饥饿的记忆
少年丨林白:我饿得瘫倒在课桌,老师施一饭之恩
一个转身,光阴就成了故事
一次回眸,岁月便成了风景
林白,1958年生于广西北流。曾插队两年,当过民办教师。1982年春毕业于武汉大学图书馆学系,先后从事电影、图书、新闻等行业。19岁开始写诗,曾出版长篇小说《北去来辞》《妇女闲聊录》《万物花开》《一个人的战争》《说吧,房间》等,另有诗歌集《母熊》《过程》。获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小说家奖、老舍文学奖长篇小说奖、人民文学长篇小说双年奖、首届女性文学奖。现为武汉文学院专业作家,居北京、武汉两地。
原题
一饭之恩
作者:林白
我甚至不记得,到底是1998年还是2005年,是哪一年去看望过庞桂珍老师了。现在她坐在我面前,头发全白,整齐着,别在耳后——四十多年前她就是这样的发式……
从1971年小学毕业算起,至今已有四十六年。我不由得再一次提到她当年的一饭之恩。“是么?”她努力地想了一下,说:“我完全不记得了。”
以一己之力,让自己的学生不至饿昏在课堂上,这样的事,老师一定做过无数次吧。
在上个世纪的六七十年代,饥饿的感觉绵延了许多年。每天都很饿,但那一天最饿。多年后,当我回忆饥饿的感觉,我曾经这样写道:饥饿的烧灼感从胃部蔓延到全身,灼烤着体内的每一个器官和每一寸肌肤。这种烧灼感从从第二堂课刚上课的时候就隐约出现,随即它们越来越明显,它们以极快的速度滋生和集结,每个分子一手举着长矛一手举着火把,在我的身体里步步紧逼,它们一次次把饥饿的唾液驱赶到喉咙,我一次次把唾液们咽下去以平息腹中弥天的烧灼。饥饿的怒火不但没有缓解,反而变本加厉。在这场悬殊的拉锯战中我很快败下阵来。
我全身的冷汗奔涌而出,眼睛再也看不见黑板上的字,也听不见老师的声音了。我只感到有一只火球在腹部——滚烫的、越来越大的火球,它正在挤压我全身的水分和力气,它已经烧到了我的心快要烧到我的脸和我的头了。
这是一个巨大的唯一的感受,遮天蔽日,如果我不逃脱,我将死于这个火球!但同时我又清醒地意识到,我没有任何可能熄灭这个凶猛的火球,我早已力竭。而时间无限漫长,我不知道怎样才能结束这一切,什么时候才能结束这一切。
四十多年过去,我仍清楚地看见自己饿得瘫倒在课桌上。八岁的小人,被饥饿所辗压,面色发青。我无力地哭了起来,声音微弱如游丝。我想我就要死了。
在瘫软中我感到老师在走近我,她用温热而干燥的手摸了摸我的额头,又摸了摸我的手。她说:你是饿的,快去买一碗米粉吃了就好了。她从口袋里拿出一角钱和二两粮票放到我手上说:你现在就去,不要等到下课了。
我握着老师给的一角钱和二两粮票就往街上去。当时的一角钱是小镇许多人家一天的菜金,两分钱就能买到一斤空心菜,五分钱就买到一斤咸箩卜干,四分钱可买到一两汤米粉。我握着一角钱,体内那只烧灼的火球奇迹般地消退了,眼睛和耳朵都重新有了感觉。
我走出校门,朝东门口最近的一家米粉铺快快走去。我交上钱和粮票,坐在凳子上等候,心里砰砰跳着。这是我第一次上街买米粉吃。我看见洁白柔软的米粉被放进了一口大锅,浓白的蒸气在升腾,时疏时密,婀娜而澎湃。
我曾以一个文学青年的热烈情怀这样描写过我当年在饥饿中看到的米粉:米粉的香气从这片白色的气体中散发出来,犹如太阳的光芒从云层透出。气味的光芒越来越灿烂,它们在浓白的水汽中间跳荡、闪烁,照亮了整个店铺,每个人的脸上都被这特殊的光亮所照耀,呈现出一片满足的神情。蒸汽风起云涌,气象万千,我们的太阳就要出来了!围着布围裙的人将一只光滑的竹笊篱伸进大锅里,蒸汽的云雾从正中破开,竹笊篱在水里光闪闪左右晃动,沸腾的白汤如大花般怒放。
米粉,我们饥饿之躯的太阳,在竹笊篱的托举下,从云雾的中央、从沸腾的汤中迅速上升。它呼的一下就升上来了,呼的一下到了大粗瓷碗里。然后它飘动着白汽,如同翕动着柔软的翅膀,明眸皓齿、仪态万方地来到我的面前。
在我的记忆中,我从未见到、也再没有见过如此美好的食物,它的绝美,它的滑、软、韧、香、鲜在时间中聚集、堆积,成为坚硬的晶体,隐藏在我的味蕾中,它的光芒永不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