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间丨卢璐:白房子主人,印尼归侨理发匠轶事
卢璐,一个爱阅读和旅游且酷爱码字的中学语文高级教师,曾在省市级纸媒及刊物发表过逾百篇散文和小说。
白房子
我上小学时,常像一只小跟尾狗似的跟在妈妈屁股后头去外婆家。
外婆家住在一个不大不小的村庄,名叫浦上。去外婆家得路过一个叫“拉稿”的村寨。
拉稿村一面依山,一面临水,一条路面早已板结的黄泥大道与南江河并肩而行,穿寨而过。因其交通便利,故成为大队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黄泥大道两边依次坐落着大队部、粮站、收购站、拉稿小学和供销社,实际已具街道雏形,但又非村非镇。
黄泥道两旁的房子,除大队部是一座有点古香古色的二层木楼外,其余建筑均为一层一底的泥墙瓦屋,包括我后来就读的拉稿小学。
与供销社隔着一面缓坡,两块水田的南江河高高的崖畔上,却有一座内外墙都刷了石灰浆的白房子鹤立鸡群般昂然而立,在四围青山和岸边连绵的翠竹林的映衬下,显得格外醒目。
跟妈妈去外婆家,穿过白房子前边那面缓坡中间一条小路时,我总爱扭头朝白房子张望,一边望,一边想:这漂亮的白房子是谁的?要是能走进去看看就好了。
这样的问题想过无数遍之后,我从村里的初级小学进入大队部旁边的拉稿高级小学念书。从此,在高级小学读书的一年多时间里,我多次进出白房子,白房子不再是原先那个遥不可及的梦。
白房子的男主人姓谭,男女老幼都称呼他 “谭师傅” 或 “老谭”,无论什么人这样称呼他,他都一概笑吟吟的点头答应,即便三岁小孩,他也对其彬彬有礼。他叫什么名字,普通老百姓没人知道,也没有谁想过要去打听。但大家对他的来历却很感兴趣,曾有一段时间乡里议论纷纷,有的说他是美国人,有的说他是加拿大人,也有人说他是澳大利亚人,最后有一个稍有常识又从某条渠道了解到他底细的人出来更正:他是加拿大籍华人!
大家对他的年龄也颇感兴趣。有的猜他年过六十,有的猜他年届天命,也有的猜他刚过不惑。在猜不透的情况下,大家做了个折中,认为他五十出头。根据是:他在供销社工作的大儿子业已成家,并有个两三岁的女儿;大女儿也已谈婚论嫁,只有小儿子和小女儿分别在中学和小学读书。
他的身材和长相也一度成为人们议论的话题。诸如:从没见过这般牛高马大的人;他的肤色那么白,又那么红;他的鼻子跟一般人就是不同,鼻头那么大,鼻尖又有点凸等。
除了议论他本人,人们还顺带议论他老婆(乡下人没有夫人、太太,甚至妻子、爱人的概念),一致认为他老婆是这一带难得一见的美人。常给人看相又读过点古书的肖麻子说:“你看她丹凤眼,清秀眉,挺直的鼻梁,配一个标准的瓜子脸,简直赛过王昭君和貂蝉!”
