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涌】第七章 湄公河的水椰林
暗涌
第七章 湄公河的水椰林
旁边的那位亚裔士兵终于醒过了。他脸色有些白,气色倒还好。
“谢谢你!”贵林诚恳地说。
“不必了。我也是条件反射似地冲上去。”他脸上并没有多少表情,“还好没有把自己的命搭上。”
护士进来给那个亚裔士兵换盐水。
“出生日期,姓名?”她按常规问他。
“1972年10月4号,大卫·阮(David Nguyen)。”他机械地回答。这个问题是在医院被问得最多的问题。
“大卫·阮?”贵林重复着这句话:“你是说你姓阮?你是越南人?”
“是啊。”
“那你认识雅各布·阮(Jacob Nguyen)吗?”贵林忍不住问,他和雅各布实在太像了。
“雅各布·阮?我哥哥倒是叫这个名字,但是阮是个很普通的越南姓。”
“雅各布·阮,他在硅谷的平米科公司做过工程师。”
“对,那是他!他比我早半个小时出生。”
贵林笑了,怪不得那么像,原来是孪生兄弟。
“雅各布是我以前的同事,他那时曾说起他和父亲在马来西亚的难民营待了一年,我想当然地以为他没有兄弟姐妹。”贵林说,他那时还是个工程师,公司里的亚裔员工中午常聚在一起吃饭。
“我们并没有同时在那个难民营里。”大卫眯起了眼。
“噢?”贵林心里好奇起来,“为什么没有同时在?”
大卫沉吟了良久,开了口,他的陈述缓慢,稍带着点滞涩。
大卫其实是第二代越南华裔,他有一个中文名字叫阮华勇,哥哥雅各布叫阮华良。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的越南西贡,空气里弥漫着亚热带特有的潮湿和粘腻,湄公河两岸是大片齐整整的水椰林,阳光被水椰树的羽状叶子切割成碎金,斑驳地洒在幽绿的水面上。河岸狭窄的马路旁是尖而瘦的房子,不时能见到亚热带常见的根系盘错的大榕树,绿色的叶子连成一片,如巨大的华盖,被湿热的雾气侵润得青翠万千。而在那层层积翠之间点染着团团簇簇火红的凤凰花。
少年华勇在街头刚打了一架,他听到那群孩子叫他华人猪,就忍不住动了拳头。他的父亲阮凯明曾经是南越政府间谍机关的一个职员。南越兵败以后很多政府人员移民去了美国。阮凯明选择了留下。
阮凯明的哥哥,也就是华勇的伯父是一个飞行员,美军撤退的时候从西贡坐直升飞机到附近的美军军用机场,再从那坐大飞机去了美国,他全家都去了,连他们70多岁的老母亲也跟着去了。阮凯明没有去,他恋家,以为自己那些隐秘的间谍工作无人知晓,即便北越政府接手,他应该还能过下去。他很快意识到自己错了。他的身份不知什么时候泄漏了。邻居开始慢慢地疏远他们一家,并变得很不友好。他供职的地方的老板也对他非常不客气,总是为难他。
不仅是他,两个双胞胎儿子在学校也总是受欺负。老大弱,不敢还手,总是被同学拎出来捉弄。老二脾气拧,经常和欺负哥哥的人干起来,回来总是这里破了皮,那里多了一条血印子。有一次,他家的大门被人涂黑,上面画了一个骷髅头。他开始恐惧,现在不仅仅是不被善待,安全也成了问题。他们一家人成了一叶孤舟。到了79年,南越的经济已经越来越糟糕,很多人失业。1979年中越战争爆发后,大规模的排华行动开始了,很多华裔被没收了财产。
“等等,中越战争?你是说对越自卫反击战?”贵林打断了阮华勇,他想起了父亲曾经到过越南,参加过越战,是同一场战争吗?又一想,时间不对,父亲参加的是抗美援越战争,是六十年代的事。
