中道”不是一种“立场”,而是一种“方法”。“中道”要回归其“道路”的本义,一种寻求社会最大“共识”的道路。我们都知道达于“共识”的重要性,但更重要的是要明白达于“共识”的方法与条件,这才是守护现代社会的“中道”之路。现代世界应循着“中道”之路,面对事实真相,坚持实事求是;坚持理性的公共使用,恪守忠恕之道,忠于自己,尊重他人,以达于一种社会的“共识”:
一是回归真相。在这个后现代解构的时代,在这个自媒体横行的时代,“真相”似乎已经隐没到了“话语”背后,人们叫嚣着“后真相时代”的来临,相信“话语”可以扭转对于“真相”的了解。这完全背离了中国文化传统对于“实事求是”的肯定,也背离了近代以来所努力追求的客观“真理”。面对各种“虚假意识”的误导,作为近现代哲学先驱者的弗兰西斯·培根警示人们要警惕“洞穴假相”的误导,他指出我们总是不知不觉地受限于身处的“话语”系统而不能真正认识事物的“真相”。但是,一个健康社会要达于“共识”最基本的条件就是要回归真相,公共讨论的前提是“充分知晓信息”的公众。没有“真相”,一切都是空谈;不基于“真相”,就会为许多极端立场制造条件,人们更容易为自身的立场所囿。
二是理性的公共使用。在现代社会,每一个人作为公民都有自己发言的权利,既不像传统社会那样由习俗来主导,也不像威权社会那样由权威来指导。现代社会的人们更喜欢谈“多元”。在貌似“多元”的情形下,当每个人都躲进自己的“一元”时,整个社会呈现高度的“分裂”状态。因此,在现代社会,守护“中道”首先意味着“理性”的公共参与。在康德看来,“理性”针对的就是“不成熟”状态;在现有条件下这种“不成熟”常常表现为一种“极端”;“成熟状态”只有通过艰辛的努力才能达成;“因为他并不习惯于这类自由运动,因此就只有很少数的人才能通过自己精神奋斗而摆脱不成熟状态,从而迈出切实的步伐。” 如何来解决这个问题呢?单纯的“理性”只给了我们公共交流的一个智性平台,基于理性的逻辑,我们之间能够相互理解,相互辩诘。但是就像康德所说,在这个公共领域,我们更推崇“理性的公共使用”。理性的“私下使用”意味着“个人”只是充当“机器的一部分”在发挥作用。这里不允许争论,只允许服从。但是,当一个人成为“整个国家”乃至全球社会的成员时,各种问题就“一定可以公开进行争论”。这就是“理性的公共使用”。每个人都在事关良知的事务上,自由地运用理性,公开地进行讨论,这就是现代社会对于每个人在公众事务上的要求。在一切事情上都有公开运用自己理性的自由,这才能给人类带来真正的启蒙,“公开”在这里意味着我们的理性讨论是敢于面对全体人类的,是敢于经受人类的检验。康德同时警告我们说,对于“理性的不当使用”会产生教条主义。
三是“恪守忠恕之道”。要免于理性的不当使用,要免于理性只充当工具来为自身狭隘的立场服务,坚守“中道”,还需“恪守忠恕之道”。尽己之心为忠,推己及人为恕。“理性的公共使用”为我们拓展开公共舆论的空间。可是在讨论中,我们还需要秉持一种形式性的原则而不至于“撕裂”。康德强调以能够“普遍化”为原则,而中国文化传统更强调“道不远人”,“行远必自迩”。这就需要大家在理性讨论中,同步信守“忠恕”原则,以此避免坚守各自极端化的“偏见”。“偏见”常常是一种驾驭缺少思想能力的广大人群的圈套,它形成的是一种攻击性的而不是批判性的力量,这就难回“中道”了。因此,当你要公开发表意见时,必须尽己之心,正心诚意,此之谓“忠”;而当你在批判对方时,固然有你坚守的理念,同时要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原则去理解对方同样的坚守,此之谓“恕”。在这个意义上,“中道”远不是一种结论,而是一个开放“讨论”的出口。
四是“达于社会共识”。在现代社会,每个人都是社会的主体,都是国家的公民;在人格上没有等级之分,公众意见的“讨论”成为社会达于“共识”的必由之路。社会共识就是社会“中道”意见的表达。但是,“中道”不是通过强制一致立场来建立的,“中道”是一种在过程中凝聚“共识”的方法。因此,现代社会的“中道”是这样一种面对“多元”的情形,基于理性与忠恕之道,在相互尊重中,重建“共识”的方法。
守护好文明社会的各个支柱,承担起对于人类的道义责任,这才是恢复健康社会的长久之计。疫情终将过去,只有做好自己,守护中道,才能面对惊涛骇浪,迎接后疫情时代的挑战。
附录:2020年第4期·抗疫与国家治理现代化专刊文章链接
赵修义 | 专业主义:“硬核”医生走红彰显社会进步| “大流动、高风险社会的抗疫与国家治理现代化”圆桌会议①
何怀宏 | 共同体:人类文明长久的存续之道 | “大流动、高风险社会的抗疫与国家治理现代化”圆桌会议②
邓伟志 | 回归常识:疫情对人类的最大提醒 | “大流动、高风险社会的抗疫与国家治理现代化”圆桌会议③
沈国明 | 法治:风险社会治理的根本遵循 | “大流动、高风险社会的抗疫与国家治理现代化”圆桌会议④
杨国荣 | 回归理性:疫情防控的应有之义 | “大流动、高风险社会的抗疫与国家治理现代化”圆桌会议⑤
郭齐勇 | 自省:中华人文精神的时代品格 | “大流动、高风险社会的抗疫与国家治理现代化”圆桌会议⑥
李楯 | 我们怎样应对突发事件——与陈国强院士等商榷 | 2020·04期 抗疫与国家治理现代化专刊
赵建 | 疫情冲击下的中国经济走向——理论框架、动态比较与应对之策 |2020.04抗疫与国家治理现代化专刊
刘士永|全球确诊700万,期盼中的“拐点”何以不见踪影——全球瘟疫史的视角|2020.04期 抗疫与国家治理现代化专刊
宋华琳|织牢织密公共卫生防护网,关键在明确疾控中心与行政部门的“一臂之隔”|2020·04期 抗疫与国家治理现代化专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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