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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青诗20首

艾青(1910—1996),中国现当代的大诗人。浙江金华人,原名蒋正涵,字养源,号海澄。1928年考入国立西湖艺术院大学部绘画系。1929年赴法国勤工俭学,主攻绘画。1932年初回国,同年7月被上海法租界警务处逮捕,并移送江苏国民党监狱。1933年在看守所,写下著名诗篇《大堰河——我的保姆》。1935年出狱。1941年奔赴延安,任《诗刊》主编。抗战胜利后任华北联合大学文艺学院副院长,负责行政工作。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担任《人民文学》副主编、全国文联委员等职。1957年被错划为右派,曾赴黑龙江、新疆生活和劳动二十年。1979年拨乱反正后,任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国际笔会中心副会长等职。1985年,获法国文学艺术最高勋章,这是我国诗人得到的第一个国外文学艺术的最高级大奖。1996年5月5日凌晨4时15分因病逝世,享年八十六岁。主要作品有诗集《大堰河——我的保姆》《我爱这土地》《北方》《他死在第二次》《向太阳》《黎明的通知》《雪里钻》《归来的歌》《彩色的诗》《雪莲》《启明星》《艾青诗选》《艾青诗全编》等,散文集《海恋花》《绿洲笔记》等,理论著作《释新民主主义的文学》《新文艺论集》《诗论》《艾青论创作》《艾青谈诗》《新诗论》等,以及《艾青全集》等。其中《我的思念是圆的》《下雪的早晨》《春》《太阳的话》《我爱这土地》曾入选中小学教材。



大堰河——我的保姆


大堰河,是我的保姆。

她的名字就是生她的村庄的名字,

她是童养媳,

大堰河,是我的保姆。

我是地主的儿子;

也是吃了大堰河的奶而长大了的

大堰河的儿子。

大堰河以养育我而养育她的家,

而我,是吃了你的奶而被养育了的,

大堰河啊,我的保姆。

大堰河,今天我看到雪使我想起了你:

你的被雪压着的草盖的坟墓,

你的关闭了的故居檐头的枯死的瓦菲,

你的被典押了的一丈平方的园地,

你的门前的长了青苔的石椅,

大堰河,今天我看到雪使我想起了你。

你用你厚大的手掌把我抱在怀里,抚摸我;

在你搭好了灶火之后,

在你拍去了围裙上的炭灰之后,

在你尝到饭已煮熟了之后,

在你把乌黑的酱碗放到乌黑的桌子上之后,

在你补好了儿子们的为山腰的荆棘扯破的衣服之后,

在你把小儿被柴刀砍伤了的手包好之后,

在你把夫儿们的衬衣上的虱子一颗颗的掐死之后,

在你拿起了今天的第一颗鸡蛋之后,

你用你厚大的手掌把我抱在怀里,抚摸我。

我是地主的儿子,

在我吃光了你大堰河的奶之后,

我被生我的父母领回到自己的家里。

啊,大堰河,你为什么要哭?

我做了生我的父母家里的新客了!

我摸着红漆雕花的家具,

我摸着父母的睡床上金色的花纹,

我呆呆地看着檐头的我不认得的“天伦叙乐”的匾,

我摸着新换上的衣服的丝的和贝壳的钮扣,

我看着母亲怀里的不熟识的妹妹,

我坐着油漆过的安了火钵的炕凳,

我吃着碾了三番的白米的饭,

但,我是这般忸怩不安!因为我

我做了生我的父母家里的新客了。

大堰河,为了生活,

在她流尽了她的乳液之后,

她就开始用抱过我的两臂劳动了,

她含着笑,洗着我们的衣服,

她含着笑,提着菜篮到村边的结冰的池塘去,

她含着笑,切着冰屑窸索的萝卜,

她含着笑,用手掏着猪吃的麦糟,

她含着笑,扇着炖肉的炉子的火,

她含着笑,背了团箕到广场上去

晒好那些大豆和小麦,

大堰河,为了生活,

在她流尽了她的乳液之后,

她就用抱过我的两臂,劳动了。

大堰河,深爱着她的乳儿;

在年节里,为了他,忙着切那冬米的糖,

为了他,常悄悄地走到村边的她的家里去,

为了他,走到她的身边叫一声“妈”,

大堰河,把他画的大红大绿的关云长

贴在灶边的墙上,

大堰河,会对她的邻居夸口赞美她的乳儿;

大堰河曾做了一个不能对人说的梦:

在梦里,她吃着她的乳儿的婚酒,

坐在辉煌的结彩的堂上,

而她的娇美的媳妇亲切的叫她“婆婆”

……

大堰河,深爱她的乳儿!

大堰河,在她的梦没有做醒的时候已死了。

她死时,乳儿不在她的旁侧,

她死时,平时打骂她的丈夫也为她流泪,

五个儿子,个个哭得很悲,

她死时,轻轻地呼着她的乳儿的名字,

大堰河,已死了,

她死时,乳儿不在她的旁侧。

大堰河,含泪的去了!

同着四十几年的人世生活的凌侮,

同着数不尽的奴隶的凄苦,

同着四块钱的棺材和几束稻草,

同着几尺长方的埋棺材的土地,

同着一手把的纸钱的灰,

大堰河,她含泪的去了。

这是大堰河所不知道的:

她的醉酒的丈夫已死去,

大儿做了土匪,

第二个死在炮火的烟里,

第三,第四,第五

在师傅和地主的叱骂声里过着日子。

而我,我是在写着给予这不公道的世界的咒语。

当我经了长长的飘泊回到故土时,

在山腰里,田野上,

兄弟们碰见时,是比六七年前更要亲密!

这,这是为你,静静的睡着的大堰河

所不知道的啊!

大堰河,今天,你的乳儿是在狱里,

写着一首呈给你的赞美诗,

呈给你黄土下紫色的灵魂,

呈给你拥抱过我的直伸着的手

呈给你吻过我的唇,

呈给你泥黑的温柔的脸颜,

呈给你养育了我的乳房,

呈给你的儿子们,我的兄弟们,

呈给大地上一切的,

我的大堰河般的保姆和她们的儿子,

呈给爱我如爱她自己的儿子般的大堰河。

大堰河,

我是吃了你的奶而长大了的

你的儿子,

我敬你

爱你!

一九三三年一月十四日 雪朝



芦笛

——纪念故诗人阿波里内尔


J’avais un mirliton que je n’aurais pas échangé contre un bãton de maréchal de France.

——G.Apollinaire 


我从你彩色的欧罗巴

带回了一支芦笛,

同着它,

我曾在大西洋边

像在自己家里般走着,

如今

你的诗集“Alcool” 是在上海的巡捕房里,

我是“犯了罪”的,

在这里

芦笛也是禁物。

我想起那支芦笛啊,

它是我对于欧罗巴的最真挚的回忆,

阿波里内尔君,

你不仅是个波兰人

因为你

在我的眼里,

真是一节流传在蒙马特的故事,

那冗长的,

惑人的,

由玛格丽特震颤的褪了脂粉的唇边

吐出的堇色的故事。

谁不应该朝向那

白里安和俾士麦的版图

吐上轻蔑的唾液呢——

那在眼角里充溢着贪婪,

卑污的盗贼的欧罗巴!

但是,

我耽爱着你的欧罗巴啊,

波特莱尔和兰布的欧罗巴。

在那里,

我曾饿着肚子

把芦笛自矜的吹,

人们嘲笑我的姿态,

因为那是我的姿态呀!

人们听不惯我的歌,

因为那是我的歌呀!

滚吧

你们这些曾唱了《马赛曲》,

而现在正在淫污着那

光荣的胜利的东西!

今天,

我是在巴士底狱里,

不,不是那巴黎的巴士底狱。

芦笛并不在我的身边,

铁镣也比我的歌声更响,

但我要发誓——对于芦笛,

为了它是在痛苦的被辱着,

我将像一七八九年似的

向灼肉的火焰里伸进我的手去!

在它出来的日子,

将吹送出

对于凌侮过它的世界的

毁灭的咒诅的歌。

而且我要将它高高地举起,

以悲壮的Hymne 

把它送给海,

送给海的波,

粗野的嘶着的

海的波啊!

一九三三年三月二十八日





马赛


如今

无定的行旅已把我抛到这

陌生的海角的边滩上了。

看城市的街道

摆荡着,

货车也像醉汉一样颠扑,

不平的路

使车辆如村妇般

连咒带骂地滚过……

在路边

无数商铺的前面

潜伏着

期待着

看不见的计谋,

和看不见的欺瞒……

市集的喧声

像出自运动场上的千万观众的喝彩声般

从街头的那边

冲击地

播送而来……

接连不断的行人,

匆忙地,

跄踉地,

在我这迟缓的脚步旁边拥去……

他们的眼都一致地

观望他们的前面

——如海洋上夜里的船只

朝向灯塔所指示的路,

像有着生活之幸福的火焰

在茫茫的远处向他们招手

……

在你这陌生的城市里,

我的快乐和悲哀,

都同样地感到单调而又孤独!

像唯一的骆驼,

在无限风飘的沙漠中,

寂寞地寂寞地跨过……

街头群众的欢腾的呼嚷,

也像飓风所煽起的砂石,

向我这不安的心头

不可抗地飞来……

午时的太阳,

是中了酒毒的眼,

放射着混沌的愤怒

和混沌的悲哀……

嫖客般

凝视着

厂房之排列与排列之间所伸出的

高高的烟囱。

烟囱!

你这为资本所奸淫了的女子!

