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光哲 | 从“新名词”到“关键词” | “人文语义学:跨学科的人文学术实践”圆桌会议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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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新名词”到“关键词”
潘光哲|中国台湾“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研究员
本文原载《探索与争鸣》2023年第3期
具体内容以正刊为准
非经注明,文中图片均来自网络
潘光哲研究员
在20世纪中国历史舞台上,王云五是位多面相的人物,身跨出版、文化、学术、政治等领域,编纂丛书、词典,也是他努力过的事业。1943年初版的《王云五新词典》就是例证之一。王云五认为,当时流行的许多“新名词”,若干或“以为传自日本者”,又有若干或视为“初期传教士与译书者所创用”或“视若著作家或政治家之杜撰”,其实多可见诸中国古籍。因此,他乃就“所见之古籍篇名与辞句”,整理一过,期可“追溯新名词之来源”。当然,王云五承认,这些名词,“因时代变迁与国情之殊异,字面虽仍其旧,意义却多有变更”,乃至“名同而实异者,亦比比皆是”。无论王云五的努力是否得到完全的肯定,斯作意向之面世,与前此署名“杭县周起予商夫”编纂的《新名词训纂》(1918年),有如“异曲同工”,确实都象征近代中国社会面对“新名词”诸般态势之一斑。
回到历史的场景,在西力东渐的时代脉络里,正如王国维的观察,处于“西洋之学术骎骎而入中国”的时分,“则言语之不足用,固自然之势也”,因此,“讲一学,治一艺,则非增新语不可”,因应时代变迁和现实需要,意欲表达新事物,阐述新思想,引介新观念,“新名词”当然如涌泉而来,其势头之澎湃,根本抵遏不了;抑且,“新名词”影响弗届,即使同张之洞一样对“新名词”没有好感的人,也不得不感慨言之:“学者非用新词,几不能开口动笔”,没有了“新名词”作为“概念工具”,汉语的使用者,居然也就失去了发声创言的能力,难可理解诠释自身的经验世界,即使痛斥“新名词”的人,到头来还是逃离不了“新名词”的“魔障”。市面上还出现了诸如《新尔雅》这等专门介绍“新名词”的专书,以便按图索骥。
凡此诸端,略可想见,约略在19、20世纪之交,各式各样的“新名词”,已然在人们的知识结构和日常用语里,占有不可或缺的一席之地;历时既久,原来所谓“新名词”者,竟可转化为在公众生活世界里不可或缺的“关键词”。更重要的是,历经这一段从“新名词”到“关键词”的曲折之路,近代中国的思想世界犹如经历了一场多重的概念革命的洗礼。其间的历史具体进程,亟待发覆阐幽。
本来,各色“新名词”的意义所在,早即颇受注意。如实藤惠秀、泽田瑞穂等先行者各有勾勒;现代学人的研究视野,亦渐转移投射于这方天地。观察总结“新名词”的意蕴所在,即如黄兴涛认为,这些“新名词”实可视为“现代性”导入中国的具体征象,或者直接反映了现代性物质文明的成果(如“蒸气船”“火车”等),或是直接反映了现代性的制度及其实践(如“议员”“银行”等),或者凝聚了作为现代性之核心的某些价值观念(如“科学”“自由”“人权”等)。正如张灏的宏观论说,从1895年至1920年前后大约25年的时间,可名之曰“中国近代思想史的转型时代”,那是中国思想文化由传统过渡到现代、承先启后的关键时代,其中“新的思想论域”之促生,尤值致意。人们面对相同的问题,使用新的语言词汇开展论述,争议炽烈,视野所望,论说所及,却又自出机杼。因此,这方“新的思想论域”的构成光谱,实在是缤纷多彩。凡此诸端,确有可发人深省之处。
