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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建华|千秋壮观君知否 ——青年王国维在上海|城与人:城市地理、百年文脉与城市精神②

陈建华 探索与争鸣杂志
2024-09-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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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秋壮观君知否

 ——青年王国维在上海

陈建华|复旦大学特聘讲座教授、古籍所教授

本文原载《探索与争鸣》2023年第3期

具体内容以正刊为准

非经注明,文中图片均来自网络



青年王国维的“哲学十年”

王国维于1877年12月3日出生于浙江海宁城中一个书香之家。父亲王乃誉习儒出身,曾经商,做过幕僚,“一岁所入,略足以给衣食”。王家祖上三代皆为太学生,门第不显。王国维为长子,自小体弱,沉默寡言,在家塾读书,学习儒家的四书五经,不喜欢《十三经注疏》,似其性格所致。王16岁中秀才,在杭州崇文书院读书,显出他的聪敏,纵论古今,与褚嘉猷等并称为“海宁四才子”,居其首。他讨厌科举之文,对功名进取不热心,先后两次乡试都失败了,而对历史特别有兴趣,用积蓄买了《史记》《汉书》等。他父亲虽然不满,不过受迅速变化的时局影响,觉得有必要让王国维学习洋务、算学。


甲午之后风气大变,康有为在京中策动“公车上书”,震动国人,变法声浪日益高涨,王国维心向“西学”,想去日本留学,因缺乏旅费而十分焦虑与失望。1896年8月,梁启超、汪康年等在上海创办《时务报》,鼓吹变法,宣传新知。1898年2月,在报馆里担任书记的许家惺要回浙江老家,于是推荐王国维代其职,王欣然答应。不到半年,《时务报》随戊戌变法失败而终结。从现存书信可知,这一时期王国维密切观察世界时局,对中国前途充满忧虑,在给许家惺的信中说:“英俄各报均言无意于瓜分中国,然俄在吉林边界之兵日增,近又放一头等铁舰东来,英人亦派一舰。各国兵船云集于太平洋,其意实为叵测。”在这半年时间中,他与汪康年较为相熟,汪发表在《时务报》上的《中国自强策》《以爱力转国运说》等文对其颇有影响,其曾向汪表示:“时读名论,如亲謦欬。”其间,他还结识了《时务报》主笔欧榘甲,其《论大地各国变法皆由民起》一文代表了康梁阵营中激进的民主倾向。


此时,王国维22岁,如歌德的成长小说《威廉·迈斯特的学习时代》中的主人公,从外省来到上海。《时务报》为他提供了时代风潮的前沿进阶,更重要的是此后他便遇到了罗振玉与日人藤田丰八等学者,而踏上了探索世界文明的“真理”之途,如他自述从此费“十年之力,耗于西方哲学”。


这不仅影响了他的一生志业,也为中国思想与文化翻开新的一页。


王静安先生遗照明信片


上海的“形而上学”时刻

王国维在时务报馆中从事书记校对工作,勤奋好学,不久便进入罗振玉创建的东文学社,师从日人藤田丰八学习日文、数学、物理、化学、英文等。有一回,罗振玉看见王国维为社里学生的扇面题诗 “千秋壮观君知否,黑海西头望大秦”,大为赞赏,遂将他提拔为学社学监,免去他的学杂费,使他专心学习。罗振玉是浙江上虞人,比王国维大11岁,文化上主张“中体西用”,曾一度应湖广总督张之洞之招,赴武汉主持农务方面的工作,也邀王国维去做他的助理。戊戌变法失败,时务报社解散,王国维继续在东文学社学习,学业猛进,愈加得到罗振玉的器重。1900年9月,他在罗主编的《农学报》上开始发表他的日文翻译文章。1901年,罗在上海创办《教育世界》,聘王为主编。


从王国维所服务的两份沪上报刊来看,《农学报》以振兴中国农业为目标,《教育世界》以改革教育为宗旨。1901年,王国维在罗振玉资助下赴日本留学,在东京物理学校学习数学和理学,因病提前归国。这些经历都以实业救国为导向,也规定了他的专业方向,他本来可以因此成为一个专家,然而其志向更为高远,对人文科学产生强烈兴趣,并选择“哲学”作为专攻对象。1903年8月,王国维在《教育世界》上发表《哲学辨惑》一文,指出英文“philosophy”在传教士艾儒略《西学发凡》中译为“费禄琐非亚”,“而未译其义”,由日人译为“哲学”,于是“哲学之语实自日本始”。这是他在《教育世界》上发表的第一篇文章,为“哲学”正名,也最早把“哲学”正式引进中国。他说:“今夫人之心意,有知力,有意志,有感情,此三者之理想,曰真曰善曰美,哲学实综合此三者而论其原理者也。”他说明哲学的“理想”是真善美,根本任务在于探求真理,也指出“哲学为中国固有之学”,意谓中国本身拥有丰富珍贵的思想传统,需要打通中西对之作重新诠释,使之成为世界性哲学系统。


接着,王国维先后发表《论教育之宗旨》和《孔子之美育主义》两文,论述教育的目的在于造就智育、德育与美育的“完全之人物”,与哲学理念一致。他尤其重视“美育”,将此视作教育制度改革的最终目标,涉及如何通过审美教育重塑国民性的议程。他从孔子出发,与亚里士多德、席勒,乃至康德、叔本华等人的美育思想互相阐发。这三篇文章显示出王国维的宏大抱负,以哲学为纲,以美育为目标,昭显了其心目中重建文化的大局。


1906年7月,《教育世界》刊出“哲学专攻者社员王国维君”肖像,不啻为一张名片,在20世纪初的中国杂志界独具特色。事实上这几年里,《教育世界》有关西学的论述达数十篇,大多为王国维自撰,标明哲学的涉及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康德、叔本华、霍布斯、休姆、斯宾诺莎等;有关文学的涉及莎士比亚、拜伦、歌德、席勒和托尔斯泰等;还有美学、教育学、伦理学和心理学等方面;另外还包括对孔孟老庄和诸子的评述等。如此俨然呈现了一种哲学观照下的人文科学体系。当时在引介西学方面最突出的当数梁启超的《新民丛报》,将西学笼统冠之以“学说”,相较之下《教育世界》分科更为严谨,论述更为客观,且数量更多,范围更广。