头顶上

忧郁的流散着

弃妇之披发般的黑色的煤烟……

多量的

装货的麻袋,

像肺结核病患者的灰色的痰似的

从厂旁的门口,

不停地吐出……看!

工人们摇摇摆摆地来了!

如这重病的工厂

是养育他们的母亲——

保持着血统

他们也像她一样的肌瘦枯干!

他们前进时

溅出了沓杂的言语,

而且

一直把繁琐的会话,

带到电车上去,

和着不止的狂笑

和着习惯的手势

和着红葡萄酒的

空了的瓶子。

海岸的码头上,

堆货栈

和转运公司

和大商场的广告,

强硬的屹立着

像林间的盗

等待着及时而来的财物。

那大邮轮

就以熟识的眼对看着它们

并且彼此相理解地喧谈。

若说它们之间的

震响的

冗长的言语

是以钢铁和矿石的词句的,

那起重机和搬运车

就是它们的怪奇的嘴。

这大邮轮啊

世界上最堂皇的绑匪!

几年前

我在它的肚子里

就当一条米虫般带到此地来时,

已看到了

它的大肚子的可怕的容量。

它的饕餮的鲸吞

能使东方的丰饶的土地

遭难得

比经了蝗虫的打击和旱灾

还要广大,深邃而不可救援!

半个世纪以来

已使得几个民族在它们的史页上

涂满了污血和耻辱的泪……

而我——

这败颓的少年啊,

就是那些民族当中

几万万里的一员!

今天

大邮轮将又把我

重新以无关心的手势,

抛到它的肚子里,

像另外的

成百成千的旅行者们一样。

马赛!

当我临走时

我高呼着你的名字!

而且我

以深深了解你的罪恶和秘密的眼,

依恋地

不忍舍去地看着你,

看着这海角的沙滩上

叫嚣的

叫嚣的

繁殖着那暴力的

无理性的

你的脸颜和你的

向海洋伸张着的巨臂,

因为你啊

你是财富和贫穷的锁孔,

你是掠夺和剥削的赃库。

马赛啊

你这盗匪的故乡

可怕的城市!




一个拿撒勒人的死


一粒麦子落在地里不死,仍旧是一粒;

若是死了,就结出许多子粒来。

——《圣经·新约·约翰福音》十二章

朝向耶路撒冷

“和散那!和散那!”的呼声

像归巢的群鸦般聒叫着

成百成千的群众

拥着那骑在驴背上的拿撒勒人

望宏伟的城门

前进着……

拿撒勒人

在清癯的脸上

露着仁慈的笑容。

那微笑里

他记忆起

昨天在伯大尼的宴席上

当玛利亚

倒了哪哒香膏在他脚背上的时候,

同席的加略人犹大的言语

“这香膏

为什么不卖三十两银子

周济周济穷人呢?”

——他说时,露着狡猾的贪婪的光——

如今

在驴背上的——微笑的

被人们欢呼做“以色列王”的

拿撒勒人,已知道了

他自己在这世界上的

生命之最后的价格。

逾越节的前晚

在兴腾的餐席上

当那加略人犹大

受了他的遣发

带着钱袋出去之后

他为自己在世之日的短促

以爱的教言遗赠给

那十一个敬慕他的门人

并张开了两臂

申言着:

“荣耀将归于那遭难的人之子的

……不要悲哀,不要懊丧!

我将孤单的回到那

我所来的地方。

一切都将更变

世界呵

也要受到森严的审判

帝王将受谴责

盲者,病者,贫困的人们

将找到他们自己的天国。

朋友们,请信我

凭着我的预言生活去,

看明天

这片广大的土地

和所有一切属于生命的幸福

将从凯撒的手里

归还到那

以血汗灌溉过它的人们的!

……

不要懊丧,不要悲哀!”

穿过黑色之夜

他和他的十一个门徒

经了汲沦溪

进入那惯常聚集的果园里时

看到了

从小径的那边

闪着灯笼和火把的光

兵士,祭司长,法利赛人的差役

随着那加略人犹大

向这边走来……

“拿撒勒人

在哪里?”

——他看到犹大的眼在暗处

向他固执的窥视着——

于是他走上前去

以手指指着自己的胸脯,说

“是我。”

第二天的黎明

他被拉到彼拉多的前面受着审问

那彼拉多

摸着须子,翻弄着官腔:

“你是被祭司长和耶路撒冷的

长老们所控告的

你诱惑了良民

要拒抗给凯撒的税赋,

你是作乱的魁首

匪徒们的领袖;

你竟说

你能拆毁神的殿宇

这三天之内又建造起你自己的!

你这——

为什么不作声呢?嗯?”

经了苦刑的拷问

这拿撒勒人

坚定地说:

“胜利呵

总是属于我的!”

这时候

无数的犹太民众和祭司长

和长老们像野狗般嘶叫着:

“把他钉死!

把他钉死!”

他被带进了衙门

那里

兵士们把他的衣服剥去

给他披上了朱红的袍子

给他戴上

用玫瑰花刺做的冠冕

把唾液吐在他的脸上

用鞭子策他的肩膀

大笑的喊着:

“拿撒勒人

恭喜你呵!”

在到哥尔哥察山的道上

兵士们把十字架压在他的肩上

——那是创伤了的肩膀——

苦苦的强迫他背负起来

用苦胆调和的酒

要他去尝。

在他的后面

跟随着一大阵的群众

一半是怀着好奇

一半是带着同情

有些信他的妇女

为他而号啕痛哭

于是他回过头来

断断续续地说:

“耶路撒冷的众女子啊

请不要为我哭泣……”

髑髅地到了!

他被兵士们按到十字架上

从他的手掌和脚背

敲进了四枚长大的钉子……

再把十字架在山坡上竖立起。

他的袍子已被撕成四分

兵士们用它来拈阄:

众人站在远处观望着

有的说他是圣者

有的笑他荒唐

有的摇首冷嘲

“要救人的

如今却不能救自己了。”

落日照着崎岖的山坡

大地无言的默着,

只有原野的远处

传来飓风的吼叫,

整个的苍穹下

聚集着恐怖的云霞……

白日呵,将要去了!

在这最后的瞬间

从地平线的彼方

射出一道巨光

这巨光里映出

三个黑暗的十字架上的

三具尸身——

二个盗匪相伴着

中间的那个

头上钉着一块牌子

那上面

写着三种文字的罪状:

“耶稣,犹太人的王。”

一九三三年六月十六日病中




铁窗里


只能通过这惟一的窗,

我才能——

看见熔铁般红热的奔流着的朝霞;

看见潮退后星散在平沙上的贝壳般的云朵;

看见如浓墨倾泻在素绢上的阴霾;

看见如披挂在贵妇人裸体上的绯色薄纱的霓彩;

看见去拜访我的故乡的南流的云;

看见拥上火的太阳的东海的云;

看见法兰西绘画里的塞纳河上的晴空;

看见微风款步过海面时掀起鱼鳞样银浪般的天;

看见狂热的夏的天,抑郁的春的天,飘逸而

又凄凉的秋的天;

看见寂寞的残阳爬上

延颈歌唱在屋脊上的鸠的肩背;

看见温煦的朝日在翩跹的鸽群的白羽上闪光;

看见夜游的蝙蝠回旋在沉重的暮气里……

只能通过这惟一的窗,

我才能举起——

对于海洋的怀念,

当碧空虚阔地展开的时候;

对于马雅可夫斯基的诗的太阳的怀念,

当炎阳投射在赤色的围墙上;

对于千万的伸着古铜般巨臂的新世界创造者

的怀念

当汽笛的声音悠长而豪阔地横过;

对于秋的绯红的森林与萧萧芦洲的怀念,

在秋风里;

对于家乡的满山火焰般杜鹃花的怀念,

在传来的卖花声里;

对于坐着白漆艇荡过烟水淼茫的湖的怀念,

当天空扬过一片云的白帆;

对于都市的汹嚣的夜的街道的怀念,

当墙外喧响过车声与人语;

对于被夕阳烫熨着的大地的怀念;

对于雪的怀念,

五月的秋的海的怀念;

对于一切在我的记忆里留过烙印的东西,都

怀念着……

只能通过这惟一的窗,

我才能举起仰视的幻想的眼波,

在迎迓一切新的希冀——

在黄昏里希冀皓月与繁星,

在深夜希冀着黎明,

在炎夏希冀凉秋,

在严冬又希冀新春,

这不断的希冀啊,

使我感触到世界的存在;

带给我多量的生命的力。

这样,

我才能跨过——

这黎明黄昏,黄昏黎明,春夏秋冬,秋冬春夏的茫

茫的时间的大海啊。




太阳


从远古的墓茔

从黑暗的年代

从人类死亡之流的那边

震惊沉睡的山脉

若火轮飞旋于沙丘之上

太阳向我滚来……

它以难遮掩的光芒

使生命呼吸

使高树繁枝向它舞蹈

使河流带着狂歌奔向它去

当它来时,我听见

冬蛰的虫蛹转动于地下

群众在旷场上高声说话

城市从远方

用电力与钢铁召唤它

于是我的心胸

被火焰之手撕开

陈腐的灵魂

搁弃在河畔

我乃有对于人类再生之确信

一九三七年春




煤的对话


——A—Y.R. 

你住在哪里?

我住在万年的深山里

我住在万年的岩石里

你的年纪——

我的年纪比山的更大

比岩石的更大

你从什么时候沉默的?

从恐龙统治了森林的年代

从地壳第一次震动的年代

你已死在过深的怨愤里了么?

死?不,不,我还活着——

请给我以火,给我以火!

