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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济慈诗7首

英国 星期一诗社 2024-01-10
约翰·济慈(1795—1821)只活了二十六岁,就因肺病而早逝。他出身中下层人家,学过医,候诊室里的凄惨景象是他熟悉的。也许是作为一种补偿,他特别地向往“美”——美丽的人,夜莺,花草,田园,古诗,艺术品,整个想象世界。他自己写下的诗行也美:意境,音韵,形象,无一不美——有时美得有点艳丽了。因此,他曾被人看成是“唯美”,甚至是“颓废”。
其实他两者都不是。他追求的“美”不是表面的东西,也不只是感官享受,而是有深刻的含义的,用他自己的话说:
美即是真,真即是美。
而所谓真,又是人的“想象力所捕捉住的美”。然而当时的英国正处于产业革命和法国革命的双重激荡之下,处处有人间苦难。济慈对此也是有深刻感受的,而且还认为人生的最高境界必须有世界的苦难感:

谁也夺取不了这个高峰,

除了那些把世界的苦难

当作苦难,而且日夜不安的人。

——《海披里安之亡》


正是这种“日夜不安”的苦难感使得济慈最明丽的诗行也有阴影,最甜美的音乐里也有不吉祥的敲击声——一边是夜莺唱歌,一边是“饥饿的世代”践踏大地的脚步声。他是一个头脑清醒,有强烈是非感的人,任何人只须一看他写给弟妹和朋友们的信就知道他是一个民主派。他的艺术观——他的美学——也是重真情实感,认为诗人要有一种深入万物、了解万物的“反面接受力”,不是自以为是,而是像事物本身的性质那样,“能够停留在不肯定、神秘感、怀疑之中,而不是令人生厌地追求事实和道理”。换言之,要化入事物:
如果一只麻雀来到我的窗前,我就参预它的存在,同它一起啄着地上的砂石。
他又说:
如果诗不是像叶子长到树上那样自然地来临,那就干脆别来了。
把诗看成像树那样能自行生长的植物,这是浪漫主义诗学的重要论点之一。而要使那样的诗能够出现,诗人必须运用想象力。他认为即使哲学的真理也不是单凭逻辑推论所能达到,而必须依靠想象力;有了想象力,人才能真正得到世上的快乐,而且是一种“格调更高”的快乐,非庸俗的享受可比。
这些话并非引自他的论著——他从未写过皇皇大文——而出于他的书信,总是一两句普通的话,一两个普通的比喻,然而生动,深刻,使人惊讶,道出了浪漫主义诗歌的中心秘密,所以近年来西方搞文学理论的人都纷纷在他的书信里进行发掘,而“反面接受力”一词已经成了文学家们经常琢磨的题目了。
济慈之所以能说这些话,是因为他有写诗的经验。他把自己一生献给了诗歌艺术,全力以赴,甘苦自知,经历过试验,失败,达到了抒情诗的高峰,但不以为足,还要向更高的意境进发,却不料死亡突然夺走了他的诗笔。虽然如此,他在一八一九年夏天创作能力特别旺盛,四五个星期之中写出了除《秋颂》之外的全部颂歌:《心灵颂》,《夜莺颂》,《希腊古瓮颂》,《忧郁颂》,《懒颂》。现在人们公认,济慈即使没写任何别的作品,这几个颂歌就足以使他不朽了。
我们这里选了三个颂歌。
《夜莺颂》有一个中心的矛盾,即夜莺所代表的想象世界和诗人所处的现实世界的矛盾:前者处处是音乐,美酒,朦胧光影下的宁静;后者充满纷扰,病痛,焦灼不安。诗人听到夜莺的歌声,随着进入了想象世界,然而在最神往的时候,一声“凄凉”就把他赶回现实世界,这时候韵律直泻而下,最后以一词结束,留下了余音。在几个颂歌中,此颂最实,“世界的苦难”也最显。
《希腊古瓮颂》从一个古瓮上彩绘的画面出发,探索艺术的不朽。主要的画面有三:一景是群众狂欢,二景是青年男子追逐一位姑娘,三景是一群人牵着一头牛在街道上走,准备去宰牛祭天。这些人都在动,然而他们的动态却被雕刻家的手捕捉住了,凝固成为静止的艺术品,从此而不朽。诗人面对这样的艺术品,一方面惊叹古希腊文明的伟大,一方面思索着艺术和智慧的关系。夜莺歌来自自然世界,这里却是人的创造。这当中有灵感,但也有智慧。诗人的探索也进入一个更高的境界,人世的苦难还略有反响——“老年将使这一代朽化”,“与我们不同的苦难”——但主要的情调是高度的宁静。这也就带来了语言上的变化。夜莺歌里多的是情感性和描述性的形容词,是感叹式的调子,而这里则增加了一个新的成分:思辨式或命运式的陈述,其最显著的例子也就是末节的名言:


“美即是真,真即是美,”这就包括

你们所知道、和该知道的一切。

《秋颂》被不少评论者认为是几首颂歌里最完美的一首,它的主题是秋季的温暖和丰硕。人皆颂春天的美丽,而济慈则感到秋天的成熟更可爱。一八一九年九月一个星期天,诗人漫游乡野,感到空气清爽,收割过的田地显得特别温暖,边走边吟,回来就写成此诗。
诗的第一节用一系列的水果的形象,点出秋天是丰收的季节。第二节写人在秋天劳动、休息、榨果酿酒的快乐。第三节写秋天的各种声音,诗的音乐美发挥无遗。这样,从秋景、秋收,写到秋声,诗本身也像秋天一样丰满了。
最后一个选目《伊莎贝拉》是一首叙事诗。它的情节取自卜伽丘的《十日谈》(第四日第五篇),是说两个哥哥谋杀了他们妹妹的情人的故事。这首诗表现了济慈叙事的能力,写青年男女的爱情向往颇富于感染力,而对于破坏他们幸福的两个哥哥的谴责又很有思想的深度。原来这两人都是商人,其财富是从殖民地人民掠夺来的。诗中有这样的描述,并非卜伽丘的原作所有,完全是济慈自己加的:


锡兰的潜水者为他们屏住呼吸,

赤裸着全身走近饥饿的鳄鱼;

他的耳朵为他们涌着血;为他们,

海豹死在冰层上,全身悲惨地

射满了箭;成千的人只为了他们

而煎熬在幽暗无边的困苦里:

他们悠游着岁月,自己还不甚清楚:

他们是在开动绞盘,把人们剥皮割骨。


然后诗人问了好几个“他们何必骄傲?”其中有一问是:


他们何必骄傲?可是因为有红格账本

比希腊时代的诗歌更动听?


只有济慈这样一个敏感又深思的诗人才会用这样鲜明的形象——红格账本和古希腊诗歌——来加以对照,说明两种思想、两种意境的截然不同。他把那对商人兄弟称为“算账的人们”。二十世纪的萧伯纳谈到这首诗,认为在这里济慈实际上是在点明这些商人是剥削者,他虽没有用一个政治经济学的名词,所讲的实际上就是《资本论》的道理。萧的话可能夸张了,但这也说明济慈诗里思想的丰富与深刻是超出了历来评论家所意识到的。



初读贾浦曼译荷马有感


我游历了很多金色的国度,

看过不少好的城邦和王国,

还有多少西方的海岛,歌者

都已使它们向阿波罗臣服。

我常听到有一境域,广阔无垠,

智慧的荷马在那里称王,

我从未领略它的纯净、安详,

直到我听见贾浦曼的声音

无畏而高昂。于是,我的情感

有如观象家发现了新的星座,

或者像科尔特斯,以鹰隼的眼

凝视着太平洋,而他的同伙

在惊讶的揣测中彼此观看,

尽站在达利安高峰上,沉默。




“每当我害怕”


每当我害怕,生命也许等不及

我的笔搜集完我蓬勃的思潮,

等不及高高一堆书,在文字里,

像丰富的谷仓,把熟谷子收好;

每当我在繁星的夜幕上看见

传奇故事的巨大的云雾征象,

而且想,我或许活不到那一天,

以偶然的神笔描出它的幻相;

每当我感觉,啊,瞬息的美人!