这一时期,王国维专攻哲学,对康德尤下功夫,将其“三大批判”归结为“知识论上之实证论、伦理学上之快乐论与美学上之经验论”,受此影响,其后一系列论述及《人间词话》中皆贯穿着“理性”精神。从世界文明角度看,王国维在欧洲启蒙思想背景下引进科学、理性的世界观,对中国思想的现代转型起某种关键作用,与中国现代性发展连成一线,其历史意义决不下于鲁迅“弃医从文”而开创中国现代文学的传奇。他对中国现代学术的巨大成就有口皆碑,然而其早期哲学时期的特殊贡献则有待充分探讨与认识。


东文学社旧址梅福里 ( 王国维孙女王令之摄 )


促成王国维的“哲学”选择有内外因素。他自述:“体素羸弱,性复忧郁,人生之问题,日往复于吾前。自是始决从事于哲学,而此时为余读书之指导者,亦即藤田君也。”出自“忧生”而探寻人生的真谛是其内因,但从这里也看出哲学选择跟他当时来到上海的交游密切相关。“藤田君”即藤田丰八,近现代日本知名学者,在东京大学毕业后,于1897年来到上海,受罗振玉之聘担任《农学报》的编译和东文学社的教师。王国维对他极为敬重,在致汪康年信中说:“藤师学术湛深,其孜孜诲人不倦之风尤不易及。开岁以后未受一文之修,而每日上讲堂至五点钟,其为中国、不为一己之心固学生所共知。”藤田对王国维也极其器重,专门辅导他学习西方哲学。


除此,地理环境起了举足轻重的作用。王国维专注哲学研究,源自文化上受到的激励,上海形塑了王国维的哲学转向。从他就业与读书的地点看,时务报馆位于四马路石路(今福建中路),农学会在六马路(今北海路),东文学社在黄河路梅福里,皆在四马路(今福州路)附近。这一带报馆和学会等出版机构集中,在清末成为新知识的生产基地和各种新思潮的竞争场域。美国学者任达的《新政革命与日本》一书描述清政府在“新政”时期派出大量学生留日,且聘请许多日本专家协助军事、司法等制度改革。而在上海则呈现出另一番中日交流的热闹景象,罗振玉罗致了一批日本学人。东文学社中由藤田丰八与田冈佐代治教授数学、物理、化学、英文等课程。《农学报》介绍各国农业知识,也主要通过日人著述,担任日文翻译的除藤田丰八外,还有古城贞吉、鸟居赫雄、山本正义与山本宪等十数人。



《教育世界》杂志与“哲学专攻者社员王国维君”像


农学会及《农学报》《教育世界》等戊戌前后所产生的学会和报刊代表了新一波思想运动,沿着以前西方传教士的知识启蒙方向,在救亡图存的情势下更具自救意识而从事具体的社会改良。上海是人才和知识流通的中心,客观上助长了王国维的世界观的形成。当时以译介日本著作为时尚,如康有为、梁启超所主张,日本在明治时代产生大量西学著作,中国人可直接拿来作为救国捷径。当王国维听说将被禁止翻译日本西书时便忧心如焚,表示“若禁中国译西书,则生命已绝,将万世为奴矣”。带着这样的紧迫感,他竭力收集和翻译西学著作,据其自述,1902年春在藤田丰八的指导下“始读翻尔彭之《社会学》,及文之《名学》、海甫定《心理学》之半。而所购哲学之书亦至,于是暂辍心理学,而读巴尔善之《哲学概论》,文特尔彭之《哲学史》”。可见,他读的主要是日人的译著,与英文相参照。从1901年的《法学通论》起,十年间他翻译出版了《农事会要》《哲学概论》《西洋伦理学史要》《伦理学》《教育心理学》《动物学教科书》《心理学概论》《心理学》《欧洲大学小史》《世界图书馆小史》《势力不灭论》《日本地理志》等,以及1903年他在通州师范学校任教时自己编译了《心理学》《教育学》和《教授法》。这个书单令人吃惊,基本上译自日文,少数译自英文。有一点似乎很可惜,不像严复翻译的都是西学名著,王国维为引介这些类似教科书的著作抛掷了大量心力,但这体现了另一种格局与理念:目光朝下,系统性地介绍现代知识和具常识性的科学思维方法,为大众做一种启蒙教育工作。



近代以来,上海渐渐成为五方杂处的文化熔炉,以包容多元为特征,从中孕生出一种讲求诚信体面和实利致富的精神形态。有趣的是,1902年梁启超发表小说《新中国未来记》,想象60年之后中国成为世界强国的情景,描写在上海举办世界博览会:“不特陈设商务工艺诸物品而已,乃至各种学问、宗教皆以此时开联合大会”,各国的专家和学生千万人云集于此。后来在吴趼人《新石头记》和陆士谔《新中国》等“理想小说”中都演绎发挥了这个上海博览会的情节。这种“理想”就如王国维所说:“人为形而上学之动物,而有形而上学之需要者,为此故也。”这种上海大众传媒的未来想象,表达出一种对于诚信和实利之意识形态的超越性,而王国维在哲学意义上与世界文明接轨,为中国注入科学、理性之精神,也为上海迎来了“形而上学”的高光时刻。


