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闵祥鹏 | 人文语义学视角下的历史事实与文本真实 | “人文语义学:跨学科的人文学术实践”圆桌会议⑥

闵祥鹏 探索与争鸣杂志
2024-09-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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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文语义学视角下的历史事实与文本真实

闵祥鹏|河南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教授、人文社科高等研究院教授

本文原载《探索与争鸣》2023年第3期

具体内容以正刊为准

非经注明,文中图片均来自网络


闵祥鹏教授


人文语义学是理解史实、文本的重要方法与途径。历史文本书写是否反映历史真实,一直以来被认为是历史研究的基本问题或根本问题,而真实性是人文语义学的基本属性之一。从人文语义学审视历史与文本,则两者都是真实与客观的存在。即人类历史是真实发生的客观现实,历史文本也是真实、客观的记录。既然两者都是客观存在的,那么为何会有“客观的历史并不存在”的学界论争,以及历史文本需要“去伪存真”的研究方法?从人文语义学角度分析,其原因关键在于语义理解的偏差,虽然历史事实与文本遗存都是客观的存在,但撰述者的书写与解读者的阐释都是主观的思考。所以,撰述者有意识或无意识造成的歧义,必然引发解读者有意识或无意识的理解偏差。由于各自理解的分歧,必然造成部分历史文本难以直接指向或者解释其所对应的历史事实,而这就需要研究者回归撰述者的书写动机、知识背景、思想谱系、文化语境与历史场景,具体分析、考辨与理解文本的语义。


历史事实与文本真实的人文语义学解读

文献史料是历史研究的基础。但从训诂学、考据学到现代史学的史料分析,都强调文本真伪的辨析。一般而言,历史是人类发展过程的客观事实,人类对历史的记录也清晰存在于文本中,能够为当代人所查阅。但为什么自古及今依然有众多学者在质疑历史的真实性?其实,学界探讨所谓“历史真实性”是学者对历史书写真实性或历史叙事真实性的质疑。汤因比曾说:“历史同戏剧和小说一样是从神话中生长起来的,神话是一种原始的认识和表现形式……在其中的事实和虚构之间并没有清晰的界限。举一个例子来说明,有人说对于《伊利亚特》,如果你拿它当作历史来读,你会发现其中充满了虚构,如果你拿它当虚构的故事来读,你又会发现其中充满了历史。所有的历史都同《伊利亚特》相似到这种程度,它们不能完全没有虚构的成分。”陈寅恪也提及:“以中国今日之考据学,已足辨别古书之真伪。然真伪者,不过相对问题,而最要在能审定伪材料之时代及作者,而利用之。盖伪材料亦有时与真材料同一可贵。如某种伪材料,若迳认为其所依托之时代及作者之真产物,固不可也。但能考出其作伪时代及作者,即据以说明此时代及作者之思想,则变为一真材料矣。”可见陈寅恪认为伪史料中有真历史,史学研究要“去伪存真”。历史记录带有撰述者的主观倾向、时代局限,以及其所观察、理解、叙述视角的差异等,所以似乎是“虚假”的。但如果连历史文本都是虚假的记录,那么研究历史的意义与价值又何在呢?如果文本是虚假的,那么后人又从何处解读探寻历史事实?



长久以来,史由证来、证史一致,论从史出、史论结合,都是史学研究的基本方法。史料当然是记录历史的基础资料,但问题关键在于,在史料与历史事实之间,应重视人的主观性记录与解读。这里指的是文本的撰写者、解读者对同一史料的理解与阐释。文献史料本身不会存在真伪问题,如果史料不是真实存在的,我们怎么能阅读它?它是真实存在的资料,解读者方能阅读、理解与阐释。从文本书写者角度而言,文本也是撰写者试图表达真实目的和想法的记录。如历史上出现的一幕幕所谓“历史制造”与“族群记忆”,其可能不是表面文字记录的“历史事实”,但也都能反映出撰述者的政治目的或凝聚族群的另一历史面向。


所以此类文本所谓造伪、虚构、避讳、粉饰、隐喻、虚妄失实、以讹传讹或断章取义,都是撰写者有意或无意制造的歧义,但从人文语义学视角而言也是真实历史的一幕。其中多数“书写歧义”甚至是某一社会思潮、某种特定群体立场、某些历史侧面的客观反映,只不过需解读者考辨其文本指向,进而在语境与语义中理解其表达的历史事实。


撰者的表达歧义与读者的理解偏差

撰者表达上的歧义与读者分析时的理解偏差,不仅仅在历史研究中屡见不鲜,即便在历史事实与文本真实的争议中也频频出现,而人文语义学则提供了破解此类问题的新视角。比如“客观的历史并不存在”这一经典命题。该论争源自英国学者卡尔在《历史是什么?》中引用乔治·克拉克的结论“there is no ‘objective’ historical truth”。“truth”有事实和真理等含义,此处就出现了第一个语义误解,译者对同一句话给出了不同的翻译——“不存在‘客观的’历史事实”和“不存在‘客观的’历史真理”。在中文语境与语义中,“历史事实”和“历史真理”并非同一概念,两者有着明显区别。接下来在埃文斯为该书撰写的《导言》中则是这样表述的:“他(卡尔)大胆地宣称‘客观的历史并不存在’。”该句更广为学界熟悉引用,甚至被反复批驳。如果按照该观点而不结合全文语义以及卡尔撰述的思想状态、时代背景,很容易将其理解成不值一驳的怀疑论观点。实际上卡尔的表述是:“这等于是纯粹的怀疑主义,就像弗劳德认为的,历史是‘孩子的字母盒,只要我们愿意,就可以拼出任何单词’。柯林伍德反对‘剪刀加糨糊的历史’,反对把历史仅仅当作是编辑事实的观点所带来的后果是很危险的走向另一个极端:把历史当作是人脑中编织出来的东西,这又走回到我先前引用的乔治•克拉克爵士段落中的结论:不存在‘客观的’历史真理。”可见,首先该观点并非卡尔提出的,而是他引用乔治·克拉克的观点;其次至少从这段文字而言,卡尔不仅反对弗劳德拼凑历史,而且也在反思柯林伍德谈到的编辑历史,甚至更加反对将历史视为人脑编织出的东西。卡尔在此处主要谈的是历史学家书写的事实是否反映历史事实。