人们不懂王昭君和貂蝉是哪个,但谭师傅老婆的美却是明摆着的,大家都懂。
后来人们不知从什么渠道进一步懂得老谭老婆是第二代印尼华侨,他们一家由于当地的排华浪潮而不幸流落到这乡村野郊。那白房子是他们自己所建,还是政府援助,谁也说不上来,只是发觉,原本只有连片竹林和一棵大苦楝树的岸边,突然之间就多出了一座房子,而且那么与众不同。
老谭靠多年练就的理发手艺吃饭和养家糊口。在当时拉稿这个不村不镇的地方,他的这门手艺无人能及,且是独活。男人、特别是上了点年纪的男人都不愿跑县城,而喜欢上他这来理发,说让他理发是一种难得的享受。即便不理发,有的人——比如肖麻子跟刘裁缝——闲着没事时也爱上他家,认为看他给别人理发,同样是一种享受。
谭师傅的理发室就安排在自家堂屋,一面特大的镜子嵌满正对大门的那堵墙,一张少见的可升可降、又可三百六十度旋转的黑色皮椅正对镜子摆放,镜子下方贴墙安放一块长搁板,上面摆着总是保持干净状态的剪刀、梳子和推剪等理发工具,在搁板一端的小木箱里,还放着一把锋利的剃刀,一柄小巧玲珑的铜质挖耳勺和一面小圆镜。
除大队干部、粮店、供销社、收购站和专卖猪肉的食品站的职工是谭师傅的常客外,上他家理发的,还有几个刚从哪个大城市下插到这里的知青,更多的是拉稿村和远近几个寨子不同年龄层次的男性。那时女性时兴留两根辫子,上了点年纪的女人如果要剪短发,也是在互相之间进行,所以他那里是见不到男性以外的顾客的。
每天前来理发的人虽不能使他门庭若市,却也让他不断有事情做。细水长流,收入稳定,加上老婆持家有方,因此,他的家境在拉稿村、乃至临近几个村寨,都算得上殷实且让人羡慕。
谭师傅给人理发,收费并不高,大人理一次发,两角毛票,小孩一毛五。假如剃一个光头,也不过三角毛票,小孩减半。
到他这理发的,主要不是因他收费低廉,而是因他手艺棒,态度好,尤其在别处享受不到他所独具的那道绝活。
他给人理发,话不多,做活细致,带着笑,自始至终脸上一副虔诚的模样,似乎面对的不是一个前来理发的他熟悉的乡邻,而是一位真正的上帝——虽然那时并没有这种说法。
帮人剃头时,他喜欢从前额开始,一路往后,再到两旁,最后连后颈窝、鼻翼两侧、耳蜗、人中等处,也仔细地剃去几乎看不见的绒毛。
头已剃得蛋清般光溜溜的,旮旮旯旯也收拾得清清爽爽,照理该交钱走人了,慢,谭师傅还要让你享受他的那道绝活——掏耳朵。那刚剃完头的人,则稳稳地侧偏了脑袋,松松地眯着双眼,凝神屏气在等待一个美好时刻的到来。这时,谭师傅俯身上前,两根手指捏一柄精巧发亮又干干净净的铜质小耳勺,头脸凑近那朝向亮处的耳朵,轻轻,轻轻地往耳孔里送去,慢慢地旋,慢慢地掏,边旋边掏,边掏边旋……原先那双半眯的眼睛紧紧闭上了,全神贯注地感受着那既麻非麻,要痒不痒,又好似轻微触电的美妙感觉,脸上呈现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满足得微醺的表情。
谭师傅掏完一只耳朵,再到另一只,动作始终耐心、如一。两只耳朵掏完,几乎用去跟理发或剃头的同样时间。来他这理发的人,毫不忌讳地说:“请谭师傅理发,就为享受这最后一着。”
我亲眼见过他给别人剃头和掏耳朵,看的过程,既佩服又不无紧张,暗中想:为什么我剁猪菜还常常剁到手,而谭师傅从来就不会划破人家的头皮或捅破人家的耳膜呢?这事简直太神奇了!
