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尔赫斯诗5首
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Jorge Luis Borges ,1899年8月24日-1986年6月14日),阿根廷诗人、小说家、散文家兼翻译家,被誉为作家中的考古学家。
我的一生
这里,又一次,记忆压着我的嘴唇,
它很独特,却又与你的相似。
我就是那紧张的敏感,那是一个灵魂。
我总在接近欢乐
也在接近友好的痛苦。
我已渡过海洋。
我踏上过许多块土地;见过一个女人
和两三个男人。
我爱过一位高傲的白人姑娘,
她有着拉丁美洲的宁静。
我看到过一些田野,那里,吉他
粗糙的肉体充满苦痛。
我调过数不清的词汇。
我深信那就是一切,而我也将
再看不到再做不出任何新鲜的事情。
我相信我贫困和富足中的日夜
与上帝和所有人的日夜相等。
懊悔
我已具有人所能够具有的
最深的罪孽。我一直没有欢乐。
让忘却的冰川压住我,
不必怜悯,让我和世界告别。
我的双亲生我养我,是为了一个
更高的信仰,有别与人类的昏昏噩噩,
为大地,为空气,为水,为火。
我让他们伤心,我没有欢乐,我的
生活辜负了他们的青春的期望,
我把心用在了艺术匀称的冥顽
和它所有交织在一起的琐事上。
我的双亲愿我勇敢,但我怯懦。
怯懦陪伴着我,自从我开始生活;
我沉思诗篇我无法将这阴影摆脱。
海洋
在我的梦想(或者恐怖)开始
编织神话、起源传说和爱情之前,
在时间创造出坚实的岁月之前,
海洋,永在的海洋存在:过去。
海洋是谁?谁是那狂放的生命,
狂放而古老,齿啃着地球的
基础?它既是唯一的又是重重大海。
是深渊,是闪光,是厄运,还是大气?
是什么人首先观望后,
以后每一次观望都带着由元素中
蒸发出的惊奇——从美丽的夜晚,
从萤火的跳荡蒸发出的惊奇。
海洋是谁,谁又是我?那追随
我最后一次挣扎的日子会做出答复。
山峰上的年轻牧人
那时我沉睡在峰顶,我英俊的
身躯如今已被时光所消损。
在那古希腊的深深夜空,人马星座
放慢了它风驰电掣的飞奔
探入我的梦境。我喜欢睡在那里
就为了做梦,那璀璨的梦避开记忆
使我们这些活在世上的人
放下与生俱来的重负。
狄安娜,狩猎女神又是皎皎明月,
发现了我在山头沉睡
就轻轻飘入我的怀中,
那燃烧的夜晚呵有黄金和爱情。
我手拂她玉嫩的眼帘,
我欲看清她可爱的面孔,
那面孔被我用尘土的嘴唇所烙印。
我品味了月亮的芳馨
而她用不朽的声音喊着我的姓名。
啊,纯洁的面孔互相凝视,
啊,爱情的河流,黑夜的河流,
啊,人间的亲吻,绷紧的长弓。
我彷徨了多少年,多少月?
总有事物会长存,不像葡萄,
不象鲜花,不象微薄的雪。
人们从身边跑开,害怕我
因为我是被月亮所钟爱的人。
很多年过去了。有一种忧惧
在我守夜时袭来。我怀疑
那山中黄金的震吼是否真实
或仅仅是在我的梦中如此。
为什么我要愚弄自己、认为
昨天的记忆和一个梦相同?