一九三七年春





春天了

龙华的桃花开了

在那些夜间开了

在那些血斑点点的夜间

那些夜是没有星光的

那些夜是刮着风的

那些夜听着寡妇的咽泣

而这古老的土地呀

随时都像一只饥渴的野兽

舐吮着年轻人的血液

顽强的人之子的血液

于是经过了悠长的冬日

经过了冰雪的季节

经过了无限困乏的期待

这些血迹,斑斑的血迹

在神话般的夜里

在东方的深黑的夜里

爆开了无数的蓓蕾

点缀得江南处处是春了

人问:春从何处来?

我说:来自郊外的墓窟。

一九三七年四月





我不相信考古学家——

在几千年之后,

在无人迹的海滨,

在曾是繁华过的废墟上

拾得一根枯骨

——我的枯骨时,

他岂能知道这根枯骨

是曾经了二十世纪的烈焰燃烧过的?

又有谁能在地层里

寻得

那些受尽了磨难的

牺牲者的泪珠呢?

那些泪珠

曾被封禁于千重的铁栅,

却只有一枚钥匙

可以打开那些铁栅的门,

而去夺取那钥匙的无数大勇

却都倒毙在

守卫者的刀枪下了

如能捡得那样的一颗泪珠

藏之枕畔

当比那捞自万丈的海底之贝珠

更晶莹,更晶莹

而彻照万古啊!

我们岂不是

都在自己的年代里

被钉上了十字架么?

而这十字架

决不比拿撒勒人所钉的

较少痛苦。

敌人的手

给我们戴上荆棘的冠冕

从刺破了的惨白的前额

淋下的深红的血点,

也不曾写尽

我们胸中所有的悲愤啊!

诚然

我们不应该有什么奢望,

却只愿有一天

人们想起我们,

像想起远古的那些

和巨兽搏斗过来的祖先,

脸上会浮上一片

安谧而又舒展的笑——

虽然那是太轻松了,

但我却甘愿

为那笑而捐躯!

一九三七年五月八日




黎明


当我还不曾起身

两眼闭着

听见了鸟鸣

听见了车声的隆隆

听见了汽笛的嘶叫

我知道

你又叩开白日的门扉了……

黎明,

为了你的到来

我愿站在山坡上,

像欢迎

从田野那边疾奔而来的少女,

向你张开两臂——

因为你,

你有她的纯真的微笑,

和那使我迷恋的草野的清芬。

我怀念那:

同着伙伴提了篾篮

到田堤上的豆棚下

采撷豆荚的美好的时刻啊——

我常进到最密的草丛中去,

让露水浸透了我的草鞋,

泥浆也溅满我的裤管,

这是自然给我的抚慰,

我将狂欢而跳跃……

我也记起

在远方的城市里

在浓雾蒙住建筑物的每个早晨,

我常爱在街上无目的地奔走,

为的是

你带给我以自由的愉悦,

和工作的热情。

但我却不愿

看见你罩上忧愁的面纱——

因我不能到田间去了,

也不能在街上奔跑——

一切都沉默着,

望着阴郁的雨滴徘徊在我的窗前

我会联想到:死亡,战争,

和人间一切的不幸……

黎明啊,

要是你知道我曾对你

有比对自己的恋人

更不敢拂逆和迫切的期待啊——

当我在那些苦难的日子,

悠长的黑夜

把我抛弃在失眠的卧榻上时,

我只会可怜地凝视着东方,

用手按住温热的胸膛里的急迫的心跳

等待着你——

我永远以坚苦的耐心,

希望在铁黑的天与地之间

会裂出一丝白线——

纵使你像故意折磨我似的延迟着,

我永不会绝望,

却只以燃烧着痛苦的嘴

问向东方:

“黎明怎不到来?”

而当我看见了你

披着火焰的外衣,

从天边来到阴暗的窗口时啊——

我像久已为饥渴哭泣得疲乏了的婴孩,

看见母亲为他解开裹住乳房的衣襟

泪眼迸出微笑,

心儿感激着,

我将带着呼唤

带着歌唱

投奔到你温煦的怀里。

一九三七年五月二十三日晨




复活的土地


腐朽的日子

早已沉到河底,

让流水冲洗得

快要不留痕迹了;

河岸上

春天的脚步所经过的地方,

到处是繁花与茂草;

而从那边的丛林里

也传出了

忠心于季节的百鸟之

高亢的歌唱。

播种者呵

是应该播种的时候了,

为了我们肯辛勤地劳作

大地将孕育

金色的颗粒。

就在此刻,

你——悲哀的诗人呀,

也应该拂去往日的忧郁,

让希望苏醒在你自己的

久久负伤着的心里:

因为,我们的曾经死了的大地,

在明朗的天空下

已复活了!

——苦难也已成为记忆,

在它温热的胸膛里

重新漩流着的

将是战斗者的血液。

一九三七年七月六日 沪杭路上




他起来了


他起来了——

从几十年的屈辱里

从敌人为他掘好的深坑旁边

他的额上淋着血

他的胸上也淋着血

但他却笑着

——他从来不曾如此地笑过

他笑着

两眼前望且闪光

像在寻找

那给他倒地的一击的敌人

他起来了

他起来

将比一切兽类更勇猛

又比一切人类更聪明

因为他必须如此

因为他

必须从敌人的死亡

夺回来自己的生存

一九三七年十月十二日 杭州




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


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

寒冷在封锁着中国呀……

风,

像一个太悲哀了的老妇,

紧紧地跟随着

伸出寒冷的指爪

拉扯着行人的衣襟,

用着像土地一样古老的话

一刻也不停地絮聒着……

那从林间出现的,

赶着马车的

你中国的农夫

戴着皮帽

冒着大雪

你要到哪儿去呢?

告诉你

我也是农人的后裔——

由于你们的

刻满了痛苦的皱纹的脸

我能如此深深地

知道了

生活在草原上的人们的

岁月的艰辛。

而我

也并不比你们快乐啊

——躺在时间的河流上

苦难的浪涛

曾经几次把我吞没而又卷起——

流浪与监禁

已失去了我的青春的

最可贵的日子,

我的生命

也像你们的生命

一样的憔悴呀

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

寒冷在封锁着中国呀……

沿着雪夜的河流,

一盏小油灯在徐缓地移行,

那破烂的乌篷船里

映着灯光,垂着头

坐着的是谁呀?

——啊,你

蓬发垢面的少妇,

是不是

你的家

——那幸福与温暖的巢穴——

已被暴戾的敌人

烧毁了么?

是不是

也像这样的夜间,

失去了男人的保护,

在死亡的恐怖里

你已经受尽敌人刺刀的戏弄?

咳,就在如此寒冷的今夜,

无数的

我们的年老的母亲,

都蜷伏在不是自己的家里,

就像异邦人

不知明天的车轮

要滚上怎样的路程……

——而且

中国的路

是如此的崎岖

是如此的泥泞呀。

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

寒冷在封锁着中国呀……

透过雪夜的草原

那些被烽火所啮啃着的地域,

无数的,土地的垦殖者

失去了他们所饲养的家畜

失去了他们肥沃的田地

拥挤在

生活的绝望的污巷里:

饥馑的大地

朝向阴暗的天

伸出乞援的

颤抖着的两臂。

中国的苦痛与灾难

像这雪夜一样广阔而又漫长呀!

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

寒冷在封锁着中国呀……

中国

我的在没有灯光的晚上

所写的无力的诗句

能给你些许的温暖么?

一九三七年十二月二十八日夜间




风陵渡


风吹着黄土层上的黄色的泥沙

风吹着黄河的污浊的水

风吹着无数的古旧的渡船

风吹着无数渡船上的古旧的布帆

黄色的泥沙

使我们看不见远方

黄河的水

激起险恶的浪

古旧的渡船

载着我们的命运

古旧的布帆

突破了风,要把我们

带到彼岸

风陵渡是险恶的

黄河的浪是险恶的

听呵

那野性的叫喊

它没有一刻不想扯碎我们的渡船

和鲸吞我们的生命

而那潼关啊

潼关在黄河的彼岸

它庄严地

守卫着祖国的平安。

一九三八年初 风陵渡




北方


一天

那个科尔沁草原上的诗人

对我说:

“北方是悲哀的。”

不错

北方是悲哀的。

从塞外吹来的

沙漠风,

已卷去北方的生命的绿色

与时日的光辉

——一片暗淡的灰黄

蒙上一层揭不开的沙雾;

那天边疾奔而至的呼啸

带来了恐怖

疯狂地

扫荡过大地;

荒漠的原野

冻结在十二月的寒风里,

村庄呀,山坡呀,河岸呀,

颓垣与荒冢呀

都披上了土色的忧郁……

孤单的行人,

上身俯前

用手遮住了脸颊,

在风沙里

困苦地呼吸

一步一步地

挣扎着前进……

几只驴子

——那有悲哀的眼

和疲乏的耳朵的畜生,

载负了土地的

痛苦的重压,

它们厌倦的脚步

徐缓地踏过

北国的

修长而又寂寞的道路……

那些小河早已枯干了

河底也已画满了车辙,

北方的土地和人民

在渴求着

那滋润生命的流泉啊!