一揽子现代性企划

有必要在清末思想语境中说明王国维引入西方哲学的意义。其时国族危机加剧,新的学会社团和报纸杂志一时蜂起,印刷媒体空前蓬勃,革命、改良、女权、无政府主义等各种社会思潮呼拥而至,康有为、梁启超、章太炎、刘师培、黄人、周氏兄弟和王国维等纷纷登场,他们大多年少气盛,指点江山,形成互相对话、争论和批评的话语竞争场域,宛现春秋战国时期百家争鸣的奇观。1905年,王国维发表了《论近年之学术界》,纵观当时言论场域而展现批评锋芒。他说:“庚辛以还,各种杂志接踵而起,其执笔者,非喜事之学生,即亡命之逋臣也。此等杂志,本不知学问为何物,而但有政治上之目的。”“喜事之学生”指《浙江潮》等反清革命势力,“亡命之逋臣”指逃亡至日本的康有为、梁启超等。康、梁等对当时学界最有影响,王国维主要针对他们,如谭嗣同的《仁学》在他看来属于“半唯物论、半神秘论”,而康有为的《孔子改制考》则“大有泛神论之臭味”,又说“此其学问上之事业,不得不与其政治上之企图,同归于败”。王国维对戊戌变法不表同情,而对于清政府实行“新政”抱有幻想,但他的批评出于专业立场,更是哲学立场。他说:“又观近数年之文学,亦不重文学自己之价值,而惟视为政治教育之手段,与哲学无异(‘异’当作‘与’)。”这是指由梁启超发动而产生巨大影响的文学变革,混淆了文学与政治、哲学的界限,“如此者,其亵渎哲学与文学之神圣之罪,固不可逭,欲求其学说之有价值,安可得也!”


哲学是王国维新辟的战场,他对严复的批评就不寻常。我们知道严复因翻译了赫胥黎《天演论》而风靡一时,“物竞天择,优胜劣败”的历史进化观脍炙人口;同时也因翻译了亚丹·斯密的《原富》等数种思想名著而被称为“西学第一人”。但王国维说:“严氏所奉者,英吉利之功利论及进化论之哲学耳,其兴味之所存,不存于纯粹哲学,而存于哲学之各分科,如经济、社会等学,其所最好者也。”在他看来,这些译著属于“哲学之各分科”,未抓到哲学的根本,而所谓“纯粹哲学”则指他当时正潜心研究的康德哲学,无怪乎他又特别指出《新民丛报》中的《汗德哲学》,“纰缪十且八九也”。此指梁启超的《近世第一大哲康德之学说》之文,等于说梁错得离谱。事实上,《教育世界》随后刊出的《汗德之哲学说》《汗德之知识论》和《汗德之事实及其著书》,显然是纠错之举。


1906年,章太炎在《国粹学报》上发表《文学论略》一文,提道:“或云壮美,或云优美,学究点文之法,村妇评曲之辞,庸陋鄙俚,无足挂齿。而以是为论文之轨,不亦过乎?”这显然是针对王国维的《红楼梦评论》中“优美”和“壮美”之论,反映了章的精英文化立场。但这也反而说明王国维对通俗小说的态度是更有远见的,这个例子也可见出报纸杂志的思想场域中各种话语的火花碰撞,虽然两者并非直接的对话或争论。章太炎在1898年与曾广铨合译了《斯宾塞尔文集》,章的整个知识架构、文化观念都受到以斯宾塞为主的进化观念的影响,而王国维所输入的是以康德为主的西方哲学谱系,当然更具深广度,斯宾塞只是其中一环。《红楼梦评论》主要受德国哲学家叔本华的影响,阐述人生与艺术的关系。叔本华认为人生的本质是对欲望的追求和满足,即“生活之本质何?‘欲’而已矣”。而艺术由“天才”所创造,是人的欲望的超越性表现。关于人与物的关系,王国维认为人的知识愈进步,愈加强对人与物、此物与彼物的关系的研究,由是产生了科学,“故科学上之成功,虽若层楼杰观,高严钜丽,然其基址则筑乎生活之欲之上”,结果更促进人的欲望追求,以至于无穷。这里王国维输入了作为西方哲学基础的认识论,与康德哲学有关。



四马路(今福州路)


叔本华把天才看作一种无功利审美主体,其艺术创作体现了物我两忘的人生境界。艺术品分为“优美”与“壮美”两类,前者表现宁静的情绪,后者表现惊骇、激动的情绪。王国维把《红楼梦》归入后者,宝玉与黛玉的爱情悲剧给读者带来生活之欲的启示,使心灵达到净化。另外,王国维大段翻译了叔本华关于艺术对物象世界“摹仿”的论述,艺术家所表现的不能局限于对事物的观察经验,而更应当表现人类的普遍理念,这就涉及我们通常所说的“基于生活,高于生活”的写实主义创作信条。


据王国维自述,他先读到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觉得难懂,转头读了叔本华的《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一书,对其人生即无尽的欲望和苦痛的说法产生深刻共鸣。叔本华的哲学从康德发展而来,在美学方面更有精辟的阐发,且文采斐然,使王国维大为倾倒。但叔氏是个悲观主义者,认为人生只有通过“灭欲”才能解脱痛苦而臻至涅槃境界。的确,王国维深感人生的磨难和痛苦,但他向来接受的是忧国忧民、入世救世的儒家伦理,因此在《红楼梦评论》的最后部分从伦理学角度对叔本华的悲观哲学提出质疑,既然人生的目的是灭绝欲望,那么为什么还要艺术呢?它岂不是多余的?正如他在次年的《静安文集·自序》里说到,对叔本华 “后渐觉其有矛盾之处。去夏所作《红楼梦评论》,其立论虽全在叔氏之立脚地,然于第四章内已提出绝大之疑问。旋悟叔氏之说,半出于其主观的气质,而无关于客观的知识”。确实,这个“客观”是开启王国维思想的一把钥匙。