从原文“there is no ‘objective’ historical truth”开始,再到翻译成中文后的表述“不存在‘客观的’历史事实”或“不存在‘客观的’历史真理”,或埃文斯在《导论》中介绍的“客观的历史并不存在”,解读者都在一步步产生话语歧义,最终有意无意间给读者造成了“客观的历史并不存在”的理解偏差。所以,语义被一步步错误理解或引证,成为加剧歧义的原因之一。国内学者在引证此观点时,所造成的话语歧义与理解偏差亦不乏其例,如有学者认为:“任何史籍都必采取一个观点,而那个观点都必是作者个人的观点,所谓‘客观的历史’并不存在。”其实该学者并非承认客观的历史不存在,而是与卡尔想表达的观点类似,是指绝对客观的历史书写并不存在。再如“我们说不存在客观的历史事实,所有的历史事实都是一种建构的结果”。历史事实都是曾客观存在过的历史过程,人类无法穿越到过去,不可能建构历史。所以结合文中语义,作者表述的是后人可以通过书写建构某段历史的阐释。以上学者所言“不存在客观的历史事实”,其实都是想表达“不存在客观的历史书写”。可见,从卡尔引用乔治·克拉克的结论开始,部分学者引用其结论时有意或无意间混淆了“历史事实”与“历史书写”两个不同的概念,使该观点被简化为“客观的历史并不存在”,而此处的“历史”又往往被读者理解为“历史事实”,而非卡尔试图表达的“文本书写”,那么按照“客观的历史事实并不存在”来理解卡尔的观点,必然导致读者对该观点的理解歧义,也直接抹杀了历史事实的客观性。


所以,如何理解“历史事实”与“文本真实”之间的关系?从这个角度而言,人文语义学可以尝试进行一些初步探索。在人文语义学视角下,历史文本不存在真伪之别,所有历史文本是客观的、真实的记录。撰述者在书写历史时,固然有主观性介入,但一旦著述完成,它就是客观存在的记录,也是撰述者思想的概括与总结,还是后世理解其时代、思想的文本来源。毕竟,在历史事实与文本记载都是客观存在的前提下,我们才能研究历史、解读文本,并尽可能触摸到历史真实的某个侧面。


既然历史事实与历史文本也是真实客观的,为什么历史文本不能完全反映历史事实?前人撰述历史,后人理解历史并阐释历史,研究中唯一具有主观能动性的是人,即历史的书写者与后世的解读者。造成“真伪”问题的也只能是人。由此而言,不同的书写者与解读者对文本语义的理解分歧才是造成“历史文本不能完全反映历史事实”的根本原因。如部分学者没有区分“历史”“历史事实”与“历史书写”的概念差异,必然会给读者带来语义理解的错误。所以对于同一段文本语义,解读者理解的语义与撰述者意图表达的语义并不一致。两者的理解偏差,必然造成撰述者书写的历史文本不能反映解读者认为的历史事实。另一方面,解读者如果简单化理解历史事实,即误认为撰写者所记载的某段历史文本就是表面文字所表达的历史真实,自然也会纠结于历史真实与文本真实的论争。所以所谓的“真伪”都是源自作者有意无意的语义“表达歧义”和解读者有意无意的语义“理解偏差”。



如何破解理解偏差?对于撰者而言,首先要厘定核心概念与关键术语,对重要的关键词要界定范围,这是撰者与读者进行文本互动的前提和基础。冯天瑜教授曾指出:“在从事语义学研究的过程中,由于词汇众多,由字通词,由词通道。在研究之中要抓关键,关键词研究可能是整个文化史研究的重要通道与入口。”其次,要准确运用核心概念和关键术语,避免歧义和误解。对于解读者而言,首先要分析撰者的撰述目的、思想理路、语言风格、社会背景、政治倾向等,从中理解撰述者的思想与心态。再次,辨析文本主题、语义与语境,确定文本指向。可通过多种文献、多重证据,理清撰述者在文本中试图表达的真实意图,而非将文字记录的历史事件直接认同为曾经发生的历史事实。最后,在理解撰者的编撰意图、文本的语义内涵及文本指向后,回归历史场景与社会背景,结合上下文与主题,探究解读撰者文本中所表达的历史事实。最终,消弭撰述者对文本语义的表达歧义或解读者对文本内容的理解偏差。


总之,人类历史是真实发生的客观现实,文本史料是历史研究的基础,这些是史学研究的基点。所以在人文语义学的理论框架下,历史过程是真实、客观的存在,历史文本也是真实、客观的记录。但一段历史过程和记录该历史过程的文本是有区别的。人文语义学中的文本真实,是指任何文本都是该段历史历时性的真实记录,即该段历史在不同时期被文本书写者叙述的真实记录,也是该段历史某个面向的文本表达与历史真实,但绝不是历史事实的全面内容。历史过程是客观的、多面向的时空进程,历史文本则来自撰述者主观的、某个面向的思想表达。所以对过去的历史,解读者只能通过多种文本记录、多重证据方能尽可能全面地接近史实,在文本解读中,更需要解读者在语境与语义中回归撰述者立场、角度及其人文场景,方能理解撰述者的文本指向及其反映的历史面向或历史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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