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红村庄诞生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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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组犹如水墨画的粉墙黛瓦民居照片，最近爆红网络。这组灵感来自吴冠中笔下江南水乡画作的建筑，是浙江省杭州市富阳区场口镇东梓关村。「网红村落」瞬间唤起人们心中对田园生活的想象。在朋友圈里，「愿意一辈子住在村庄」成为网友的集体表白。
这46幢以「东梓新居」命名的建筑，是东梓关村的农民回迁房。因其建筑美学，被网友称为「最美回迁房」。搬进新居的村民分两部分：拆迁安置户和住房困难户。
网络效应持续发酵，背着相机来东梓关村的人越来越多。最近，周末一到，村子里就停满了挂着外地牌照的车子。《人民日报》、浙江卫视等媒体都曾来这里采访，东梓新居俨然成为东梓关村最受瞩目的所在。被采访多了，村民早已熟悉记者采访的套路，甚至主动推荐采访对象。
「最远的有从重庆来的」，开土菜馆的大哥说，「东梓关的新闻在网上，有几亿人在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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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美回迁房」
吴冠中笔下的江南水乡
一
东梓关村变成「网红」，源于两年前的一纸文书。
为响应中央的「美丽中国」口号，2014年12月17日，杭州市政府办公厅印发《「杭派民居」示范村创建工作实施办法》（以下简称「《办法》」），计划用两年时间，建成第一批市级「杭派民居」，《办法》里还详细地规划「杭派民居」的4个基本模板：野趣山居型、杭韵水乡型、诗意田园型和都市风雅型。
东梓关村是首个市级「杭派民居」示范村，它也成为这个响应国家号召的、庞大计划的开端。
事实上，位于富春江畔的东梓关村，早在2011年就被列入「三江两岸」（编者注：5年内，在富春江、钱塘江和新安江的两岸打造一条黄金生态旅游线）计划。
村民们也许并不了解政府行政规划的宏大叙事。对他们来说，搬进新房子才是最重要的事。村民隐约知道，这个村庄正享受着政府的政策倾斜。
设计图
东梓新居的设计草图，是在一次无聊的会议上完成的。设计师孟凡浩对于刚刚交上去第一稿的方案并不满意，恰逢在北京开会，坐在后排的孟凡浩在草稿纸上勾画着，最终定下了东梓新居雏形。
孟凡浩将建模后的设计稿提交，意外地获得了杭州市、富阳区和场口镇三级政府领导的一致肯定。
彼时的东梓关，依然像一个被遗忘的村落，沉默地伏在富春江边上。2009年，追寻郁达夫足迹至此的文人，震惊于这个有着1500年历史的村庄的破败，在论坛上呼吁「救救东梓关」。
东梓关曾是水运的重要关隘，繁华一时。东梓关村的村民大多姓许，村庄的中心池塘周围坐落着数十座明清时期的建筑。
「我希望保存农村的生活方式，对于设计来说，最重要的不是设计师的审美与理念，而是设计需求」，孟凡浩说。
对于乡村的改变，不应该是入侵式的。在设计之初，孟凡浩便明确了村民的两大需求——实用和经济。
为了兼顾房屋造价和美观，新居用了大量的白涂料，并且在景观区域用了老屋回收的砖瓦。「新居造价1376元每平米，我们调查过，和自建房基本持平」。
新居也依照农民庭院生活的习惯，设计成一户一宅的别墅。每栋新房占地约120平米，分5种户型，建筑面积则有290㎡，320㎡和343㎡三种规格。为满足村民特殊的需求，还添加了农具间、预留了安装太阳能热水器的位置，甚至在设计平面图上，标注出狗窝的区域。
但是入住的村民却有不一样的看法。
胡玉珍的新房正在装修，她把天井和后院的白墙全部铺上了灰色的瓷砖，晒台围栏的顶端也换成乡间建房钟爱的灰色大理石。
「墙头上灰色的逢线，前前后后改了5次。自己建应该花不了这么多钱」，因住房困难得到搬进新居资格的金毓堂说，他还曾要求施工队把自家新房用的旧瓦片全部换掉。
「没有在江里洗衣服方便」，原本住在江边的村民开始缅怀过去的生活，这家的天井里散发着洗衣粉清新的气味，两只大塑料盆靠在墙上。