枯死的林木

与低矮的住房

稀疏地,阴郁地

散布在灰暗的天幕下;

天上,

看不见太阳,

只有那结成大队的雁群

惶乱的雁群

击着黑色的翅膀

叫出它们的不安与悲苦,

从这荒凉的地域逃亡

逃亡到

绿荫蔽天的南方去了……

北方是悲哀的

而万里的黄河

汹涌着混浊的波涛

给广大的北方

倾泻着灾难与不幸;

而年代的风霜

刻划着

广大的北方的

贫穷与饥饿啊。

而我

——这来自南方的旅客,

却爱这悲哀的北国啊。

扑面的风沙

与入骨的冷气

决不曾使我咒诅;

我爱这悲哀的国土,

一片无垠的荒漠

也引起了我的崇敬

——我看见

我们的祖先

带领了羊群

吹着笳笛

沉浸在这大漠的黄昏里;

我们踏着的

古老的松软的黄土层里

埋有我们祖先的骸骨啊,

——这土地是他们所开垦

几千年了

他们曾在这里

和带给他们以打击的自然相搏斗

他们为保卫土地,

从不曾屈辱过一次,

他们死了

把土地遗留给我们——

我爱这悲哀的国土,

它的广大而瘦瘠的土地

带给我们以淳朴的言语

与宽阔的姿态,

我相信这言语与姿态,

坚强地生活在大地上

永远不会灭亡;

我爱这悲哀的国土,

古老的国土

——这国土

养育了为我所爱的

世界上最艰苦

与最古老的种族。

一九三八年二月四日 潼关




向太阳


从远古的墓茔

从黑暗的年代

从人类死亡之流的那边

震惊沉睡的山脉

若火轮飞旋于沙丘之上

太阳向我滚来……

——引自旧作《太阳》



一 我起来


我起来——

像一只困倦的野兽

受过伤的野兽

从狼藉着败叶的林薮

从冰冷的岩石上

挣扎了好久

支撑着上身

睁开眼睛

向天边寻觅……

我——

是一个

从遥远的山地

从未经开垦的山地

到这几千万人

用他们的手劳作着

用他们的嘴呼嚷着

用他们的脚走着的城市来的

旅客,

我的身上

酸痛的身上

深刻地留着

风雨的昨夜的

长途奔走的疲劳

我终于起来了

我打开窗

用囚犯第一次看见光明的眼

看见了黎明

——这真实的黎明啊

(远方

似乎传来了群众的歌声)

于是 我想到街上去



二 街上


早安呵

你站在十字街头

车辆过去时

举着白袖子的手的警察

早安呵

你来自城外的

挑着满箩绿色的菜贩

早安呵

你打扫着马路的

穿着红色背心的清道夫

早安呵

你提了篮子,第一个到菜场去的

棕色皮肤的年轻的主妇

我相信

昨夜

你们决不像我一样

被不停的风雨所追踪

被无止的恶梦所纠缠

你们都比我睡得好啊!



三 昨天


昨天

我在世界上

用可怜的期望

喂养我的日子

像那些未亡人

披着麻缕

用可怜的回忆

喂养她们的日子一样

昨天

我把自己的国土

当做病院

——而我是患了难于医治的病的

没有哪一天

我不是用迟滞的眼睛

看着这国土的

没有边际的凄惨的生命……

没有哪一天

我不是用呆钝的耳朵

听着这国土的

没有止息的痛苦的呻吟

昨天

我把自己关在

精神的牢房里

四面是灰色的高墙

没有声音

我沿着高墙

走着又走着

我的灵魂

不论白日和黑夜

永远的唱着

一曲人类命运的悲歌

昨天

我曾狂奔在

阴暗而低沉的天幕下的

没有太阳的原野

到山巅上去

伏倒在紫色的岩石上

流着温热的眼泪

哭泣我们的世纪

现在好了

一切都过去了



四 日出


太阳出来了……

当它来时……

城市从远方

用电力与钢铁召唤它

——引自旧作《太阳》

太阳

从远处的高层建筑

——那些水门汀与钢铁所砌成的山

和那成百的烟囱

成千的电线杆子

成万的屋顶

所构成的

密丛的森林里

出来了……

在太平洋

在印度洋

在红海

在地中海

在我最初对世界怀着热望

而航行于无边蓝色的海水上的少年时代

我都曾看着美丽的日出

但此刻

在我所呼吸的城市

喷发着煤油的气息

柏油的气息

混杂的气息的城市

敞开着金属的胴体

矿石的胴体

电火的胴体的城市

宽阔地

承受黎明的爱抚的城市

我看见日出

比所有的日出更美丽



五 太阳之歌


是的

太阳比一切都美丽

比处女

比含露的花朵

比白雪

比蓝的海水

太阳是金红色的圆体

是发光的圆体

是在扩大着的圆体

惠特曼

从太阳得到启示

用海洋一样开阔的胸襟

写出海洋一样开阔的诗篇

凡谷

从太阳得到启示

用燃烧的笔

蘸着燃烧的颜色

画着农夫耕犁大地

画着向日葵

邓肯

从太阳得到启示

用崇高的姿态

披示给我们以自然的旋律

太阳

它更高了

它更亮了

它红得像血

太阳

它使我想起 法兰西 美利坚的革命

想起 博爱 平等 自由

想起 德谟克拉西

想起 《马赛曲》 《国际歌》

想起 华盛顿 列宁 孙逸仙

和一切把人类从苦难里拯救出来的

人物的名字

是的

太阳是美的

且是永生的



六 太阳照在


初升的太阳

照在我们的头上

照在我们的久久地低垂着

不曾抬起过的头上

太阳照着我们的城市和村庄

照着我们的久久地住着

屈服在不正的权力下的城市和村庄

太阳照着我们的田野、河流和山峦

照着我们的从很久以来

到处都蠕动着痛苦的灵魂的

田野、河流和山峦……

今天

太阳的炫目的光芒

把我们从绝望的睡眠里刺醒了

也从那遮掩着无限痛苦的迷雾里

刺醒了我们的城市和村庄

也从那隐蔽着无边忧郁的烟雾里

刺醒了我们的田野,河流和山峦

我们仰起了沉重的头颅

从濡湿的地面

一致地

向高空呼嚷

“看我们

我们

笑得像太阳!”



七 在太阳下


“看我们

我们

笑得像太阳!”

那边

一个伤兵

支撑着木制的拐杖

沿着长长的墙壁

跨着宽阔的步伐

太阳照在他的脸上

照在他纯朴地笑着的脸上

他一步一步地走着

他不知道我在远处看着他

当他的披着绣有红十字的灰色衣服的

高大的身体

走近我的时候

这太阳下的真实的姿态

我觉得

比拿破仑的铜像更漂亮

太阳照在

城市的上空

街上的人

这么多,这么多

他们并不曾向我打招呼

但我向他们走去

我看着每一个从我身边走过的人

对他们

我不再感到陌生

太阳照着他们的脸

照着他们的

光洁的,年轻的脸

发皱的,年老的脸

红润的,少女的脸

善良的,老妇的脸

和那一切的

昨天还在惨愁着但今天却笑着的脸

他们都匆忙地

摆动着四肢

在太阳光下

来来去去地走着

——好像他们被同一的意欲所驱使似的

他们含着微笑的脸

也好像在一致地说着

“我们爱这日子

不是因为我们

看不见自己的苦难

不是因为我们

看不见饥饿与死亡

我们爱这日子

是因为这日子给我们

带来了灿烂的明天的

最可信的音讯。”

太阳光

闪烁在古旧的石桥上……

几个少女——

那些幸福的象征啊

背着募捐袋

在石桥上

在太阳下

唱着清新的歌

“我们是天使

健康而纯洁

我们的爱人

年轻而勇敢

有的骑战马

驰骋在旷野

有的驾飞机

飞翔在天空……”

(歌声中断了,她们在向行人募捐)

现在

她们又唱了

“他们上战场

奋勇杀敌人

我们在后方

慰劳与宣传

一天胜利了

欢聚在一堂……”

她们的歌声

是如此悠扬

太阳照着她们的

骄傲地突起的胸脯

和袒露着的两臂

和发出尊严的光辉的前额

她们的歌

飘到桥的那边去了……

太阳的光

泛滥在街上

浴在太阳光里的

街的那边

一群穿着被煤烟弄脏了的衣服的工人

扛抬着一架机器

——金属的棱角闪着白光

太阳照在

他们流汗的脸上

当他们每一步前进时

他们发出缓慢而沉洪的呼声

“杭——唷

杭——唷

我们是工人

工人最可怜

贫穷中诞生

劳动里成长

一年忙到头

为了吃与穿

吃又吃不饱

穿又穿不暖

杭——唷

杭——唷

自从八一三

敌人来进攻

工厂被炸掉

东西被抢光

几千万工友

饥饿与流亡

我们在后方

要加紧劳动

为国家生产

为抗战流汗

一天胜利了

生活才饱暖

杭——唷

杭——唷……”

他们带着不止的杭唷声

转弯了……

太阳光

泛滥在旷场上

旷场上

成千的穿草黄色制服的士兵

在操演

他们头上的钢盔

和枪上的刺刀

闪着白光

他们以严肃的静默

等待着

那及时的号令

现在

他们开步了

从那整齐的步伐声里

我听见

“一!二!三!四!

一!二!三!四!

我们是从田野来的

我们是从山村来的

我们生活在茅屋

我们呼吸在畜棚

我们耕犁着田地

田地是我们的生命

但今天

敌人来到我们的家乡

我们的茅屋被烧掉

我们的牲口被吃光

我们的父母被杀死

我们的妻女被强奸

我们没有了镰刀与锄头

只有背上了子弹与枪炮

我们要用闪光的刺刀

抢回我们的田地

回到我们的家乡

消灭我们的敌人

敌人的脚踏到哪里

敌人的血流到哪里……

……

一!二!三!四!

一!二!三!四!