在庚子巨创之后,清政府推行“新政”,口头允诺“预备立宪”,王国维在此感召下殚精竭虑,通过《教育世界》的平台为中国把脉下药,不仅涉及具体制度方面,更从大处落墨,触及思想与文化传统的根底。1905年,他在《论哲学家与美术家之天职》中声称“哲学与美术”所追求的是“天下万世之真理,而非一时之真理也”,他指出,中国向来没有哲学与美术的独立地位,尤其是哲学,“我国无纯粹之哲学,其最完备者,唯道德哲学,与政治哲学耳。至于周秦、两宋间之形而上学,不过欲固道德哲学之根柢,其对形而上学非有固有之兴味也”,认为周秦以来的形而上学只是道德哲学的附庸,几乎否定了整个中国思想传统,批判锋芒不可谓不尖锐。他在《奏定经学科大学文学科大学章程书后》中说:“人于生活之欲外,有知识焉,有感情焉,感情之最高之满足,必求之文学、美术;知识之最高之满足,必求诸哲学……故无论古今东西,其国民之文化苟达一定之程度者,无不有一种之哲学。而所谓哲学家者,亦无不受国民之尊敬,而国民亦以是为轻重。光英吉利之历史者,非威灵吞、纳尔孙,而培根、洛克也;大德意志之名誉者,非俾思麦、毛奇,而汗德、叔本华也。”以英国、德国为例,王国维认为文明国家里哲学家的地位高于政治家,这对于官文化本位的中国意味着一种具颠覆性的制度与文化重建。


《教育世界》是一个为教育改革建言献策的窗口。从王国维一系列关于教育的文章可见他的规划,如引述西方启蒙时代的教育宗旨在于“力戒盲信盲从”和“维持个人之权利”;在京师学堂的学科问题上向张之洞叫板,反对首重尊孔读经而代之以“绵密之科学、深邃之哲学、伟大之文学”的学科课目;讨论培养专业师资、改造中小学学制乃至开设小学的唱歌课程等。简言之,那是一种整体性方案,改革现存教育体制,把世界上代表进步文明的教育制度移植到中国。王国维无疑是理想化的、激进的,这一切意味着他心目中的中国,仿佛已经完成了君主立宪的政体转变。


的确,王国维在这短短数年间发表的文章,是危机时刻的紧迫呼唤,从思维方式、学术传统、大学学科、美育普及,到国民人格等不啻主张一套制度移植的现代性方案,贯穿着一种新的“理性”思维。他在《欧罗巴通史序》中说:“凡学问之事,其可称科学以上者,必不可无系统。系统者何?立一系以分类是已。”在晚清知识转型过程中,王国维最早使用新术语、新观念与知识分类、归纳与科学实证的方法。如果和当时严复、梁启超、章太炎及周氏兄弟相比,他更讲求客观逻辑,正视事物本身并力图揭示其本质。在语言表述上同样如此,不同于严、章等人的古奥风格,他所写的是一种清晰畅达的文言。


王国维、罗振玉共跋金石拓本


“观堂”和新世界观

 中国有不少著名的“堂”主,如“鼎堂”郭沫若、“知堂”周作人、“选堂”饶宗颐等,而王国维取名“观堂”,正是以观察和思考世界为“天职”,他对现代中国的一大贡献在于引进了科学、理性的世界观。


把“观”作为身份标志,蕴含着他的美育理想与崇高人格的诗学。《人间词话》中一段话不啻为我们的座右铭:


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回头蓦见,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此等语皆非大词人不能道。


这三种境界是“观”的过程,是追求真理的隐喻。能经历这三种“境界”的人集睿智、德性和天才于一身,是个超强的伟人。


中国人向来只有“圣人”的思想,《易经》说:“圣人有以见天下之赜,而拟诸其形容。象其物宜,是故谓之象。圣人有以见天下之动,而观其会通,以行其典礼。”意谓圣人发明了一套与宇宙及世界对应的象征符号体系,如“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陈,贵贱位矣”,规定了男女和阶级的尊卑次序,千百年来天经地义。晚清以来中国人发现中国之外还有广大的世界,魏源、林则徐等无不以追求新知为要务,也无不以放眼看世界为前提,因此王国维的“观堂”凝聚着新一代先进之士的政治无意识。


吴昌硕题签密韵楼版《观堂集林》


他在1907年《自序》中说,从叔本华转向康德,前后四度研读,在此过程中也完成了自己的思维转型。西方在中世纪之后神权衰落,科学技术迅速发展,康德以“先验理性批判”为基点,宣称任何神性的形而上学皆为虚妄,通过复杂精致的概念及论证建构了一座哲学大厦,在笛卡尔“我思故我在”的宣示之后确立了世俗个人的主体性,正如康德在《什么是启蒙?》一文中所说:“启蒙是人离开自我造成的不成熟。非他人指引便无法运用自己的智慧,此即为不成熟……勇于运用你自己的智慧!是为启蒙的座右铭。”


《纯粹理性批判》讲“知识论”,认为一切知识以感性经验为基础,“物之本体”映现为心之显象,在其自然规律的时间空间与因果律的形式中含有人的“先验理性”,由此展开对物界的认知之旅,而先验理性不可能穷究物之本体,有人说这是康德哲学的矛盾,但揭示知识的局限,或许正是他的睿智所致,否则把人神化,岂不是重蹈过去神学的覆辙?《实践理性批判》讲理性实践中的伦理性,以善恶作为评判人的行为的标尺,而善恶之心是与生俱来的,人应当始终保持向善之心,服从内心的道德命令。《判断力批判》论述感情与想象领域,介乎知性与道德之间,也具反思性的先天原则。天才从事非功利的审美活动,其所创造的艺术作品分为“优美”与“宏壮”两类,后者体现崇高美学。王国维对“三大批判”数年研读,将之归结为“知识论上之实证论、伦理学上之快乐论与美学上之经验论”,并把康德的“理性”批判精神贯彻到自己的论述中。