“你们叫自卫,我们可是认为是侵略。”阮华勇嘴一瞥。贵林不再作声,那场战争,中越双方都宣称自己是胜利的一方,中越双方都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可是到底孰是孰非,恐怕没有人知晓了,历史是时光的长河里的一团橡皮泥,被慢慢揉捏成各种不同的版本。
与此同时,原先南越政府的很多职员处境越来越糟,很多被送进了改造营。阮凯明即是华裔又是南越间谍的身份让他们一家举步维艰。
他们开始策划偷渡移民的方案,决定父子三个先偷渡到马来西亚,然后从那里申请战争难民签证去美国。之所以不能一家四口都去是因为偷渡风险太大,只要一被发现遣送回来就会关进监狱,必须要有一个人在监狱外面接应,拿钱去打点那些监狱里的狱卒,不然有可能一直被关在监狱里。
他们策划了很多次偷渡都失败了。一开始总是上当受骗,给了蛇头高额定金,到了集合的地方才发现没一个人。后来慢慢总算找着了一些靠谱的蛇头。但是偷渡并不顺利。有一次是天气太恶劣,遇到暴风雨,他们的船只走了一半,迷失方向,绕来绕去,又回到了西贡。幸而这次他们上岸的时候岸上没有巡逻队。还有一次是船只中途被发现,他们被押送回到越南,进了监狱。好在他母亲在外面,拿钱去打点。父子三个四个月后从监狱里被放了出来。
“我刚从监狱出来那阵头发是被剃光的,青脑壳一个,那帮人一看就知道我是从监狱里出来的,骂我罪犯分子。我一生气又和他们大干了一架。”阮华勇说到这笑了,脸色还是那么苍白。
“你行吗?“贵林问,担心他身体吃不消。
“还行。”他喝了口水,“一下子想起好多事情了。”他放下水杯继续说:“相信吗?我们一共试了二十次。我的父亲是个极有韧劲的人。他决定要做到的事,最后一定要做到。”
偷渡的蛇头每一个偷渡客要收十两黄金。尝试了很多次偷渡之后,他们已经是一贫如洗。那一次,家里勉强凑出的金条只够一个人走。他的父亲看着他和哥哥华良:“你们两个可以走一个。谁走?”两个人都互相注视着,注视着和自己如此相似的一张脸,什么都没说,似乎这个抉择如此重大,重大到他们从此会走上两条完全不同的道路,重大到他们不敢做出选择。最后,他的父亲指着华勇:“你吧,你皮实些。”华勇默默点头。偷渡的船只严重超载,他的父母亲硬是把只有十二岁的他推到了船上,要他到了马来西亚的难民营再申请去美国。“你先去,我们随后来。”他的父亲说,他的母亲眼里都是泪,什么都没有说。“她一直在哭,哥哥也在哭。”他说。
“十二岁,他们怎么放得下心?”贵林问,眼睛有些湿。
“没有办法的办法,能出去一个是一个。要是待在越南就一点希望都没有了。”他说,眼神有些空洞,陷入了对往事的回忆。
船是夜半从西贡远郊一个偏僻的渔村启程的,是那种能坐一百多号人的机动船。船没开出多久就被南越政府边防军发现了。他们的快艇在后面追。偷渡的船只为了加快速度,把很多东西扔到了海里,食品,饮用水还有汽油。
偷渡的船终于逃离了快艇,开出了越南内海。船开到马六甲海峡的时候,船上的水手开始不安,这一带,因为处在马来西亚,印尼和新加坡三国的水域交界,国际安全合作差,多暗礁和无人的岛屿,海盗盘踞,出没无常。那天快到黄昏的时候,太阳即将落入海平面了。华勇站在甲板上眺望着红得如樱桃一般的落日,远处的海水是蓝绿色的,热带海洋的蓝绿色,水波不兴的蓝绿色,而近处,落日照耀着的水面,像是在翡翠绿上镀了一层薄金,美得诡异又惊心。
“赶紧进到船舱里去!”一个水手对他吼:“海盗来了!”