就靠了这过硬的理发本事和好得不能再好的服务态度,谭师傅家的日子就像白房子脚下悠悠的南江河,平稳而不失欢快的向前流淌着。
从村里的初级小学升上拉稿高级小学后,班主任安排我跟一个长得细皮嫩肉又身材颀长的女孩同桌。我俩挨在一起,形成极大反差:我不仅矮小,尚且黑瘦。
我俩的性格也很不一样。她文文静静,说话轻声细语,又带点特别的不同于本地人的口音。而我爱唱爱跳,说话粗门大嗓,还夹壮(壮语方言)。
性格上的反差,并不影响我俩的相处。同桌的第一天,我就跟她很合得来,同时隐隐感到她跟某个人有联系。果然,不出三天,我就得知她的来历:她,就是受众人尊敬的谭师傅的小女儿。
她叫美菁。说来菁字笔画并不复杂,但大家都把美菁(jīng)叫成了美青,连语文老师也不例外。以后她就一直被人叫做美青。
美青邀请我上她家玩过几次。记得第一次上她家时,一进堂屋,我就被那面安在墙上的大镜子吸引住了,反复照看着尚未发育完全的瘦小的身躯。那把可升降和任意旋转的黑皮椅也引发我的好奇,这可是头一次看到。
美青领我转完堂屋,又进入右侧的一道门,把我领向她家厨房兼饭厅的所在。在饭桌旁边那堵墙上,我看到一个镜框,里边夹着十来张大小不等的黑白或彩色照片,其中一张是全家福。照片上的她,八九岁的样子,穿一条花花的连衣裙,两个哥哥留着小分头,学生模样打扮,姐姐眉清目秀,头发微卷,像跟妈妈一个模子倒出来的。谭师傅留给我极其深刻的印象:年轻而又风度翩翩,身穿格子衫,脚蹬尖头皮鞋,上唇蓄半圈小胡子,看上去像极了我跟妈妈刚看完不久的《英雄虎胆》中深入虎穴那位侦查科长——曾泰,只是他比曾泰要更高大些。
这家人长相的美,气质的特别,还有照片背景那不曾见过的蓝色海洋、沙滩、椰林、红枫和雪原等,无不给我幼小的心灵带来莫大的震撼,照片上的人似乎来自另一个星球。在那之前,人们身上的穿着,我所见无非就是非黑即白,非蓝即灰。每天早上起床,不用走出家门,一打开窗户,目之所及全是连绵起伏的山坡土岭和片片梯田。
美青最后领我走出堂屋,带我走到距离她家十来二十米的一株大苦楝树下,站在一块大石头前面,扭过头来弯腰朝下指着问我:“秀秀,你敢朝下看吗?”我原本不以为然,可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双脚竟有点飘飘然起来:刀削般陡峭的石壁下,一个青碧的深潭,暗流涌动,水面暴起大块大块的水花,正如一锅浓稠的粥煮得欲开未开——我疑心下面住着龙王或是一条巨蟒,且正在兴风作浪——赶紧将目光收回。
脚下是一个类似井口的马蹄形缺口,缺口旁堆一圈巨大的鹅卵石,定是防止哪个不小心失足落下。自从望了那令我惊心动魄的一眼后,再到她家,连那棵大苦楝树我也轻易不敢靠近。
不知为什么,我们小学提前一个学期毕业了,每人领到了一张油印的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毕业证书。后来得知,老师们要去进行声势浩大的全国串联了。
告别了寄读的拉稿小学,告别了要好的同学,在无书可读的日子,我回到德江村跟在大人屁股后头学干各种农活,一干就干了将近两年。从此,与美青失去联系,也不再进过白房子。
南江河水依然悠悠流淌,两岸的马蹄竹林也依然青葱翠绿,而高高的崖畔旁那户白房子人家的生活景况却在悄悄改变。
那天,我从我们村赶七八里路到拉稿供销社去打酱油,刚走近供销社那大敞着好似一张扁扁的大嘴巴的木门口,就听到隔壁的收购站传来一阵忿忿的叫骂声:“真是看不出人样啊,一个那么斯文好看的女人,却干出这等下作的事情来!”