……”

这真是何等的奇遇啊……



八 今天


今天

奔走在太阳的路上

我不再垂着头

把手插在裤袋里了

嘴也不再吹那寂寞的口哨

不看天边的流云

不彷徨在人行道

今天

在太阳照着的人群当中

我决不专心寻觅

那些像我自己一样惨愁的脸孔了

今天

太阳吻着我昨夜流过泪的脸颊

吻着我被人世间的丑恶厌倦了的眼睛

吻着我为正义喊哑了声音的嘴唇

吻着我这未老先衰的

啊!快要佝偻了的背脊

今天

我听见

太阳对我说

“向我来

从今天

你应该快乐些呵……”

于是

被这新生的日子所蛊惑

我欢喜清晨郊外的军号的悠远的声音

我欢喜拥挤在忙乱的人丛里

我欢喜从街头敲打过去的锣鼓的声音

我欢喜马戏班的演技

当我看见了那些原始的,粗暴的,健康的运动

我会深深地爱着它们

——像我深深地爱着太阳一样

今天

我感谢太阳

太阳召回了我的童年了



九 我向太阳


我奔驰

依旧乘着热情的轮子

太阳在我的头上

用不能再比这更强烈的光芒

燃灼着我的肉体

由于它的热力的鼓舞

我用嘶哑的声音

歌唱了:

“于是,我的心胸

被火焰之手撕开

陈腐的灵魂

搁弃在河畔……”

这时候

我对我所看见 所听见

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宽怀与热爱

我甚至想在这光明的际会中死去……

一九三八年四月 在武昌




人皮


敌人已败退了——

剩下的是乱石与颓垣

是焚烧过的一片

没有草、没有野花

村野已极荒凉了……

只有那无人走的路边

还留着几棵小树

风吹动着它们

在它们的枝叶间

发出幽微的哀叹的声响……

在一棵小树上

在闪着灰光的叶子的树枝上

倒悬着一张破烂的人皮

涂满了污血的人皮

这人皮

像一件血染的破衣

向这荒凉的土地

披露着无比深长的痛苦……

……这是从中国女人身上剥下的

一张人皮……

不幸的女子啊!

炮火已轰毁了她的家

轰毁了她的孩子,她的亲人

轰毁了她的维系生命的一切

不知是为了不驯从羞辱的戏弄呢

还是为了尊严而倔强的反抗呢

敌人把她处死了——

剥下了她的皮

剥下了无助的中国女人的皮

在树上悬挂着

悬挂着

为的是恫吓英勇的中国人民

无数的苍蝇

就在这人皮上麇集

人皮的下面

是腐烂发臭的一堆

血、肉、泥土,已混合在一起……

而挟着灰色尘埃的风

在把这腐臭的气息

吹送到遥远的、遥远的四方去……

中国人啊,

今天你必须

把这人皮

当作旗帜,

悬挂着

悬挂着

永远地在你最鲜明的记忆里

让它唤醒你——

你必须记住这是中国的土地

这是中国人用憎与爱,

血与泪,生存与死亡所垦殖着的土地;

你更须记住日本军队

法西斯强盗曾在这里经过,

曾占领过这片土地

曾在这土地上

给中国人民以亘古未有的

劫掠,焚烧,奸淫与杀戮!

一九三八年七月三日




我爱这土地


假如我是一只鸟,

我也应该用嘶哑的喉咙歌唱:

这被暴风雨所打击着的土地,

这永远汹涌着我们的悲愤的河流,

这无止息地吹刮着的激怒的风,

和那来自林间的无比温柔的黎明……

——然后我死了,

连羽毛也腐烂在土地里面。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

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一九三八年十一月十七日




吹号者


好像曾经听到人家说过,吹号者的命运是悲苦的,当他用自己的呼吸磨擦了号角的铜皮使号角发出声响的时候,常常有细到看不见的血丝,随着号声飞出来……

吹号者的脸常常是苍黄的……



在那些蜷卧在铺散着稻草的地面上的困倦的人群里,

在那些穿着灰布衣服的污秽的人群里,

他最先醒来——

他醒来显得如此突兀

每天都好像被惊醒似的,

是的,他是被惊醒的,

惊醒他的

是黎明所乘的车辆的轮子

滚在天边的声音。

他睁开了眼睛,

在通宵不熄的微弱的灯光里

他看见了那挂在身边的号角,

他困惑地凝视着它

好像那些刚从睡眠中醒来

第一眼就看见自己心爱的恋人的人

一样欢喜——

在生活注定给他的日子当中

他不能不爱他的号角;

号角是美的——

它的通身

发着健康的光彩,

它的颈上

结着绯红的流苏。

吹号者从铺散着稻草的地面上起来了,

他不埋怨自己是睡在如此潮湿的泥地上,

他轻捷地绑好了裹腿,

他用冰冷的水洗过了脸,

他看着那些发出困乏的鼾声的同伴,

于是他伸手携去了他的号角;

门外依然是一片黝黑,

黎明没有到来,

那惊醒他的

是他自己对于黎明的

过于殷切的想望。

他走上了山坡,

在那山坡上伫立了很久,

终于他看见这每天都显现的奇迹:

黑夜收敛起她那神秘的帷幔,

群星倦了,一颗颗地散去……

黎明——这时间的新嫁娘啊

乘上有金色轮子的车辆

从天的那边到来……

我们的世界为了迎接她,

已在东方张挂了万丈的曙光……

看,

天地间在举行着最隆重的典礼……




现在他开始了,

站在蓝得透明的天穹的下面,

他开始以原野给他的清新的呼吸

吹送到号角里去,

——也夹带着纤细的血丝么?

使号角由于感激

以清新的声响还给原野,

——他以对于丰美的黎明的倾慕

吹起了起身号,

那声响流荡得多么辽远啊……

世界上的一切,

充溢着欢愉

承受了这号角的召唤……

林子醒了

传出一阵阵鸟雀的喧吵,

河流醒了

召引着马群去饮水,

村野醒了

农妇匆忙地从堤岸上走过,

旷场醒了

穿着灰布衣服的人群

从披着晨曦的破屋中出来,

拥挤着又排列着……

于是,他离开了山坡,

又把自己消失到那

无数的灰色的行列中去。

他吹过了吃饭号,

又吹过了集合号,

而当太阳以轰响的光彩

辉煌了整个天穹的时候,

他以催促的热情

吹出了出发号。




那道路

是一直伸向永远没有止点的天边去的,

那道路

是以成万人的脚蹂踏着

成千的车轮滚碾着的泥泞铺成的,

那道路

连结着一个村庄又连结一个村庄,

那道路

爬过了一个土坡又爬过一个土坡,

而现在

太阳给那道路镀上了黄金了,

而我们的吹号者

在阳光照着的长长的队伍的最前面,

以行进号

给前进着的步伐

做了优美的拍节……




灰色的人群

散布在广阔的原野上,

今日的原野呵,

已用展向无限去的暗绿的苗草

给我们布置成庄严的祭坛了:

听,震耳的巨响

响在天边,

我们呼吸着泥土与草混合着的香味,

却也呼吸着来自远方的烟火的气息,

我们蛰伏在战壕里,

沉默而严肃地期待着一个命令,

像临盆的产妇

痛楚地期待着一个婴儿的诞生,

我们的心胸

从来未曾有像今天这样充溢着爱情,

在时代安排给我们的

——也是自己预定给自己的

生命之终极的日子里,

我们没有一个不是以圣洁的意志

准备着获取在战斗中死去的光荣啊!




于是,惨酷的战斗开始了——

无数千万的战士

在闪光的惊觉中跃出了战壕,

广大的,急剧的奔跑

威胁着敌人地向前移动……

在震撼天地的冲杀声里,

在决不回头的一致的步伐里,

在狂流般奔涌着的人群里,

在紧密的连续的爆炸声里,

我们的吹号者

以生命所给与他的鼓舞,

一面奔跑,一面吹出了那

短促的,急迫的,激昂的,

在死亡之前决不中止的冲锋号,

那声音高过了一切,

又比一切都美丽,

正当他由于一种不能闪避的启示

任情地吐出胜利的祝祷的时候,

他被一颗旋转过他的心胸的子弹打中了!

他寂然地倒下去

没有一个人曾看见他倒下去,

他倒在那直到最后一刻

都深深地爱着的土地上,

然而,他的手

却依然紧紧地握着那号角;

在那号角滑溜的铜皮上,

映出了死者的血

和他的惨白的面容;

也映出了永远奔跑不完的

带着射击前进的人群,

和嘶鸣的马匹,

和隆隆的车辆……

而太阳,太阳

使那号角射出闪闪的光芒……

听啊,

那号角好像依然在响……

一九三九年三月末




他死在第二次


一 舁床


等他醒来时

他已睡在舁床上

他知道自己还活着

两个弟兄抬着他

他们都不说话

天气冻结在寒风里

云低沉而移动

风静默地摆动树梢

他们急速地

抬着舁床

穿过冬日的林子

经过了烧灼的痛楚

他的心现在已安静了

像刚经过了可怕的恶斗的战场

现在也已安静了一样

然而他的血

从他的臂上渗透了绷纱布

依然一滴一滴地

淋滴在祖国的冬季的路上

就在当天晚上

朝向和他的舁床相反的方向

那比以前更大十倍的庄严的行列

以万人的脚步

擦去了他的血滴所留下的紫红的斑迹



二 医院


我们的枪哪儿去了呢

还有我们的涂满血渍的衣服呢

另外的弟兄戴上我们的钢盔

我们穿上了绣有红十字的棉衣

我们躺着又躺着

看着无数的被金属的溶液

和瓦斯的毒气所啮蚀过的肉体

每个都以疑惧的深黑的眼

和连续不止的呻吟

迎送着无数的日子

像迎送着黑色棺材的行列

在我们这里

没有谁的痛苦

会比谁少些的

大家都以仅有的生命

为了抵挡敌人的进攻

迎接了酷烈的射击——

我们都曾把自己的血

流洒在我们所守卫的地方啊……

但今天,我们是躺着又躺着

人们说这是我们的光荣

我们却不要这样啊

我们躺着,心中怀念着战场

比怀念自己生长的村庄更亲切

我们依然欢喜在

烽火中奔驰前进呵

而我们,今天,我们

竟像一只被捆绑了的野兽

呻吟在铁床上

——我们痛苦着,期待着

要到何时呢?