康德自称其哲学为“哥白尼革命”,犹如以太阳中心的科学真理取代了地球中心的神学谎言,代表了启蒙时代的人本精神。王国维输入康德的知识论也有同样的意义,以《论性》和《释理》两文最为典型。《论性》从伦理学角度研究“性”这一中国思想的关键词,文章开头说:“今夫吾人之所可得而知者,一先天的知识,一后天的知识也。先天的知识,如空间时间之形式,及悟性之范畴,此不待经验而生,而经验之所由成立者,自汗德之知识论出后,今日殆为定论矣。”王国维以康德的知识论立论,“性”涉及道德哲学,因此也从康德《实践理性批判》中引用“道德之于人心,无上之命令也”之语作为评判基准。实际上这篇文章输入“二元论”这一哲学概念,对从孔孟到程朱理学关于人性善恶的争论加以梳理和评论。所谓“一元论”具专断性质,“二元论”指善恶之争或两者矛盾关系,是一种辩证思维方式。


1917 年,王国维与邹安(左)、姬觉弥(中)在哈同花园


他在《释理》中声言:“汗德以理性之批评,为其哲学上之最大事业。”王国维受了康德的启发而对中国“理学”做“理性之批评”,与康德对柏拉图以来西方神学的形而上学的颠覆性工作相似,他说:“古今东西之哲学往往以‘有’为有一种之实在性。在我中国则谓之曰太极,曰玄,曰道,在西洋则谓之曰神。及传衍愈久,遂以为一自证之事实,而若无待根究者。此正柏庚所谓种落之偶像,汗德所谓先天之幻影。人而不求真理则已,人而唯真理之是求,则此等谬误,不可不深察而明辨之也。理之概念,亦岂异于此?”所谓“有”出自柏拉图的“理念”,在中国如周敦颐的“太极”、儒家之“道”等概念具同类性质。柏拉图把“理念”的复制视作“幻影”,而在康德那里,倒过来把缺乏经验基础的“理念”比作“幻影”。所谓“理之概念”乃指宋代理学,在对二程(程颢、程颐)、朱熹等人做考察后,王国维说:“要之,以理为有形而上学之意义者,与《周易》及毕达哥拉斯派以数为有形而上学之意义同。自今日视之,不过一幻影而已矣。”


《释理》也是在知识论语境中指出宋明“理学”的主观性,缺乏对“物”的客观认识。虽然中国古时就有“格物致知”之论,目的却在于证明“圣人”所制定的道德秩序。王国维说:“王文成则明说之曰:‘夫物理不外于吾心,外吾心而求物理,无物理矣。遗物理而求吾心,吾心又何物?’我国人之说理者,未有深切著明如此者也。”王阳明心学几乎主宰明清思想界,所谓心外无物,“物”被“理”吞噬了。他的“格竹”故事很有名,没格出名堂,论者以为这是因为中国缺乏科学思想的缘故。


王国维看到叔本华“半出于其主观的气质,而无关于客观的知识”,因而转向康德,因为中国思想传统缺乏“客观”,他引介康德的知识论,要求中国人放眼世界、正视现实,树立科学、理性的世界观。他在文章中反复说明“客观的知识”来自科学的动力,解释“时间空间和因果律”的意义,且把“主观”“客观”的概念体现在文学批评中,甚至在《屈子文学之精神》中指出:“古代之诗所描写者,特人生之主观的方面,而对人生之客观的方面,及纯处于客观界之自然,断不能以全力注之也。”虽然自17世纪起至晚清通过传教士和洋务运动,西方科学知识不断在中国传播,但从哲学上植入一种新的世界观,当数王国维为第一人。如“二元论”的知识体系,包括“主观”与“客观”、“唯心”与“唯物”等概念,至今仍在使用。

美育理想及实践

“古今东西之论性,未有不自相矛盾者。”王国维在《论性》中这么说。尽管他以康德的理性批判为指针,也指出康德以及叔本华哲学的矛盾之处,但他不盲信,从“矛盾”处看问题含有他的辩证思想方式。其实他自己充满矛盾——思想上的矛盾,感情与理智的矛盾,生活中的矛盾。在他的论述中经常出现的是问句,正如其《鹧鸪天》之词所形容:“频摸索,且攀跻,千门万户是耶非?人间总是堪疑处,惟有兹疑不可疑。”永不消失的是怀疑本身。有时候我们甚至觉得他体格孱弱,性格内向,沉默寡言,如何能承受如此复杂的内心感受与崇高的精神追求?


《人间词话》手稿


1907年发表的《古雅之在美学上之位置》和1908年的《人间词话》正是王国维思想“矛盾”的产物,演述他复杂的感情活动与精致的思想艺术。它们分别在“古雅”和“境界”的概念统摄下,对中国文学艺术与中国抒情诗展开批评。若把“古雅”与“境界”并置,似互不相干,在接受上“境界”后来声誉日隆,因其与现代性相通,不断被经典化,“古雅”似有复古之嫌,直至近时渐被重视。两者均根据中国历史实际对康德哲学做了选择性运用或修正,显示王国维由西学回归中国主体,创发出“二元三维”的思想范式,意味着其思想上的重要移位。为了普及美育的需要,他建构了两者各自的批评范畴、标准与体系。


《古雅之在美学上之位置》一开头说:“‘美术者,天才之制作也。’此自汗德以来百余年间学者之定论也。然天下之物,有决非真正之美术品,而又决非利用品者。又其制作之人,决非必为天才,而吾人之视之也,若与天才所制作之美术品无异者。无以名之,名之为古雅。”为什么不是天才也可以创造出艺术品呢?中国文学与艺术历史悠久,种类既多,若皆运用康德的美学判断,就过于简单了。从历史角度,王国维说:“若古雅之判断则不然,由时之不同,而人之判断之也各异。吾人所断为古雅者,实由吾人今日之位置断之。古代之遗物,无不雅于近世之制作,古代之文学,虽至拙劣,自吾人读之,无不古雅者。若自古人之眼观之,殆不然矣”。各时代艺术创造如商彝周鼎、汉碑晋帖、唐诗宋词等数不胜数,而美学判断古今不同,因人而异,从不同时代的接受史考虑,情况就更为复杂,由是王国维为康德的美学判断打开了历史的面向。