接着骂声由里到外,一个中年男人举着一枚大蚂蝗钉站在门前的空地上,指着一个背影喊道:“就是她,把这枚蚂蟥钉混在鸭毛里卖给我们!”旁边有几个在附近住的男女村民围着看热闹,发出一片唏嘘声。
我朝那背影看去,那是一个腰身很好的女人,年纪约五十上下,她正在朝白房子的方向走去。
这是我第一次亲眼见到美青妈妈。以前我上美青家,见到的只是照片中的她,因每一次去,停留的时间既不长,而且她又都恰好出门忙各种各样的事情去了。
看着那个背影,我不敢也不愿意相信她就是美青的妈妈,霎时心底泛起一种有点说不清楚的感觉:有鄙视,有害臊(认为我跟她女儿是同班同学),有惋惜,还有对谭师傅的同情。
当美青妈妈的背影在刘裁缝家的屋角消失时,空地上围观者中几个上了点年纪的大叔、大婶立刻议论起来:
老谭老婆才来那几年,不是这个样子,人还蛮好的。
人好难讲,有的是会变的。
唉,也是被逼的,听讲这一两年,她老公的生意有点清淡了,一把年纪了,有时还要背个工具箱走村串寨上门帮人家剃头理发。
议论还在进行,家里在等,我要赶路,不敢再听下去,打了酱油匆匆走了。
大约在我参加工作后的第二年(距离打酱油事件已有六七年)暑假,我跟妈妈去看生病的外婆回来,在快到拉稿的那个河湾路段,我竟意外遇着了美青。在这之前,我对美青的事已有所闻,说因母亲所逼,母命难违,她极不情愿地嫁给了一个官至团长的军人。且说那军人高大魁梧,却不是一表人才,有点难看,又比美青大十多岁。
我先与美青老公擦肩。远远地,看见一个高大魁伟的军人迎面走来,我不由得情绪有点激动,那个年代,谁(尤其像我这样的乡下姑娘)不对军人抱着极其崇敬又热爱的心情呢?那军人越走越近,距离三四米远时,我大胆望去,只见他红红的宽脸膛,炯炯有神的大眼睛,英气十足。只是那方方的大嘴和想要从上唇突围而出且间隙过宽的大龅牙,实在令人不愿多看,更不敢恭维。他很严肃的从我身旁走过,我在心里朝他点点头,道个好。
军人走过,我才看见背上背着几个月大婴儿的美青。她军官老公的身板太宽太大了,竟把身子单薄的她包括她背上那个婴儿,挡了个严严实实。美青!我盯着她的脸,兴奋地叫了一声。啊,秀……秀秀,她把胸前的背带紧紧,似乎想了一下才认识我,才叫出我的名字。我有点暗暗吃惊。我们只寒暄了两三句话,就匆匆道别。我看出她不愿多谈,似乎有什么隐衷,她老公站在不远处的路边等候。
小学一别才多少年,她比我大一两岁,也不过二十三四,就几乎变成少妇模样了,脸不像以前那么鲜嫩,且爬满了憔悴。她没跟我说娃崽多大,是男是女,也没向我介绍她老公。
这一别,不过两三年,就听说她跟转业的老公回了H省的乡下,再后来就听说她疯了,街头到处流浪。原本我多么羡慕甚至眼红她:在这个无比崇拜军人、年轻女性以嫁军人为荣耀的年代,她不仅嫁给了最可爱的人,而且还是个军官呀!
阳春三月,万物勃发。这是1977年的初夏,白房子附近那个直达岩脚、看得见青碧潭水的豁口旁,站了不知多少年的那棵大苦楝树,盛开着团团簇簇浅紫粉白的花,白房子便被一种清苦的花香浓浓包裹着,蜜蜂一群群飞来,嘤嗡采蜜,又让白房子呈现出无比诗意的盎然。
南江河水在白房子脚下日夜不停的流,流经那刀削般有个拐弯的悬崖脚下,总要在弯处激荡回旋一番,旋出一个又一个深不可测的漩涡,才紧紧贴着岩壁几分得意又几分缱绻地向下游流去。
谭师傅的小儿子夏立恋爱了,恋上的是本地姑娘,也是他的初中同学——肖秀琴。秀琴算不得十分漂亮,却也五官端正,尤其脸上那对时隐时现的酒窝,简直就迷死人。她家是地道的农户,有山林,有田亩。她本人,淳朴懂事,手脚勤快,心也灵巧。夏立一年前就爱上了她,她也很喜欢诚实敦厚的、正在跟父亲学理发手艺的夏立。志同道合,你欢我爱,两人很快就确定了恋人关系,并初定于本年的五一期间结婚。度蜜月的日子,婚后的生活,甚至要几个孩子,两人都在心里盘算了一遍又一遍,他们对即将到来的新生活是多么的期待,又满怀无比憧憬。
那时,自由恋爱,自主婚姻,在城市、乡村早已盛行,但“父母之命”的观念还不能在人们的头脑里一下子根除,像夏立这样从小听父母话的孩子,自然不能不把自己的婚姻大事向父母,尤其是向母亲征求,以期得到她的恩准。
然,他得到的是母亲一顿残酷无情的痛骂和对女方的鄙视:“我们家是非农业户口,可吃国家粮,秀琴她吃国家粮吗?她有非农业户口本吗?你个没出息的家伙,帮你找了个吃国家粮的你不要!偏要和这个农村妹!你不是诚心要气死我吗!”“我讲给你听!”他母亲用手把因愤怒而散落脸颊的几绺头发往额角捋了捋,接着道:“你若是想跟秀琴结婚,就离开这个家,走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回来!我再也不会认你这个儿子!”