村民也正在适应新的房子。金毓堂正打算给新房装个门铃，现在有人在门外叫门，屋里根本听不到，「装了之后，在楼上也能听到了」。
新的村子因46幢新居获得了「眼球」，也让村民试图去理解这些不符合他们审美的房子。村民正在接受某种变化。
「来得人多，打扫的时间变长了」，村里的清洁工说。而村里仅有的两个餐馆里，则坐满了装修工人。村民习惯了参观者，更多的事物则没有发生变化。
村子里很少见到年轻人，他们大多在富阳工作；村里保留着四个池塘，村民依然蹲在青石板上，在池塘里洗衣服、洗菜。每户村民的家门口都晒着腌菜。对于村庄的变化，除了搬迁新居的村民，其他人大多表现出漠不关心。
东梓新居
二
除了历经两年建成的东梓新居，整个东梓关村也正被改造。
在村子里，常见以农具作为点缀的景观设计——棕色的粗陶酒坛里种上黄色的菊花，或者在一艘年久失修的小船上栽种花朵。这是生活在钢铁森林里的人们对田园生活的认知，粗粝得恰到好处。
东梓新居之于整个东梓关村，更像《红楼梦》中，稻香村之于大观园。它矗立在罗马式立柱、哥特式尖顶的农民自建房中，标榜着一种诗意。
但这并不是乡村生活的真相。
66岁的金毓堂是搬进新居的两户村民之一。去年农历腊月二十八，金毓堂在新居门前放了乔迁鞭炮，一家四口从40多平方米的危房中搬了出来，住进了320平米的东梓新居——新房还未被质检机构验收，如果出了什么问题他要负全部责任，但儿子女儿终于有了独立的房间。
接受采访时，金毓堂的妻子说，以前怕房子倒塌，亲戚都不敢来。现在，亲戚能来家里了。
金毓堂的儿子30多岁了，至今仍未成家。「住进来之后，想着儿子能结婚」。为了住上新房子，金家全家借了近70万元。金毓堂在银行贷款10万元，7个兄弟姐妹每人借了他一两万元，儿子向老板借了5万，妻子杨根美也跟兄弟姐妹借了钱。在两个家族的支持下，金家拿到了新房的钥匙。
金毓堂是东梓关村72名党员之一，他的右手小拇指曾在甘肃寒冷的气温下，因公务冻坏过。他曾试图申请残疾津贴，写过好多次材料。直到有一次他再去，发现所有认识他的人都不在了——或退休，或离任；而坐在办公室里的都是年轻面孔，没有人知道他。
「知道我的人都走了，现在的这些人都不知道我的实际情况」，他终于放弃了。
为了给儿子娶媳妇、偿还买房的贷款，金毓堂打算继续找工作。他刚找到一份做保安的工作，但这份工作要求年龄在65岁以内，金毓堂因为超龄失去了这份工作。接下来他打算再去富阳碰碰运气。
三
「很多村民是拿出毕生的积蓄才能住进新房，项目是否成功完全取决于他们的评价及接受度」，对于自己的设计，孟凡浩没有网络上泛滥的「世外桃源」情绪。
「房子建成之后，就不受设计师控制了」。孟凡浩非常清醒地意识到，带有吴冠中笔下画风的「网红农居」，很难脱离乡村装修审美。虽然设计了空调外机的位置，但他也做好了村民在白墙上装空调外机的准备——这无疑会破坏整组建筑的美观的外立面。
「东梓新居的意义，是乡村改造进入更多人的视线」，在东梓新居建设的过程中，遇到的所有问题，作为设计师的孟凡浩都照单全收。对于乡村改造来说，这是只是一个开端，遇到任何问题都是正常的。
孟凡浩并不认为，设计可以彻底改变乡村的生活方式。爆红的东梓新居，让他获得很多赞誉和新的商业机会，但他依然认为对于整个乡村生活方式的改变来说，建筑师的力量有限。乡村的衰落远非建筑所能改变，需要更多的人参与进来。
孟凡浩下一个乡村改造项目在浙江省丽水市的松阳县，在他的描述里，这个项目将精品民宿、商家和本地居民融合一起，更具包容性。经过设计师整体重塑的生态结构，将会是拯救乡村于没落的方案之一，他乐意这样设想。
村民得到的最新的消息是，曾力推东梓新居项目的一位政府领导，今年将调离现在的工作岗位。对此，村民和设计师表现出一致的担忧。这个被政策惠及的村庄，也将面临某种不确定性。
新居的村民活动中心还未建成，整个项目也还未完成验收。包括金毓堂在内，只有两户村民赶在今年春节前入住。有5户人家正在装修，门口堆着水泥和黄沙，电钻声此起彼伏。其余的房子都空着，大门落了锁，门口挂着「东梓新居」的木质门牌。很快，这里会迎来更多慕名而来的参观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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