阮华勇看到船尾五百米的地方一个快艇正全速追赶着他们。他赶紧往船舱里跑,他看到旁边一个四十多岁的母亲带着一个十多岁的女儿赶紧用煤灰往脸上擦,然后换上男人们穿的衬衣。华勇身子一阵阵发抖,坐在母女俩旁边一动不敢动。
他们的船只马上加速,可是他们的汽油不足,怎么也开不快。不到半个小时,就被海盗们追了上来。海盗们训练有素地架上软梯,上了他们的船,一伙人都蒙着黑头罩,只露出一双眼睛。他们好几个人手里拿着半自动冲锋枪。他们先是冲到驾驶室,把罗盘砸烂,然后冲到船舱里,用英语和越南语各说了一遍:“所有人,老老实实,把钱和值钱的东西交出来。不然就把命交出来!”
海盗们两人一组,一个持枪,一个拿着个粗布麻袋,挨个勒令船上的人把钱和珠宝首饰拿出来,扔到麻袋里。
“快,动作快!”他们一边端着枪,一边叫嚷着。
两个海盗走到华勇身边。
“钱,快点!”他们拿枪指着华勇。华勇忙从衣服口袋里拿出一些钱扔进麻袋里。
“就这么点?”高一点的海盗说。他个子单瘦,像根竹竿。他旁边那个矮矮胖胖,倒像根竹笋。
“我一个人,真的就这么多。”华勇刚说完,头上被竹笋用枪托重重地砸了一下。他头上一阵发麻,好在还没有出血。
“你?” 竹竿指着他旁边的小姑娘。小姑娘什么也不敢说,只是看着她旁边的女人。女人赶紧从兜里掏出一叠钱,扔进去。
“女的吧。”竹竿一咧嘴,露出一口烂牙,手就朝女人的胸脯摸了过去。
“妈妈!”旁边的小姑娘叫了起来。
“这也是个女的。”竹竿笑得更响了,一把拉起小姑娘就要往外走。
“留下她。 ”女人冲了过来,“她还是个孩子!”竹竿还在拉扯着那个女孩。
“留下她,我给你摸!你摸,你摸!”女人不管不顾地冲了上去,抓起竹竿的手就往自己胸口摸。
整个船舱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每个人都看着他们,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们,眼睛里却喷出了怒火,那一束束愤怒在空气里拧成了一股气流,朝这边涌过来,竹竿有些怕了。女人一下子跪在竹竿面前,用越南话不停地哀求:“留下她,留下她!”她的头重重地磕在地上,额头上磕出了血,一股股往下流。
一个婴儿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声音并不大,却让情势更加令人不安,船舱里被一触即发的火药味满满地填充着。
“算了,算了。”竹笋拉了一下竹竿。竹竿重重地把女孩甩出去。女人衣衫不整地朝女孩爬了过去,她抱着惊恐万分的女孩哭了起来,女孩也在哭。旁边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提醒她们不要哭了。两个人忙停止哭泣,只是抱在那抽泣。
阮华勇说到这,眼眶发红。贵林也是。
“真主安拉是我唯一的主。”没有由头的,贵林用普什图语说了一句,这句话是他的一个阿富汗同事教的,说是碰到恐怖分子说这句话能管点用。
海盗把整艘船只洗劫一空后,上了快艇,很快就没了踪迹,只剩下一船人如遇了霜的白菜,全是蔫蔫的。
罗盘被砸烂了,船不能定位,船长只能凭经验往大马的方向开,可是大海苍茫,天和海一样黑,如何能找到方向?第二天天亮的时候,船长发现船只彻底迷失了方向,很快,汽油用尽了,船根本开不动了,只能在大海上飘零,像是被遗弃在时间之外的一叶孤舟。
然而,更残酷的还在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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