三 手


每天在一定的时候到来

那女护士穿着白衣,戴着白帽

无言地走出去又走进来

解开负伤者的伤口的绷纱布

轻轻地扯去药水棉花

从伤口洗去发臭的脓与血

纤细的手指是那么轻巧

我们不会有这样的妻子

我们的姊妹也不是这样的

洗去了脓与血又把伤口包扎

那么轻巧,都用她的十个手指

都用她那纤细洁白的手指

在那十个手指的某一个上闪着金光

那金光晃动在我们的伤口

也晃动在我们的心的某个角落……

她走了仍是无言地

她无言地走了后我看着自己的一只手

这是曾经拿过锄头又举过枪的手

为劳作磨成笨拙而又粗糙的手

现在却无力地搁在胸前

长在负了伤的臂上的手啊

看着自己的手也看着她的手

想着又苦恼着,

苦恼着又想着,

究竟是什么缘分啊

这两种手竟也被搁在一起?



四 愈合


时间在空虚里过去

他走出了医院

像一个囚犯走出了牢监

身上也脱去笨重的棉衣

换上单薄的灰布制服

前襟依然绣着一个红色的十字

自由,阳光,世界已走到了春天

无数的人们在街上

使他感到陌生而又亲切啊

太阳强烈地照在街上

从长期的沉睡中惊醒的

生命,在光辉里跃动

人们匆忙地走过

只有他仍是如此困倦

谁都不曾看见他——

一个伤兵,今天他的创口

已愈合了,他欢喜

但他更严重地知道

这愈合所含有的更深的意义

只有此刻他才觉得

自己是一个兵士

一个兵士必须在战争中受伤

伤好了必须再去参加战争

他想着又走着

步伐显得多么不自然啊

他的脸色很难看

人们走着,谁都不曾

看见他脸上的一片痛苦啊

只有太阳,从电杆顶上

伸下闪光的手指

抚慰着他的惨黄的脸

那在痛苦里微笑着的脸……



五 姿态


他披着有红十字的灰布衣服

让两襟摊开着,让两袖悬挂着

他走在夜的城市的宽直的大街上

他走在使他感到陶醉的城市的大街上

四周喧腾的声音,人群的声音

车辆的声音,喇叭和警笛的声音

在紧迫地拥挤着他,推动着他,刺激着他,

在那些平坦的人行道上

在那些炫目的电光下

在那些滑溜的柏油路上

在那些新式汽车的行列的旁边

在那些穿着艳服的女人面前

他显得多么褴褛啊

而他却似乎突然想把脚步放宽些

(因为他今天穿有光荣的袍子)

他觉得他是应该

以这样的姿态走在世界上的

也只有和他一样的人才应该

以这样的姿态走在世界上的

然而,当他觉得这样地走着

——昂着头,披着灰布的制服,跨着大步

感到人们的眼都在看着他的脚步时

他的浴在电光里的脸

却又羞愧地红起来了

为的是怕那些人们

已猜到了他心中的秘密——

其实人家并不曾注意到他啊



六 田野


这是一个晴朗的日子

他向田野走去

像有什么向他招呼似的

今天,他的脚踏在

田堤的温软的泥土上

使他感到莫名的欢喜

他脱下鞋子

把脚浸到浅水沟里

又用手拍弄着流水

多久了——他生活在

由符号所支配的日子里

而他的未来的日子

也将由符号去支配

但今天,他必须在田野上

就算最后一次也罢

找寻那向他招呼的东西

那东西他自己也不晓得是什么

他看见了水田

他看见一个农夫

他看见了耕牛

一切都一样啊

到处都一样啊

——人们说这是中国

树是绿了,地上长满了草

那些泥墙,更远的地方

那些瓦屋,人们走着

——他想起人们说这是中国

他走着,他走着

这是什么日子呀

他竟这样愚蠢而快乐

年节里也没有这样快乐呀

一切都在闪着光辉

到处都在闪着光辉

他向那正在忙碌的农夫笑

他自己也不晓得为什么笑

农夫也没有看见他的笑



七 一瞥


沿着那伸展到城郊去的

林荫路,他在浓蓝的阴影里走着

避开刺眼的阳光,在阴暗里

他看见:那些马车,轻快地

滚过,里面坐着一些

穿得那么整齐的男女青年

从他们的嘴里飘出笑声

和使他不安的响亮的谈话

他走着,像一个衰惫的老人

慢慢地,他走近一个公园

在公园的进口的地方

在那大理石的拱门的脚旁

他看见:一个残废了的兵士

他的心突然被一种感觉所惊醒

于是他想着:或许这残废的弟兄

比大家都更英勇,或许

他也曾愿望自己葬身在战场

但现在,他必须躺着呻吟着

呻吟着又躺着

过他生命的残年

啊,谁能忍心看这样子

谁看了心中也要烧起了仇恨

让我们再去战争吧

让我们在战争中愉快地死去

却不要让我们只剩了一条腿回来

哭泣在众人的面前

伸着污秽的饥饿的手

求乞同情的施舍啊!



八 递换


他脱去了那绣有红十字的灰布制服

又穿上了几个月之前的草绿色的军装

那军装的血渍到哪儿去了呢

而那被子弹穿破的地方也已经缝补过了

他穿着它,心中起了一阵激动

这激动比他初入伍时的更深沉

他好像觉得这军装和那有红十字的制服

有着一种永远拉不开的联系似的

他们将永远穿着它们,递换着它们

是的,递换着它们,这是应该的

一个兵士,在自己的

祖国解放的战争没有结束之前

这两种制服是他生命的旗帜

这样的旗帜应该激剧地

飘动在被践踏的祖国的土地上……



九 欢送


以接连不断的爆竹声作为引导

以使整个街衢都激动的号角声作为引导

以挤集在长街两旁的群众的呼声作为引导

让我们走在众人的愿望所铺成的道上吧

让我们走在从今日的世界到明日的世界的道上吧

让我们走在那每个未来者都将以感激来追忆的

道上吧

我们的胸膛高挺

我们的步伐齐整

我们在人群所砌成的短墙中间走过

我们在自信与骄傲的中间走过

我们的心除了光荣不再想起什么

我们除了追踪光荣不再想起什么

我们除了为追踪光荣而欣然赴死不再

想起什么……



十 一念


你曾否知道

死是什么东西?

——活着,死去,

虫与花草

也在生命的蜕变中蜕化着……

这里面,你所能想起的

是什么呢?

当兵,不错,

把生命交给了战争

死在河畔!

死在旷野!

冷露凝冻了我们的胸膛

尸体腐烂在野草丛里

多少年代了

人类用自己的生命

肥沃了土地

又用土地养育了

自己的生命

谁能逃避这自然的规律

——那么,我们为这而死

又有什么不应该呢?

背上了枪

摇摇摆摆地走在长长的行列中

你们的心不是也常常被那

比爱情更强烈的什么东西所苦恼吗?

当你们一天出发了,走向战场

你们不是也常常

觉得自己曾是生活着,

而现在却应该去死

——这死就为了

那无数的未来者

能比自己生活得幸福么?

一切的光荣

一切的歌赞

又有什么用呢?

假如我们不曾想起

我们是死在自己圣洁的志愿里?

——而这,竟也是如此不可违反的

民族的伟大的意志呢?



十一 挺进


挺进啊,勇敢啊

上起刺刀吧,兄弟们

把千万颗心紧束在

同一的意志里:

为祖国的解放而斗争呀!

什么东西值得我们害怕呢——

当我们已经知道为战斗而死是光荣的?

挺进啊,勇敢啊

朝向炮火最浓密的地方

朝向喷射着子弹的堑壕

看,胆怯的敌人

已在我们驰奔直前的步伐声里颤抖了!

挺进啊,勇敢啊

屈辱与羞耻

是应该终结了——

我们要从敌人的手里

夺回祖国的命运

只有这神圣的战争

能带给我们自由与幸福……

挺进啊,勇敢啊

这光辉的日子

是我们所把握的!

我们的生命

必须在坚强不屈的斗争中

才能冲击奋发!

兄弟们,上起刺刀

勇敢啊,挺进啊!



十二 他倒下了


竟是那么迅速

不容许有片刻的考虑

和像电光般一闪的那惊问的时间

在燃烧着的子弹

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呵——

穿过他的身体的时候

他的生命

曾经算是在世界上生活过的

终于像一株

被大斧所砍伐的树似的倒下了

在他把从那里可以看着世界的窗子

那此刻是蒙上喜悦的泪水的眼睛

永远关闭了之前的一瞬间

他不能想起什么

——母亲死了

又没有他曾亲昵过的女人

一切都这么简单

一个兵士

不晓得更多的东西

他只晓得

他应该为这解放的战争而死

当他倒下了

他也只晓得

他所躺的是祖国的土地

——因为人们

那些比他懂得更多的人们

曾经如此告诉过他

不久,他的弟兄们

又去寻觅他

——这该是生命之最后一次的访谒

但这一次

他们所带的不再是舁床

而是一把短柄的铁铲

也不曾经过选择

人们在他所守卫的

河岸不远的地方

挖掘了一条浅坑……

在那夹着春草的泥土

覆盖了他的尸体之后

他所遗留给世界的

是无数的星布在荒原上的

可怜的土堆中的一个

在那些土堆上

人们是从来不标出死者的名字的

——即使标出了

又有什么用呢?