而且,中国人有自己的诗学传统,对文学或绘画有“神品”“逸品”等不同分类,对诗人也有不同级差的品评,王国维说:“艺术中古雅之部分,不必尽俟天才,而亦得以人力致之。苟其人格诚高,学问诚博,则虽无艺术上之天才者,其制作亦不失为古雅。”诸如画家中摹仿古代名家的王翚,诗人如黄庭坚、元好问、高启等,都不能算“天才”画家或诗人,但他们因为“人格诚高,学问诚博”而得到人们的尊重和喜爱,作品称得上“古雅”。其实康德的美学判断不完全排除知性与完善的人格,王国维突出道德与学问的美学功能,也是很重要的补充。文章最后透露了他的写作意图:“古雅之价值,自美学上观之,诚不能及优美及宏壮,然自其教育众庶之效言之,则虽谓其范围较大成效较著可也。”所谓“教育众庶之效”可见他的“古雅”论述着眼于大众教育,这跟他以《教育世界》杂志为基地努力建构并推展的国民“美育”或“情育”的议程有关,体现了注重实际的倾向——对艺术创造不强调“天才”而突出“修养”,也鼓励大众对艺术的参与热情。


另外,他也对康德的“优美”与“宏壮”的“形式”概念加以修正,他说在中国,一切艺术品都有“第一形式”和“第二形式”,前者摹写现实,属于“自然”,后者则是“人力”的,把现实表现得具有“不可言之趣味”,如“绘画中之布置,属于第一形式,而使笔使墨,则属于第二形式”。前者指绘画的布置结构,后者指画中体现神、韵、气、味等质的笔法,更富艺术性,表现了独特的风格,具“独立之价值”,所以又叫作“形式中之形式”。这一点很有意思,如果按照一种现代性观点,如列文森在《儒教中国及其现代命运》中认为中国传统绘画的“气韵”美学只具区域性价值,缺乏现代意义。


王国维自沉处:颐和园鱼藻轩


事实上“古雅”说具反现代意味。虽然王国维承认康德的美学判断含有“公共”性,而以此为参照展开繁复的中国美学体系的论述,两者之间形成对话、互相渗透和对比的图景,这也是一个全球与本土关系的隐喻。


《古雅之在美学上之位置》整个论述对康德的“天才”观展开磋商,通过“古雅”观照中国文艺史,展示了源远流长、千姿百态的中国历史样貌,涉及艺术形式与美学特质,时代及其接受上的差异,美学实践及建构要素,以及艺术史经典的形成与评价等方面,这些议题对今天盛行的文学与文化研究仍具范式性意义。从思维方式看,虽有二元论逻辑,但“天才”与“古雅”并不对应,如把“优美”与“宏壮”看作二元,王国维却没有据此论述中国文艺,而是使二者与“古雅”形成一种三角关系,“故古雅之位置,可谓在优美与宏壮之间,而兼有此二者之性质也”。其论述范式更多的是类比并置,将各种关系串杂交错,呈现一种二元三维的美学判断秩序。


《人间词话》中将康德“知识论”作为“境界说”的理论中枢,所谓“自然中之物,互相关系,互相限制”,即指“物之本体”,且强调无论“写实家”或“理想家”,“必从自然之法则”。这种“写实”原则渗透着眼见为实的科学主义世界观,并认为南宋词与“自然”“隔”了一层,与“境界”背道而驰。但是王国维对南宋词的排斥是对传统做局部的简约,与“五四”的反传统不同。


《人间词话》中“主观”与“客观”、“优美”与“宏壮”的康德式概念,与“情”与“景”、“真”与“伪”、“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理想”与“写实”、“隔”与“不隔”等概念一起,构成基本二元论构架。同时,在对各时期作家的具体批评部分里,他沿用了许多传统诗学的概念或以诗证诗的方法,通过诗词例句来表达批评之意,与西方哲学的理论架构形成一种参差的对照。如与康德的“宏壮”相对应,王国维更喜欢用“气象”这一概念,更合乎本土审美习惯,颇能体现《人间词话》追求崇高、蓬勃向上的基调,这和“三种之境界”之旨在造就集天才、智慧与德性于一身的现代主体是一致的。这与二元论架构更具间隔效果。


在论及“隔”与“不隔”时,王国维以“雾里看花”形容南宋词人姜夔的作品,意谓违背了“写实”原则而排斥之。然而在第四二则说:“古今词人格调之高,无如白石。惜不于意境上用力,故觉无言外之味,弦外之响,终不能与于第一流之作者也。”在传统诗学中,“格调”指代表个人风格的形式,尽管王国维认为姜夔不属“第一流”作者,但“格调之高,无如白石”,又从传统诗学的观点来评判姜夔。实际上另如“骨秀”“神秀”“品格”等都属于传统诗学的语汇,很难用西方理论来解释,因此在王国维那里,中西思想诗学体系是平行的,同时运作,互相参差印证,形成二元三维的思维取向,造成许多意义的模糊空间,不断激发诠释的兴趣,这也是为什么《人间词话》能历久不衰的一大原因。


逆风的孤雁

王国维的思想与人生的矛盾,充分体现在1907年《自序》中,他说在研究了西方哲学之后:


余疲于哲学有日矣。哲学上之说,大都可爱者不可信,可信者不可爱。余知真理,而余又爱其谬误。伟大之形而上学、高严之伦理学与纯粹之美学,此吾人所酷嗜也。然求其可信者,则宁在知识论上之实证论、伦理学上之快乐论与美学上之经验论。知其可信而不能爱,觉其可爱而不能信,此近二三年中最大之烦闷,而近日之嗜好,所以渐由哲学而移于文学,而欲于其中求直接之慰藉者也。


他说此后不再研究哲学而转向文学,罗振玉说他“尽弃所学”“反经信古”,甚至说他焚其少作,不免一面之词,事情不是要断就断那么干脆的,对王国维来说,“伟大之形而上学、高严之伦理学与纯粹之美学”是“可信”的,确实康德哲学使他建立了信仰,他后来研究中国文学和古代历史,始终运用科学实证的方法,在此意义上“理性”主宰了他的一生。他觉得西学不“可爱”,感情上难以接受,却没有听从感情而不信,可信与可爱之间不相通融或妥协,因此两者始终处于矛盾状态,或者感情反而被理性所压抑所吞噬,这是王国维的悲剧所在。


