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诗百年》‖ 阿笑

        阿笑，本名沈锋，1973年生，常熟人。江苏省作协会员。著有诗集《过河的卒子》。

阿笑诗10首

◎与阿笑书

我欠你一场酩酊大醉，呔喝般

一次决堤

明火

獠牙

往胸口刺长河，刺嘶吼

刺愤怒的狼首

和信马由缰的狂奔

作为一，我欠你一个向零的箭矢

欠最后的坍塌，说有就有

一声霹雳

◎乙未年清明闻雷

今日只有还乡人、未亡人，

山野，乡间，谁都是春天的在场者

有一刻又都成为了人世间谁的遗物

今日只有身后事，未了事，

柳枝又抽新绿，河水重新漫过堤岸

飞鸟舌间再一次绽出惊蛰般鸣叫

一年，一生，这一天与别一天

都有死生的差别

如大雨倾盆，有天雷滚滚

阡陌中，虚空里，这一头

与那一头

一样都是越界的人，一样都有

春风里战栗的灵魂

◎与马永波、风卜步于中山陵下

白昼的二月兰在渐渐远去，但水杉林

还在顽固挺立

我们都把自己沉浸在夜色中

各有各的脚步，各有各的沉默

这时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将很重要

又不重要

道旁的灯火下，有个父亲

正把蘸好酱的薯条喂进孩子的嘴里

我们三个不约而同停了下来。黑暗中

已经辨认不出每一株植物的身份

头顶上星辰疏疏淡淡，彼此间

有些近，又有些远

◎黑暗里的事

我锁门的时候，隔壁的男子

刚回家，正掏钥匙开门

这一刻，我与他泾渭分明，井水

不犯河水

他开他的开，我关我的关

各自伸出指头，指向

自己的属地，更隐晦的说法

都心安理得摸到了自己花园里

私密的花朵

当然今晚并无月色，我们也未交谈

整个过程只有插钥匙和拔钥匙的声响

——黑暗里的事，大抵就是这样

看得到与看不到、见得光与不见光的

进进和出出

◎假如我活在古代

要有菊，有梅，有青藤狂浪的竹篱

柴扉一定常是半启的光景——

秋风如何进来，春色也须如何进来

斗室毋需大，一榻，一案，一灯如豆

长夜漫漫，我只读两册书

一册《去人间》，一册《写碑心》

一定要有朝天的窗子，该漏的

都让它们漏下来——

星光要漏下来，雨水也要漏下来

而我还会娶我心仪的女子

兴许是静静，也兴许是盈盈，我爱她

裙布荆钗素面朝天的模样

生一个小小的女儿，要带点淘气

有脆生生的笑声，欢颜绕膝时

唤她作婷儿，也或者唤她作玲儿

——须得是这般的一世，无须长，不多远

刚好足够爱，足够刚好满

◎重要的是有你够得着的风雪——致汉家

这时候可以打开书册，或者合上

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你做闻香而动的词

那些醉了的、忍不住的、狠狠跳跃的词

词语从无来客，亦无归者

这时候可以红烛高举，或者月黑风高

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你感到倦了，从骨子里

泛出的倦意

你有尘世一般的脸，照着你

明镜一般的魂魄

这时候你可以站起来，或者猛一把

推开窗子

这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有你够得着的风雪

一世的风雪

雪从无前生，亦无来世

◎问镜小帖

基本上，我属于那种志疏气短的人，渐渐地

就屈从了光阴不断漏失，身份不上不落

浑浑噩噩间，就忽然自觉形迹诡异

每天临睡，都要对镜子问一声，问那个

眉眼深邃神情俨然的中年人：

“你是谁？”

次日醒来，又对着同一面镜子，另一个

面目浮肿、蓬头垢面的陌生者，说：

“谁是你？”

这依旧是个老问题，鸡生蛋

与蛋生鸡，顶盔掼甲与脱尽了衣冠

一样都满布悬疑，再怎么使劲猜

也不可能有昭然的谜底

这其中，有东西在一直坚守，但更多的

肯定已被悄然置换

现在，我已经完全认命于每天两次

轮回投胎

一次在深夜，一次是在清晨

神一般死过去，鬼一样活转来

◎首读《去人间》

第一次读到《去人间》，是在临街的

一张小桌旁

四周人影绰绰，灯火明灭，夜风

给人离世的恍惚

撕开封膜，我就成了背生双翼的人

置身于这一刻与另一刻，置身于

无与有，入室，穿墙，在，或是不在

每翻动一页，都有黑黝黝

一个不可见底的深渊

我手持刀斧，棒槌，更多时候

是抓着桀骜嶙峋又天成浑然的石块

满满的撞击，尖叫，尘世被撕裂

复又合拢的声息

满满都是拼却了这条性命，闭眼的一掷

而最后，我只是点着了烟，轻轻

叹一声

便有了个全然不同的人间

◎一根筋

心有大毒，说的是天底下非白不可的雪

与非要一条道跑到头的河

说的是，大地苍茫，总有着那么几棵

北风扑压不倒的野草

人间的说法叫倔，犟，又叫独

只为红彻底，咳出心头血，虽千万人

亦往矣，飞蛾投火般，不灭不休

在我家乡，有一株栽于大宋年间的银杏

天雷劈它，一劈两爿，它在死去的

树干旁，再伸出一条

山火又烧它，几人合抱的树干

烧成黑洞洞一个大窟窿

又硬生生，在焦如墨炭的主干上

挣出一段新躯体

◎
十二月三日晚不寐，记之

一位我尊敬的诗人半个月前称

要戒掉微信群和朋友圈

他戒了。就是说，他的喧嚣和沉默

只允许属于书桌和酒杯

类似的话，前几天汉家也说：

“这条路上，我们还没有跑得足够远。”

痴的最好方式就是一条道跑到黑

而飞奔的脚甩掉了鞋子，还得甩掉

自己的影子

今夜我再次想到这个问题

解决起来简单而直接：关灯，睡觉。

当时书正翻到这一页：

“ 39岁前，名叫李叔同；1918年，

取法号弘一。

因证大道，他戒了深爱自己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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