一九三九年春末




贾 谊、枚 乘 和 汉 初 辞 赋

汉初辞赋家中年辈最长的当推陆贾,他在汉高帝登上皇帝宝座以前,就跟从高帝。据《史记》本传载,他后来曾奉命著书,并得到称赞。他的著作称为《新语》,此外,《汉书·艺文志》中还有“陆贾赋之属”一类,说明他的辞赋在汉时颇有影响。这些作品现已散佚,章太炎先生认为他的赋是从纵横家演变而来,是正确的。《史记》本传讲到汉高帝叫他著书论秦所以失天下及自己得天下的原因。可见汉初统治者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很想总结一下秦代灭亡的原因。据说陆贾提出了“文武并用”、“行仁义”、“法先圣”等口号,这和后来贾谊在《过秦论》中的主张如出一辙。所以我们不妨设想他在思想上对贾谊可能也有所影响。至于他的辞赋,虽已无从知其面貌,不过他是楚人,而汉初盛行“楚歌”,再说贾谊赋颇近骚体,据此推测,他的赋大约也较近《楚辞》。
现今所见的汉代辞赋,要以贾谊之作为最早。贾谊(前201—前169),洛阳人,十八岁时就因能“诵诗属书”著称于河南郡中,为郡守所赏识。汉文帝初,贾谊年方二十余岁,便被召为博士,每次奉诏议事,他都能解答得使人满意,不过一年便被任为太中大夫之职。当时汉帝国的建立才二十多年,面临的问题很多。贾谊写了著名的《论政事疏》,提出了一系列改革政治的建议。他的这些主张开始时颇得汉 文帝欣赏,但朝廷中的大臣们则表示反对,他们向文帝进了谗言,终于使贾谊受到疏远,并被调任长沙王太傅。贾谊在长沙很不得志。后来曾一度被调回长安,文帝对他才华虽很欣赏,却未加重用,只是叫他做了梁王太傅。过了几年,梁王因骑马不慎,堕马而死。贾谊很伤心,认为自己没有尽到太傅的职责,因而自伤哭泣,过一年多就死了,年仅三十三岁。
贾谊的辞赋传世者有《吊屈原赋》、《鵩鸟赋》(皆见《史记》本传);《惜誓》(见《楚辞》)和《旱云赋》(见《古文苑》)。其中《吊屈原赋》和《鵩鸟赋》颇为传诵。据《史记》本传说,这两篇赋都是被调任长沙王太傅时所作。《吊屈原赋》作于他路过汨罗江时。由于贾谊的遭遇和屈原有许多共同之处,所以此赋既是吊屈原,亦属自伤。赋中连用许多比喻,慨叹屈原的被放逐和楚国政治的腐败,“鸾凤伏窜兮,鸱枭(猫头鹰)翱翔。阘茸(tà róng,低劣的人)尊显兮,谗谀得志。贤圣逆曳兮,方正倒植。世谓伯夷(古代贤人)贪兮,谓盗跖(古代奴隶起义者,被统治阶级目为大盗)廉。莫邪(古代宝剑名)为顿(钝)兮,铅刀为铦(xiān,锋利)。于嗟嚜嚜(不得志貌)兮,生之无故。斡(wò,旋转)弃周鼎兮,宝康(空)瓠(瓢)。腾驾罢牛,骖蹇驴兮。骥垂两耳,服盐车兮。章甫(商代冠冕)荐屦(jù,鞋),渐不可久兮。嗟苦先生,独离(同“罹”,遭受)此咎兮。”这不光是哀悼屈原,也是指斥那些排挤自己的权臣。 在这篇赋中,贾谊还表示了不肯屈辱于恶势力的坚贞气节。他说:“使骐骥可得系而羁兮,岂云异夫犬羊!”但他又认为以屈原之才,在楚国不能得志,应该远游各国,因此提出了“瞝(chī,看)九州而相君兮,何必怀此都也”的批评。后来司马迁也同意这个看法。其实贾谊对屈原之忠于楚国恐未必缺乏理解,他这句话该是自伤之词。因为在屈原时代,还有列国存在,至于汉代这种条件已不存在。在赋的末尾,他写道:“彼寻常之污渎兮,岂能容吞舟之鱼。横江湖之鳣(zhān,大鱼名)鲟(xún)兮,固将制于蝼蚁。”这大约是暗喻长沙王国土偏小,不足有为,顾虑自己在朝廷尚为人所制,到长沙则恐更难自容。这和前面所言应该学神龙潜处,“远浊世而自藏”是一个意思。可能他在被谪长沙之时,曾产生过归隐的想法。
《吊屈原赋》在艺术形式和技巧方面基本上均未越出《楚辞》的藩篱。这篇赋是“骚体”,所不同的是屈原作品中作为全篇总结的“乱曰”是在篇末,而且往往很简短。《吊屈原赋》的“讯曰”则几乎是在篇的中间,前半篇着重写屈原的不幸;“讯曰”之后则主要是贾谊对屈原的看法,偏于议论。如果从艺术价值的角度来评价此赋,它显然逊色于屈原作品。因为屈原作品中好用比喻,其妙处在于言有尽而意无穷,且手法常多变化。此赋虽亦用比喻,却不免失之浅露。如“鸾凤”、“鸱枭”之喻,实即指“贤圣 逆曳”、“阘茸尊显”;“伯夷”和“盗跖”、“莫邪”和“铅刀”、“周鼎”和“康瓠”、“罢牛”、“蹇驴”和“骐骥”,其实都不过比喻同一种现象。后面的“凤”与“神龙”,用意亦无多大出入。这也许和贾谊兼长散文,作赋时不免有散文化倾向有关。贾谊的散文好用排句,罗列许多类似的现象。这些排句确实能使文章显得气势磅礴,有声有色。像《过秦论》这篇名作就是如此。然而这一手法用于《吊屈原赋》这样抒情作品中,却反而显得不精炼。这种罗列事实的做法在后来的辞赋中也很常见,因为那些作品大多偏于体物,所以罗列一些史实与典故,还不一定显得繁冗。贾谊赋的这一倾向显示出辞赋由《楚辞》向汉代大赋发展的一些迹象。
《鵩鸟赋》的写作时间稍后于《吊屈原赋》。《史记》本传称:“贾生为长沙王太傅,三年,有鸮(xiāo,猫头鹰)入贾生舍,上于坐隅,楚人命鸮曰‘服’。贾生既以适(谪)居长沙,长沙卑湿,自以为寿不得长,伤悼之,乃为赋以自广。”“鵩鸟”据裴骃《史记集解》引晋灼所述《异物志》的说法是:“体有文色,土俗因形名之曰服,不能远飞,行不出域。”根据此说,可知所谓鵩鸟大约是一种毛色较别致的猫头鹰之类的鸟。像这样的野鸟偶然飞入人家,本来不算什么怪事,贾谊不过是借此抒发一些对世界和人生的看法而已。在此赋中有一些卓越的见解,作者把宇宙间的事物看作处于不断的变化发展过程 之中。他说:
万物变化兮,固无休息;斡流而迁兮,或推而还。形气转续兮,变化而嬗(shàn,更替);沕(wù)穆(深微貌)无穷兮,胡可胜言。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忧喜聚门兮,吉凶同域。 
这段话已经看到了“吉凶”、“祸福”这些矛盾现象总是互相联系,互相转化的。这一思想当然是接受了先秦道家哲学的影响,如“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两句,即引自《老子》。但在那个时代,具有这种朴素辩证法思想,还是值得肯定的。赋中还用形象的比喻来描写世界的变化:
且夫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合散消息兮,安有常则?千变万化兮,未始有极。忽然为人兮,何足控抟(tuán,控抟,玩弄爱生之意)。化为异物兮,又何足患? 
他把世界看作一个物质变化的过程,把生死看作自然的法则。从这种世界观出发,他谈到了各种人物的处世态度:
贪夫徇财兮,烈士徇名。夸者(好权势的人)死权兮,品庶(普通人)冯(同“每”,贪的意 思)生。怵迫(为贫困所迫而趋利)之徒兮,或趋西东。大人不曲兮,亿变齐同。愚士系俗兮,窘若囚拘。至人遗物兮,独与道俱。 
他这种思想最后归结为“纵躯委命”、“知命不忧”的消极态度,陷于宿命论。所以司马迁读后有“同生死,轻去就,又爽然自失矣”之感。但从贾谊的一生看来,他始终没有消极退隐,而是坚持着改革政治的理想。可能他所信奉的正是“大人不曲兮,亿变齐同”,即不管世态如何变化,只要自己的主张是正义的,他就始终不动摇。这种精神是很可贵的。
贾谊的《旱云赋》始见于《古文苑》;《史记》、《汉书》、《文选》及唐代类书中均不载,所以不大为人们重视。因为《古文苑》乃晚出之书,其中有些显系伪作。但这篇《旱云赋》似乎尚难断定是伪作。此赋大约作于汉文帝九年(前171)。赋中写到当时灾情的严重:
阳风吸习(不断地浮动)而熇熇(hù,炽热),群生闷懑而愁愦。垄亩枯槁而失泽兮,壤石相聚而为害。农夫垂拱而无事兮,释其耰耝而下涕。悲疆畔之遭祸,痛皇天之靡惠。惜稚稼之早夭兮,罹天灾而不遂。 
根据《汉书·文帝纪》记载,那年的旱灾确实很重。 作者在这篇赋里不但对受灾农民表示了深切的同情,而且把受灾的原因归之执政者,他说:“怀怨心而不能已矣,窃托咎于在位。”这在汉赋中较为少见。