1906年和1907年是他文学创作旺盛阶段,他在《教育世界》上发表了《人间词》,共104首。他也写诗,大多具社交性质,而把词看作“无题”的纯诗,事实上贯穿着“纯粹理性”,是追求崇高精神境界的写照,却充满孤独、挣扎、激昂、恐惧与痛苦,也是礼崩乐坏、世道变幻的时代镜像的折射。



清华大学海宁王静安先生纪念碑


《浣溪沙》中写道:“天末同云黯四垂,失行孤雁逆风飞,江湖寥落尔安归?”“孤雁”不啻为作者自况,一介书生卓尔不群,且不说其激进改革的主张,《人间词话》对崇尚姜夔、吴文英的晚清词坛唱反调,亦不为当时所重。“孤雁”多少也反映了1905年科举制度废止之后士人的“边缘化”心态,面对传统社会与道德秩序崩塌,王国维却取“逆风”姿态,前景更为莫测。《人间词》中如“何人住,断崖如锯,不见停桡处”,“算只有多情,昏鸦点点,攒向断枝立”,“乱山四倚,人马崎岖行井底”,描绘了断裂和窘迫的景象,映射出孤绝的形态。


《人间词》的几首“宫怨”词不免传统士人依附权力的政治隐喻,而《虞美人》一词:“碧苔深锁长门路,总为蛾眉误。自来积毁骨能销,何况真红一点臂砂娇。   妾身但使分明在,肯把朱颜悔。从今不复梦承恩,且自簪花坐赏镜中人。”上片描写女主封闭与遭受嫉妒,仍忠心耿耿,下片却峰回路转,向来是“女为悦己者容”,期盼君王的眷宠,但“自簪花”意谓自我观赏修容爱美,对君王不再抱有希冀。这对王国维来说是一种转折,表现了他在天崩地裂时代陷于痛苦、彷徨、困惑和幻想之中,终于迎来现代的曙光,催生出个人独立的主体意识。


钱锺书说王国维的早期诗“比兴寄天人之玄感,申悲者之胜义,是治西洋哲学人本色语”。同样,《人间词》印刻着康德哲学与《人间词话》的诗学。首先,针对中国抒情诗缺乏“客观”,较之以往情景交融或拟人、象征的表现,王词更多采用“以物观物”的手法。如“只极天,野烧明山郭,侧身望,天地窄”,“萧然四顾,疏林远渚,寂寞天涯”之类,客观呈现景物,让读者置身其中,意象密集,节奏跳跃。由于主张自然写实,开拓了物象世界与四季尘寰的无限风光,广度与深度上皆超轶前代。像“试上高峰窥皓月,偶开天眼觑红尘,可怜身是眼中人”,从“天眼”作客观俯瞰,是一种现代视觉技术的介入,后来卞之琳的《断章》与“天眼”的原理是相通的。


其次,注重物与物之间的关系。上述《浣溪沙》一词的下半片“孤雁”被陌上公子弹丸打中而成为乡党宴聚的盘中餐,用情节叙事给孤雁逆行增添社会性意涵,使主题更为深刻。在《蝶恋花》中,上片“独倚阑干人窈窕,闲中数尽行人小”与下片“一霎车尘生树杪,陌上楼头,都向尘中老”产生因果关联,用叙事手法表现楼上人俯视陌上车,于是诗人与红男绿女的视点交错,使时光伤逝的主题更具普适意涵。


其三,追求崇高。王国维将康德所说“宏壮”美学与中国“气象”诗学融为一体。若以“楼”的意象为例,如“红墙隔雾未分明,依依残照,独拥最高层”,“阁道风飘五丈旗,层楼突兀与云齐”,“倚遍危楼,高出人难见”,“高楼直挽银河住,当时曾笑牵牛处”等,如此置身于高危空间的孤高气概,前所未有。南宋豪放派首领辛弃疾词不乏“楼”的描写,如“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楼,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不知筋力衰多少,但觉新来懒上楼”等,相比之下,可见传统与现代的分界。王词中的“楼”不单是景点,更是精心修辞的空间形制,是“豪杰”人格表演的平台,所表现的并非传统意义的闲愁或相思,而是一个新世纪青年的磊落激励之气,是不畏高危的精神探险,如王国维自许,“高蹈乎八荒之表,而抗心于千秋之间”,某种意义上这是一种尼采式“超人”形象空降于词坛。


其四,“忧生”是王国维写词的出发点。从文学创作寻求感情“慰藉”,也是探寻人生哲理之旅。《人间词》中出现“人间”一词达三四十处,就其与康德的知识论的关系而言,“人间”指人与自然的此在世界,含有“肉眼”与“心灵之眼”的双重认知,即在感性经验的基础上追求“形而上学”的“境界”。当然那些“人间”的表现具示范性,如“人间孤愤最难平,消得几回潮落又潮生”,意谓人生机遇如潮流起伏而难以把握,因不公平遭遇而“孤愤”;又如“只余眉样在人间,相逢艰复艰”,“眉样”指女子美貌,比喻理想可求而难遇;或如“思量只有人间,年年征路,纵有恨,都无啼处”。这些词句“往复幽咽,动摇人心”,生命仿佛是无尽的欲望与痛苦的长途,但对于青年王国维来说,明知日复一日的辛苦是徒劳,即使“精卫”也有极限,却在困境中自强不息,追寻生命的意义,犹如追日的夸父,直至渴死,其“反抗绝望”这一点与鲁迅相似。