夏立从小就是个乖乖仔,从小就对父母言听计从,父母也常常满足他的愿望,比如他想买一件怎样的衣服,一双怎样的鞋子,又想到哪家去玩等,母亲都会东头答应。但夏立没想到,在婚姻这件大事上,他母亲会如此激烈的反对他,并把话说到如此绝情的份上。他受不了实在受不了!他想反抗,但缺少主意的他,又不知如何反抗,何况家中已有先例,两个姐姐无一不是由妈妈决定她们的终身大事——非军人不嫁——没有一个反抗得了并敢于反抗。想到因婚姻不如意而患了精神分裂症的二姐,此时不知流落何处街头,他不禁悲从中来,对生活深深失望。
他把自己关进房间,从白天到黑夜,一直不露脸。
黄昏时,谭师傅想给儿子送碗饭,却被老婆抢了去,还对夏立房间的窗子破口大骂:“他抵触,不答应家里不娶秀琴,这碗饭就倒给鸡扒狗吃!”夏立在房间听了,更是对生活死了心。
夜已然来到,淅淅沥沥的下起了小雨,南方的初春,还有寒意,尤其下雨的夜里。夏立也不开灯,把自己掩埋在黑暗中,脑子一会儿一片空白,一会儿又嗡嗡作响,他主宰不了自己,什么也不想,只想去干一件事,想一了百了。
他悄悄拉开房门,轻轻走了出去,刚走几步,冷风裹挟着冷雨打在肩头,他不禁打了个寒颤。也不知道几点,此刻,时间对他来说,已不重要。他摸黑走到苦楝树下,走到几块大石头旁边,外侧就是马蹄形井口般的豁口,他回头望了一眼那朦胧在黑暗中的白房子,似乎依依不舍,然后抬脚站到其中一块大石头上,毫不犹豫,一个腾跃就跳了下去……
第二天,一个常到老谭家理发、早早就下河打渔的村民,在河湾浅滩的边缘,发现他业已泡胀的尸体。
噢,这个家算是给老谭老婆毁啰!
唉,好端端的一个家!为哪样呀?
老谭人恁好,恁地就讨了个恁不通情的女人呐!
可惜了,实在是可惜了!夏立恁好,恁懂事一个娃崽!
夏立的丧事处理完毕后,这样的议论在拉稿村,以及附近的几个村寨,不晓得持续了多久。
我最后一次见到谭师傅,纯属偶然。那时,我已是有个十岁孩子的母亲,我爸妈也已随我从部队复员还乡自主创业的大哥搬到县城生活,这就意味着,我将难得再到拉稿去了。
那是清明时节,我跟妈妈沿着县城边缘的田塍小道一路走,一路采摘长在田边地头的青青的艾叶,准备用来做成清香的糯米糍粑,好过两天去给外公外婆上坟时既做供品,又可当晌午。
走到小路尽头,前面横着一座大块泥砖垒的看上去十分简陋的屋子,屋顶盖着黛色的鱼鳞瓦,两扇上了棕黄色油漆、已显得有点陈旧的木门敞开着。
走过时,我扭头无意识地往屋里望望,这一望,就望见了挂在墙上正对门口的一面大镜子,和镜前地面摆放的一把黑色皮椅——这场景我太熟悉了!我撇下妈妈,不由自主地走了进去。
看得出来,镜子还是原先那块,椅子也还是原先那把,只是镜面上不少地方已露黑色斑点,椅子黑色的皮也处处现白色的划痕,但光泽不减。我伸出手转一转那椅子,它顺从地绕了一圈,还是那么流畅。这一切都让我做出肯定:它们来自白房子!然而环顾屋内一周,我于惊喜的同时,不禁又心生感慨和稍稍猜疑:一个曾经那么讲究生活质量的人,为何这地板不铺地砖,甚至连水泥也不打?还有,尤其是,那墙壁,不只外墙呈现着原始状态,竟连屋内也是:灰扑扑的砖面到处是探头探脑的稻草茬。啊——
这时,身后一阵轮椅行走的响动,我回头朝朝声音发出的所在看去,只见一个剪着短发的中年阿姨推着一个低垂着头的老人从左侧一扇小小的后门走了进来,我朝她笑笑,算是打招呼,她也朝我笑笑,作为回应。待她走近时,我问:“你是……”
“哦,我是他家请来的保姆,专门照顾他。”她担心我误会,抢在我前头回答。说话间,老人慢慢抬起头,我看见了,他,就是那个受到拉稿及附近几个村寨,不,凡认识他的人都无不敬重他的谭师傅!