此外,见于《楚辞》的《惜誓》,一说亦为贾谊所作,但东汉王逸注《楚辞》就认为“疑不能明也”。现在国内外学者也都对它表示怀疑。就这篇作品本身而论,则纯系模仿《楚辞》,连口吻也多承袭之迹,不像前三篇赋那样能反映出贾谊的某些思想,所以在这里不作论述。根据《汉书·艺文志》,贾谊赋共七篇,现存只有这四篇,其余均已散佚。贾谊这些赋在形式上还接近《楚辞》,但已初步显出了汉赋的某些特点。在汉赋形成的过程中,他显然有一定的地位。
稍后于贾谊的枚乘(?—前140)在汉赋的成熟过程中作出了重要的贡献。枚乘,字叔,淮阴(今属江苏)人,汉文帝时曾为吴王刘濞(pì)的郎中。刘濞有叛乱的打算,他曾上书切谏,刘濞不听。于是枚乘就离吴至梁,做了梁孝王刘武的宾客。景帝时,刘濞发动“七国之乱”,枚乘又一次写信谏劝,叛乱平定后,朝廷因枚乘曾一再谏劝刘濞,因此委任他为弘农都尉。但他长期做诸侯王的宾客,不愿做地方官,又回到了梁国。当时梁国的宾客都善于作辞赋,枚乘的辞赋尤为出色。汉武帝即位后,久闻枚乘之名,派安车蒲轮接他去长安,不料枚乘年事已高,不幸 于中途死去。
枚乘赋据《汉书·艺文志》著录有九篇,现存主要是一篇《七发》;此外,相传为他所作的《柳赋》、《梁王菟园赋》等,不少学者疑为伪作,它们的艺术价值也远不如《七发》。
枚乘是淮阴人,其地在战国时属楚,所以他受《楚辞》的影响很深,这完全可以理解。此外,战国纵横家的文风对他似亦颇有影响。这种游说的习气,在他上书刘濞时表现得很清楚,在《七发》中亦有显露。《七发》写“楚太子”有病,有位“吴客”去看望他。吴客认为太子的病是长期养尊处优造成的,这种病决非药石所能治愈,却可以用“要言妙道”来袪除。于是吴客就列举音乐、饮食、车马、游乐、畋猎、观涛等种种享乐之事,使太子听得逐渐入神,稍见起色。最后吴客讲到了请许多“方术之士”,其中包括先秦的孔子、老子、墨子、孟子、庄子等思想家来论辩万物之理。太子听后出了一身大汗,病竟痊愈了。这里所说的“楚太子”和“吴客”显系虚构的人物,至于通过一场谈话就使对方的沉疴顿去,也未必真有其事。但《七发》中写吴客如何察颜观色,一步步地打动楚太子的心理,使之信服自己的言论,则十分真实地写出了游说之士用他们三寸不烂之舌博取统治者信任的情状。从这个意义上说,自清代章学诚以来,许多研究者认为汉代辞赋的兴起与战国纵横家有密切关系之说,在《七发》中可以 得到强有力的例证。后来的赋家往往设宾主对答之辞,这与《七发》的影响也有很大关系。
《七发》在形式和技巧方面与贾谊作品有很大差别。贾谊那几篇赋基本上取法于《楚辞》中的《离骚》、《九章》,虽有时稍变其体,略有散文化的迹象,但仍不失为骚体。这恐怕和那些赋主要是抒情之作有关。枚乘的《七发》当然也受《楚辞》的影响,但它主要是从《招魂》等作品演化而来,这一点段熙仲先生早已谈到。不过《七发》在文体上比《招魂》更进一步散文化了。在《招魂》中,大部分句子都用“些”字结尾,而《七发》中已经没有这现象。《招魂》还有“乱曰”,《七发》则叙述到太子病愈,就告结束。《七发》受《招魂》影响最明显的是排比铺张的手法。从列举各种生活享受的情节看,《七发》基本上模仿《招魂》,所不同的是《招魂》有较强的抒情意味,它在竭力描写饮食起居的豪华时,用意在以故乡的可爱可恋,来劝导所招之魂回归故宇。这是因为《招魂》这种文体,可能借鉴于楚地巫祝为人招魂的祷词。《七发》则偏于说理,那个“吴客”实际上是一位纵横家,目的在用享乐打动“楚太子”之心,使其接受他的劝告。因此两者虽都有较细致真切的描绘和较明显的夸张,而《七发》多少显得冷静、客观,不像《招魂》那样笔锋常带感情。《七发》的排比铺张尽管已开汉代大赋的风气,然而它与后来那些大赋还不太一样。它虽然也好夸张与罗列, 但总的来说还显得真实而不失之繁冗,也没有使用过多的僻字而使作品陷于艰涩。
《七发》中最精彩的片段,历来公认是关于观涛的部分,其中如:
其始起也,洪淋淋焉(形容波浪涌起,水花溅落),若白鹭之下翔。其少进也,浩浩溰溰(yì,白色),如素车白马帷盖之张。其波涌而云乱,扰扰焉如三军之腾装。其旁作而奔起也,飘飘焉如轻车之勒兵。 
这段文字在一些讲到枚乘《七发》的论著中,差不多都加以引用。确实,它描写潮水由刚来一直发展到极盛的各个阶段,都用了十分形象而贴切的比喻。如“白鹭下翔”形容浪花飞舞,“素车白马”形容潮水进一步上升,用军队的昂扬奋进形容波涛汹涌。这不但形象地呈现出波涛的形态、颜色和声势,同时也展示了潮水的由远而近、由弱至强的不断变化。这段描写确是有声有色,在汉赋写景的文字中,无疑是罕有其匹的。其实《七发》中生动的描写还远不止这一段。作者不光善于实写,而且也善于使用虚写的手法。如在同一部分中写到“水力之所到”时,用的手法就与此完全不同:
观其所驾轶者(超越,指后浪高过前浪), 所濯拔者(指高耸的激浪),所扬汩(gǔ)者(激荡),所温汾者(指波涛凝聚),所涤汔(qì)者(冲刷),虽有心略辞给(指即使心中素有印象而口才又很好的人),固未能缕形其所由然也。 
这里不像上引那段文字那样使用比喻,也没有把人们视觉和听觉中所感受到的形象细加刻画,只是形容了那些浪涛的动态,就给人以深刻印象,使人如见其形,如闻其声。这段描写连用五个“者”字,显然取法《庄子·齐物论》中写风的部分。这说明枚乘善于将诸子散文的某些笔法用于辞赋创作,以增加作品铺述的气势。后来韩愈《南山诗》等作的排比铺张在一定程度上即受其影响。赋中“秉意乎南山(指江水发源于南山),通望乎东海。虹洞(hǒng dǒng,水天相连)乎苍天,极虑乎涯涘(sì,水边,此句写人欲竭尽目力,看到水的尽头)。流揽无穷,归神日母(太阳)”诸句,写波涛之浩瀚,江海之寥廓,对后来司马相如等人的大赋多以壮阔宏丽著称有直接的启示。此外如写畋猎等部分,也都有精彩的片段。在汉赋中,《七发》的艺术成就是很突出的。
枚乘《七发》不但在艺术上有很高的成就,它的思想内容也颇可称道。在这篇赋的开始部分,作者即开宗明义地指出:“纵耳目之欲,恣支体之安者,伤血脉之和。且夫出舆入辇,命曰蹷(jué,因受寒而得的腿病)痿(wěi,瘫痪)之机;洞房清宫,命曰 寒热之媒;皓齿蛾眉,命曰伐性之斧;甘脆肥脓(同“醲”,酒味淳厚),命曰腐肠之药。”这段话虽本于《吕氏春秋·本生篇》,但既符合事实,又能深刻地揭露出统治者穷奢极侈的生活状况。枚乘在赋的最后部分,要请那些古代思想家以“要言妙道”来开导太子,就包含着训诫之意。因此与后来那些大赋在竭力铺陈统治者的享乐生活之后,来几句空洞的说教,而且总是假称帝王自己觉悟,要崇尚节俭的情节大不一样。后者往往流于“劝百讽一”,而《七发》毕竟要激切得多。这大约是因为枚乘那时代还没有“罢黜百家”,思想仍比较自由;同时这篇作品当时也许并非直接写给诸侯王或皇帝看,所以讽谏的锋芒无须多加掩饰和隐藏的缘故。
和枚乘同时或稍后的淮南小山,其生平已无可考。他《招隐士》究竟作于文、景时代还是武帝时代亦不可知。这篇赋收在《楚辞》中,基本上沿袭屈、宋的抒情特色。此赋用意大约是号召那些山林隐逸之士到淮南国去做刘安的宾客。与贾谊、枚乘之作渐趋散文化不同,《招隐士》保存了抒情诗的特点。但其中也有近于荀赋的句法,如“坱(yǎng,山谷幽深)兮轧(无涯际之意),山曲  (fú,山深貌),心淹留兮洞荒忽”,句法即颇类《荀子·成相篇》。对后来汉乐府中某些杂言诗也可能有所启发。至赋中“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等句,更为人们所传诵。后来一些诗词作品也经常化用这些名句的意 境。
淮南王刘安的养士,一直延续到汉武帝时,可以说是诸侯王养士的余波。总的来说,到武帝时,辞赋的写作已由诸侯王国移到了中央政府所在地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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