在这方一笔泼墨勾勒的史学江山里,细审其实,往往别有胜景。例如,在同一座思想/言论舞台上面世的这些“新名词”,如属“同指异名”,彼此之间其实争竞无已,甚至与政治立场的展示/斗争,息息相关,“新名词”之间,犹如处于战争状态。因此,“新名词”之问世定着,错综复杂,相涉之课题,实待博雅君子慧识琢磨。例如,有些本来也是众所同晓广用的“新名词”,历经光阴的汰洗,最终居然被遗忘不存,竟成历史的灰烬,其间前后之历程曲折,如细考详述,不仅可以具体展示语言文字的变异,也充分彰显思想观念的转换。在汉语世界里“总统”作为指称民主共和体制国家元首的词汇,今日固有共识,往代则非如此。盖在“总统”一词为中国公众同知共晓之前,对民主共和体制的国家元首之称谓固是诸多繁杂,“伯理玺天德”一词,则是流传最广。历经传衍承继,“伯理玺天德”遇上“总统”这个强劲的“竞争对手”,随着后者被广泛地流行利用,具有引发价值观念之转换作用的“伯理玺天德”逐渐在现实的汉语世界淡出,成为“新名词之战”的“输家”。可以说,由“伯理玺天德”到“总统”的曲折,当可展现近代中国观念变迁的历史图景之一页。
因是,即令研究“新名词”的成果已若花开满园,相关的具体课题犹可持续以为。类似“伯理玺天德”等词汇的例证,想必繁多难尽。那么,开展相关的研究事业,不能只注意那些至今犹领风骚的“新名词”;那些已然“淡出”历史舞台的“新名词”,也具有纳入我们考察视野的价值。“新名词”的研究工程,如何百尺竿头,再跃一层,显待学界同好切磋共进。
况且,即便历时既久,原来所谓“新名词”者,已然转化为在公众生活世界里不可或缺的“关键词”,其间来龙去脉,变化传承之场景,如详为精研深究,可以展现的历史图像,同样丰富多彩;可以拓展的历史认知空间,亦是广阔无边。
某些俨然位居“关键词”地位的“新名词”,指称对象具体可辨,当是众无异辞。即若当今称呼英国“国会”的“巴力门”一词,在汉语世界之滥觞,首见于以英国伦敦传道会牧师慕维廉为主要翻译者而完成的《大英国志》,其生命力至今始终不辍。然如为表达抽象概念的“关键词”,意涵所在,即便各说各话,自有其解,彼此竟能心领神会,共知同晓,足可信手捻来,倡言立论,亦是意蕴丰赡。即如“现代化”一词在廿世纪初期中国形成流传以来,既可以让知识人据之表达他们对中国未来前景所向的各种想象,也具有书写近代中国历史变迁的“叙述实体”的作用,正若可供各方论者自由开展述说的无限想象空间,意态万千。
若干“关键词”其实“古已有之”,唯其古今传承之变化,意趣所载之转异,脉络多样,未必“泾渭分明”,本非一语足可蔽之。正若在现代民主政治体系里绝对居于“关键词”地位的“party”,于当下汉语世界里如何不证自明地等同于“党”,本是在具体的历史情境里被建立起来的,展现之样态多重繁杂。又如“革命”一词,在古代汉语世界渊源已久,以“跨语际实践”角度考究“革命”、来自日本的“かくめい”和英文的“revolution”三词之间的翻译和传播过程,具体显示“革命话语”的建构,实具相当的偶然性、随机性和可塑性,犹如开放的阐释空间。或如“国民”一词,古已有之,却不是传统中国(士大夫)营构政治社会秩序/体制的核心议题,它在近现代中国的命运,则更与国族打造与国家塑造的事业融合为一。“党”“革命”与“国民”等词汇,往往在古义今解之间绕结,历经漫长的历史过程与现实需求的相互纠缠,其作为“关键词”的意涵,或许方可终告尘埃落定。但如欲制造看似脉络分明系统整齐的宏观论说,必致难免“偏见”之疏。
