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穆:讀歐陽文忠公筆記
錢穆:讀歐陽文忠公筆記
錢穆先生
我嘗謂中國文學,貴在能把作者自己放進其作品中。此一傳統,不僅文學如是,即藝術亦無不然。詩文字畫,同此標準。茲引宋歐陽永叔與梅宛陵兩人意見爲證。
歐集有《筆說》篇,謂:
世之人有喜作肥字者,正如厚皮饅頭,食之未必不佳,而視其爲狀,已可知其俗物。字法中絕,將五十年。近日稍稍知以字書爲貴,而追跡前賢,未有三數人。古之人皆能書,獨其人之賢者傳遂遠。後世不推此,但務於書,不知前日工書,隨與紙墨泯棄者,不可勝數。使顏公書雖不佳,後世見者必寶也。楊凝式以直言諫其父,其節見於艱危。李建中清慎溫雅,愛其書者,兼取其爲人也。豈有其實,然後傳之久耶?非自古賢哲必能書也,惟賢者能存爾。其餘泯泯,不復見爾。
梅集有《韻語答永叔內翰》,把歐公此文譯成爲詩,想來自是同情歐公意見。詩云:
世之作肥字,
正如論饅頭。
厚皮雖然佳,
俗物已可羞。
字法歎中絕,
今將五十秋。
近習稍稍貴,
追蹤慕前流。
曾未三數人,
得與古昔儔。
古人皆能書,
獨其賢者留。
後世不推此,
但務於書求。
不知前日工,
隨紙泯已休。
顏書苟不佳,
世豈不寶收。
設如楊凝式,
言且直節修。
又若李建中,
清慎實罕侔。
乃知愛其書,
兼取爲人優。
乞書能存久,
賢哲人焉廋。
非賢必能此,
唯賢乃爲尤。
其餘皆泯泯,
死去同馬牛。
大尹歐陽公,
昨日喜疾瘳。
信筆寫此語,
謂可忘病憂。
黃昏走小校,
寄我東郭陬。
綴之輒成篇,
聊以助吟謳。
歐梅兩人所論,對於藝術家如何把自己精神透進其作品中此一過程,並未觸及。但對中國社會向來重視作者勝過其重視作品之心理,則已宣露無遺。其他有關歷史古跡名勝,亦可推此理說之。如秦始皇帝阿房宮,論其建築,豈不偉瑰絕倫,堪稱中國藝術史建築史上一大創作。但楚人入關,付之一炬,在於當時乃及後世,若曾不稍顧惜。而如嚴子陵釣臺之類,古跡豔傳,永垂不朽。考其實乃無可憑信,而後人終是流連憑弔,相認爲名勝。明知其羌無故實,亦以致仰慕想望之意焉。此亦是一種同類心理,與詩文字畫同一評價,同一觀感也。近人總愛呵斥前人,只謂中國人不懂寶貴藝術,把歷史上偉大遺產都毀了,其意似欲使秦之阿房宮亦如埃及金字塔般常留世間,永爲誇耀。然誠使中國阿房宮仍能保留至今,不知中國今日是否亦如埃及,尚能有此中國存在否?世之倡爲純粹藝術之說者,必不能欣賞中國人心理,必謂中國人不懂得純藝術之可貴,則亦無足深怪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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