我的孤独沿着平凡的道路
在大地上蔓延,但在努曼斯的
古代夜晚,我总是追寻
那冷漠的月亮,宙斯的女儿。
对博尔赫斯来说,书面世界才具有充分的本体论的现实,而这世界的事物对他来说只有当它们被指涉回书面事物时才存在。我想在这里着重指出的,是成为这种文学世界与经验世界之间的关系之特点的循环价值。生活经验受重视是因为它可引发文学灵感,或因为它反过来重复文学的原型:例如史诗中的英勇事业与实际发生于古代或当代历史中的类似行为之间存在着一种相互关系,它使我们想把书面事件与实际事件中的经历和价值等同起来,或加以比较。在这脉络中,蕴含着道德问题,而道德问题在博尔赫斯那里永远存在着,它就像坚固的内核,无论他那些形而上学的场景怎样流动和可以互换,它都不受影响。这位怀疑论者似乎对哲学和神学一视同仁,只重视它们的奇观或美学价值,但道德问题却从一个宇宙到另一个宇宙不断地以同样的方式被重申,它包含在对勇气或怯懦的基本选择中,在制造暴力或遭受暴力中,在对真理的追求中。在博尔赫斯那排斥任何心理深度的视域中,道德问题的表面被简化为几何定理,各种个人命运在其中形成一个总样式,每个人在选择前都必须先认出它。然而,个人命运是在现实生活的一闪念中被决定的,而不是在梦幻的流动时间中,也不是在神话那循环或永恒的时间中。
至此,我们不应忘记,博尔赫斯的史诗不仅是由他在经典中所读的东西构成的,而且是由阿根廷的历史构成的。阿根廷的历史有些插曲与他的家族史重叠,其中有武将祖先在这个新兴国家的战争中的英勇行为。在《猜测之诗》中,博尔赫斯以但丁式的风格,想象他母亲家族中一位祖先弗朗西斯科·拉普里达的思想。拉普里达打仗受伤,躺在沼泽中,独裁者罗萨斯的手下正在追捕他:他从但丁《炼狱篇》第五诗章所描写的布翁孔特·达·蒙特菲尔特罗的命运中看到自己的命运。罗伯托·保利在仔细分析这首诗时,曾指出博尔赫斯援用的不只是说明出处的布翁孔特之死,而且还有同一诗章较前面的一幕,也即雅可布·德尔·卡塞罗之死那一幕。在文学中发生的事情与真实生活中发生的事情的互相渗透方面,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例子了:命运的省思的最理想来源,并非某个在口头表述前发生的神话事件,而是一个文本,一个由词语、意象和意义构成的组织;是一种不同母题的融合,这些母题彼此找到回声;是一个音乐空间,主题在其中发展自己的变奏。
尚有另一首诗,更意味深长地适合于定义这种博尔赫斯式的延续性——即历史事件、文学史诗、事件的诗意转化、文学母题的力量与它们对集体想象力的影响之间的延续性。我要说的这首诗,也与我们有密切关系,因为它提到另一部博尔赫斯十分熟悉的意大利史诗——阿里奥斯托的《疯狂的奥兰多》。这首诗叫做《阿里奥斯托与阿拉伯人》。在诗中,博尔赫斯穿越卡洛林王朝史诗和亚瑟王史诗,而《疯狂的奥兰多》正是汇合了这些史诗:它如鹰头马身怪兽般掠过这些传统元素。换句话说,它把它们转化为一种既充满反讽又充满感染力的幻想。《疯狂的奥兰多》的名气确保中世纪各种英雄传说浸透欧洲文化(博尔赫斯列举说,弥尔顿是阿里奥斯托的读者),一直持续至查理曼的敌人也即阿拉伯世界梦寝以求的东西超越这些英雄传说的时刻。这东西就是《天方夜谭》,它征服了欧洲读者的想象力,取代了《疯狂的奥兰多》一度在集体想象力中占据的位置。因此,这里有一场西方和东方幻想世界之间的战争,这场战争拖长了查理曼与阿拉伯人之间的历史战争,而正是在后一场战争中东方成功地进行了报复。
也就是说,书面文字的力量与生活经验联系起来,既是作为那经验的来源又是作为那经验的终结。作为来源,是因为它可以说相当于一次事件,这事件在别的情况下是不会发生的(譬如拉普里达看到自己的处境而想起但丁笔下的人物的命运,这就是一次事件,而如果没有但丁的人物,这事件就不会发生。——译注);作为终结,是因为对博尔赫斯来说,书面文字必须对集体想象力产生强大影响才有意义,这集体想象力可以是象征性或概念性的形象,无论在过去或未来都会被记住,并且一出现就会被认出。
这些神话或原型母题,其数目可能是有限的,但在博尔赫斯如此迷恋的无限的形而上学主题的背景下,显得特别惹眼。在他写的每一个文本中,博尔赫斯总要以他能够做到的方式,谈论无限、无穷、时间、永恒或毋宁说时间的永恒存在或循环本质。这里又得提到我前面所说的,即他在短小的文本中极致地浓缩意义。不妨援引博尔赫斯艺术的一个经典例子:他的著名短篇《小径分岔的花园》。表面的情节是一篇普通的间谍惊险小说,一个扑朔迷离的故事被浓缩成十余页,然后略经操纵,以便达到惊奇结局。(博尔赫斯采用的史诗,也可能会以流行小说的面目出现。)这个间谍故事还包含另一个故事,其悬念与逻辑和形而上学有更大关系,且有一个中国背景:它是对迷宫的探究。在这第二个故事里,又有对一部无穷尽的中国长篇小说的描述。但在这个复杂的叙述纠结中,最重要的是它所包含的对时间的哲学省思,或毋宁说是对逐一阐述的时间观念的定义。最后,我们才意识到在一篇惊险小说的表面底下,我们读到的是一个哲学故事,或毋宁说是一篇论述时间观念的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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