若干“关键词”在近代中国思想世界的成立,当然是走过“跨语际实践”漫长历程的产物。然而,“周虽旧邦,其命维新”。“跨语际实践”的“语际”,未必是“中”与“西”/“古”和“今”的二元对立样态。某些具有“关键词”地位的古老词汇,作为认识的对象,往往可以穿梭于古今中外之间,凝聚着人们对于过去、现在和未来的想象;各方论者,自由驰骋,依据他们的认识理解,将之建构为簇新的符号架构,非“中”非“西”,不“古”不“今”,竟可生产出或许和现实一致或者是逼近历史样态的意义,确实可为自身在具体的环境里倡论立说,或是开展行动找寻正当性。
更何况,在近代中国的思想世界里,所谓的“西”,固有直接汲引西方现代文明的源泉者,日本更如源源活水,生生不息。约略言之,19世纪早期西方新教传教士翻译的书册、创办的报刊,都为推动中日两国认识西方现代文明与经验,提供了初步动力,中国首蒙其泽,日本则同享其益,复且后来居上;当日本逐渐亲历西方诸国之机缘,直接取材于西方思想学术界,终于自辟新径,并回流影响中国。近代日本的诸多思想家、政治家,如福泽谕吉、西周、中江兆民、中村正直、森有礼等,俱曾远往西方异域。彼等亲见西方现代文明之成果,身受现代西方学术思想之洗礼,以前此的汉学教养与“西书”为基础,直探西方思潮之本末,积累切实的西方经验,积蓄所至,在在调动日本步向维新文明的方向。可以说,来自日本的“和制汉语”对中国之影响,难可估量。由日本知识人翻译西方著作而创造的新语汇、新概念,如何开启了中国知识人驰骋思量的广袤想象空间,亦待精密研究。
因此,研究这等涉及脉络广泛的“关键词”,如何被建构为簇新的符号架构而“古为今用”“西/日为中援”的历史过程,对于我们思索这些词汇,如何成为好似不证自明的绝对真理用语,自有助益。
认识历史的致知活动,本来就和反省自身现实处境的无穷追索密不可分。恰若“剑桥学派”名家斯金纳(Quentin Skinner)之提醒,透过观念史研究,当可了解,关于我们生活世界的那些制度安排,好似永恒真理,根本不过只是我们的“在地的”历史与社会结构的偶然产物,其实,根本不存在这等好像永恒真理的概念,相对的,只存在着与各种不同社会相应而生的各等概念。那么,透过“新名词”抑或“关键词”的研究,识其渊源,晓其本末,无疑也可提醒我们,曾经一度众知广晓的“新名词”与“关键词”,本是漫长的历史过程与现实需求相互纠缠的产物;一旦将这些“新名词”与“关键词”进行“历史化”的工作,当可显示它们在历史/生活世界里的意义和地位,其实未必“理所当然”,更绝对不是“天经地义”。
一旦要将“新名词”抑或“关键词”的事业“历史化”,探讨之道,毕竟还是历史学的工作。既然是史学研究,就必须立基在扎实的材料基础上。没有扎实的材料基础,却专以形构理论、概念等空言为能事,不过是对史学自身学科纪律的侮辱。即如胡适推崇晚清一代名家阮元提出“剥皮主义”的贡献,认为他的名著《性命古训》“用举例的方法,搜罗论性的话,略依时代的先后,排列比较,使我们容易看出字义的变迁沿革”,“这种方法用到哲学史上去,可以做到一种‘剥皮’功夫”。所以,胡适希望后起者“对于一切哲学观念,也应该常常试用这种剥皮手段”,从而领悟明白“哲学观念是常常随着时代变迁的”。不取广泛的视野进行“剥皮手段”而可明察秋毫的考察,恐怕只能做出徒见舆薪的论断,更无以就概念的曲折转换,识晓时代变迁的风华。
如何依据大量的实证材料,期可将“新名词”抑或“关键词”的历史诠释,尽可能广辑文献,具体展现史家技艺,期可还诸历史本身。毕竟,掌握思想观念变化的具体历史脉络/场景,才是可能迈向宏观历史书写的通衢大道。如是,对我们开展历史知识的生产活动的反思,掌握自身现实处境的历史性,庶几稍有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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