对人间绝望而眷恋,如其描绘夕阳:“背日丹枫,到眼秋光如许。正延伫,便一片飞来,说与迟暮”,“已落芙蓉并叶凋,半枯萧艾过墙高,日斜孤馆易销魂”,“西风林下,夕阳水际,独自寻诗去”,“人何许,朱楼一角,寂寞倚残霞”等,皆表现斜阳中多样的自然面相,衰败而壮丽,如果作一种政治解读,似对帝国黄昏的无限眷恋,颓唐之美令人销魂。


《人间词》以哲理性“境界”独自振拔于清末词坛,然而不走运,两头不讨好,既与当时主流词风迥异而不受待见,在现代新诗流行之时又遭到冷遇。它的确因为沿袭词的“体裁”,又借用了传统表现套式,粗看似曾相识,细察之则字字珠玑,如诗人自言,其“特色”在于“观物之微,托兴之深”,“求之古代作者,罕有伦比”。《人间词》未能改变词的语法,而改变了句法,在回归自然、尊重客观方面,与艾略特以“反对维多利亚时期的感伤和矫揉造作而著称”的现代派诗歌有相通之处,几乎颠覆词的艳科传统而另开新局,古典“体裁”形同薄壳,可说是完成了一次抒情传统的自我救赎。


在“境界”装置观照下,自然、宇宙、人情与自我皆为直观对象,感官经验与悟性反思运作其中,遂产生一种崭新的诗学,展现一种新的文学、语言与自然、人生的关系。其兴趣始终在“人间”——人的生存欲望及其千姿百态的形相,而孤独、激昂与痛苦是其不竭的主题。某种意义上,《人间词》是其对帝国末世的挽歌,也是个人觉醒的颂歌。在新旧观念激烈冲突中自我意识应运而生,且磨砺得愈加尖锐。在诗人眼中,秋景肃杀,残山剩水,断崖峭壁,如帝国末世的镜像映现,而在残阳的辉煌中流连,眷顾那一片背光的枫叶,吟味其“迟暮”心情;或如“楼”的意象所示,从传统的社会阶梯坠落,在绝望中走向新生,艰辛挣扎,独自攀登崇高之途。


余论:一面反思现代性的历史之镜

一个问题使笔者感到困惑,在感情方面,王国维从30—50岁之间,父亲、妻子、继母、长子、长女、四女、五女等相继去世。家庭变故至为惨烈,其悲痛超乎寻常,而令人诧异的是,古代诗歌中悼亡或伤逝子女之作无时不有,而在王词或诗中却不见类似的表露。我想原因也跟他不满于传统抒情诗的主观性而提倡客观性有关,他一再强调文学表现的非个人性,如在《人间嗜好之研究》中说:“若夫真正之大诗人,则又以人类之感情为其一己之感情。彼其势力充实不可以已,遂不以发表自己之感情为满足,更进而欲发表人类全体之感情。”这也可看作他的创作信念,当然《人间词》中有些男女之情的作品,是否可在个人感情生活的层面来认识?或许我过于突出他的“理性”了,这问题是值得讨论的。


本文主要勾画王国维早期沪上十年间专研西方哲学的精神形态,对于他学术转向之后的故事,我们应该是熟悉的:民国后他成为逊清遗老,始终留着一根辫子,直至1927年自沉于昆明湖。他的死是政治的,也是伦理的。中国人讲究行藏出处,政治与伦理一体两面,这方面他像鲁迅说的,“老实到像火腿一般”。他的死也是文化的,陈寅恪先生在《清华大学王观堂先生纪念碑铭》中以“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来评价王国维,这为人熟知,而在《〈王静安先生遗书〉序》中说,“其所伤之事,所死之故,不止局于一时间一地域而已,盖别有超越时间地域之理性存焉”,把他的死亡与超越时地的“理性”相联系,特别真切,贯穿于王国维一生的正是这种“理性”精神。



王国维遗书


王国维给我们提供了一面反思中国“现代性”的历史之镜,极其独特,大约谁也没有像他那样在创新与守旧两端那么清坚决绝。民国之后教育领域从学制改革到蔡元培的“以美育代宗教”的主张,都未逸出王国维所设计的教育方案;而他的进化文学观、科学实证的历史观及研究方法,也为“五四”新文化所推崇和传承。他的一揽子现代性方案似乎一一兑现。如果说中国现代性接续了欧洲启蒙思想,那么这其中王国维无可取代地扮演了输入“理性”之光的角色。然而“理性”却激起他的感情反弹,他对理性的局限产生警觉。其实当他以外来的概念、科学分类与系统方法为叙事构架,已经意味着中国文化的躯干被打碎,如同消解中的纲常伦理,在新的语法中如枝叶般碎片化,这给王国维的心灵铸下了创伤。


自从他成为遗民之后,陷入新旧阵营的夹缝之中。因为政治不正确,他的感情愈益边缘化,愈益受到来自“时代精神”的压抑。1918年,他从《人间词》选出24首,命名为《履霜词》,在跋语中感叹:“呜呼!所以有今日之坚冰者,非一朝一夕之故矣。”以“坚冰”“履霜”比喻心境,意味着他对旧制度的期盼日益渺茫,其“人间”世界也更为逼仄。虽然他的政治立场与新文化运动格格不入,却无法完全挣脱他所建构的语言牢笼,1926年他同意俞平伯出版《人间词话》单行本,遂纳入新文学轨道而产生影响,说明他无法与新文化隔断。尽管他对殷周制度的考释蕴含着“经世致用”的微言大义,寄托着上古“三代之治”的理想,却被新文化当作“整理国故”的科学样板,犹如博物馆里的陈列样品,正如他自己觉得受“新式学校”之聘而为“教授”,犹如“商彝周鼎,藉饰观瞻而已”,因此给他带来“奇哀遗恨”般的痛苦。


王国维不可能背弃他曾奉为真理的文明进步的信诺,却又洞察高歌猛进的“时代精神”的迷思,如本雅明所说的“历史天使”——面对“过去”而不得不被风暴裹挟而行,为消逝的“废墟”编织乌托邦幻景,而当进步的旋风更形诸暴力,他生命的悲歌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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