坐在轮椅上的谭师傅望望我,但好像不太有意识。从小学到现在,我已整整20年没见过他了,想不到今天在这里意外得见。便兴奋地叫了他一声:“谭师傅!”令人失望的是,他并不答应我,只是那样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似乎认识又不认识。
看去,他的身板比以前单薄了许多,原先又红又白的脸,这时只剩下一种不健康的苍白,他摆在轮椅扶手上的手,指节粗大,手指也弯曲得厉害,两条搭在踏板上的腿显得很是僵硬,许久也不动一下,棉拖驼色的绒毛上撒着些许饭粒和蛋糕之类的东西,灰色毛衣的胸前也留下巴掌大一块濡湿的印迹,像是汤水,又像药水。
哦,这哪还是我以前见过的那个偶尔拿着烟斗吸烟、穿着既讲究又整洁、温文尔雅又手脚灵巧的谭师傅!哪还是那个精心为人剃头、理发、掏耳朵的谭师傅!他更不是那个我在他家照片里见过的那么英俊、那么风流倜傥的谭师傅了!
推轮椅的阿姨告诉我,说谭师傅得中风已快两年了,去年上半年还能跟人进行简单对话,还能自己拿条羹吃东西,搀扶着还能到门口走走,可下半年情况就急转直下,完全靠人服侍了,不会讲话,耳朵也不太听得见了。难怪刚才走进屋子时,我看到地面那么干净,没有一丝头发,谭师傅已经很久没给人理过发了。我告别了中年阿姨,在心里暗祝谭师傅能好起来,能活得再久些。
21世纪初年,母亲已辞世,我只身前往浦上去探望年迈而仍健朗的舅父。我又一次经过拉稿,可不再远远的有漂亮的白房子映入我的眼帘,那白房子的原先所在,只剩一片萋萋荒草。马蹄竹林在,大苦楝树在,那围一圈大鹅卵石的马蹄形豁口也一定还在。
在舅父家,舅父跟我提到谭师傅,说他理发手艺精湛,人又特别好,以前头发长了,次次都找他理,次次都要走几里路。还说,现在城镇里的什么理发室、美发中心,名字起得一个比一个漂亮,收费又贵得离谱,那理出、剪出的头发——哼,比老谭一半也不上!
舅父是小学老师,说起话来,头头是道。可惜呀,后来在本地生意不好,搬迁出去,但现在的后生大多不是烫,就是染,追求新潮、时髦 ,还有几个愿进你那个不起眼的理发室去理发?剃光头的人就更加没有了。你讲,你搬出去又有什么用?在这里头还有几个老街坊帮衬。不过,一家不晓得二家事,他搬出去自有他的道理。看,有知识、有文化的人讲话就是不同。
从舅父家回来,经过拉稿,我又不自觉地扭头朝南江河畔那块高地望去,上面空空如也,白房子不知何时拆除或坍塌,惟余深冬的残阳照在一片寂寂的荒草上。
文章由作者惠赐本号分享
乡土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