我也许永远不会再看到你,

不会再陶醉于无忧的爱情

和它的魅力!——于是,在这广大的

世界的岸沿,我独自站定、沉思,

直到爱情、声名、都没入虚无里。




“灿烂的星”


灿烂的星!我祈求像你那样坚定——

但我不愿意高悬夜空,独自

辉映,并且永恒地睁着眼睛,

像自然间耐心的、不眠的隐士,

不断望着海涛,那大地的神父,

用圣水冲洗人所卜居的岸沿,

或者注视飘飞的白雪,像面幕,

灿烂、轻盈、覆盖着洼地和高山——

啊,不,——我只愿坚定不移地

以头枕在爱人酥软的胸脯上,

永远感到它舒缓的降落、升起;

而醒来,心里充满甜蜜的激荡,

不断、不断听着她细腻的呼吸,

就这样活着——或昏迷地死去。




无情的妖女


骑士啊,是什么苦恼你,

独自沮丧地游荡?

湖中的芦苇已经枯了,

也没有鸟儿歌唱!


骑士啊,是什么苦恼你,

这般憔悴和悲伤?

松鼠的小巢贮满食物,

庄稼也都进了谷仓。


你的额角白似百合

垂挂着热病的露珠,

你的面颊像是玫瑰,

正在很快地凋枯。——


我在草坪上遇见了

一个妖女,美似天仙,

她轻捷、长发,而眼里

野性的光芒闪闪。


我给她编织过花冠、

芬芳的腰带和手镯,

她柔声地轻轻太息,

仿佛是真心爱我。


我带她骑在骏马上,

她把脸儿侧对着我,

我整日什么都不顾,

只听她的妖女之歌。


她给采来美味的草根、

野蜜、甘露和仙果,

她用了一篇奇异的话,

说她是真心爱我。


她带我到了她的山洞,

又是落泪,又是悲叹,

我在那儿四次吻着

她野性的、野性的眼。


我被她迷得睡着了,

啊,做了个惊心的噩梦!

我看见国王和王子

也在那妖女的洞中,


还有无数的骑士,

都苍白得像是骷髅;

他们叫道:无情的妖女

已把你作了俘囚!


在幽暗里,他们的瘪嘴

大张着,预告着灾祸;

我一觉醒来,看见自己

躺在这冰冷的山坡。


因此,我就留在这儿,

独自沮丧地游荡;

虽然湖中的芦苇已枯,

也没有鸟儿歌唱。




夜莺颂



我的心在痛,困盹和麻木

刺进了感官,有如饮过毒鸩,

又像是刚刚把鸦片吞服,

于是向着列斯忘川下沉:

并不是我嫉妒你的好运,

而是你的快乐使我太欢欣——

  因为在林间嘹亮的天地里,

   你啊,轻翅的仙灵,

你躲进山毛榉的葱绿和荫影,

放开了歌喉,歌唱着夏季。



唉,要是有一口酒!那冷藏

在地下多年的清醇饮料,

一尝就令人想起绿色之邦,

想起花神,恋歌,阳光和舞蹈!

要是有一杯南国的温暖

充满了鲜红的灵感之泉,

  杯沿明灭着珍珠的泡沫,

   给嘴唇染上紫斑;

哦,我要一饮而悄然离开尘寰,

和你同去幽暗的林中隐没:



远远地、远远隐没,让我忘掉

你在树叶间从不知道的一切,

忘记这疲劳、热病,和焦躁,

这使人对坐而悲叹的世界;

在这里,青春苍白、削瘦、死亡,

而“瘫痪”有几根白发在摇摆;

  在这里,稍一思索就充满了

   忧伤和灰眼的绝望,

而“美”保持不住明眸的光彩,

新生的爱情活不到明天就枯凋。



去吧!去吧!我要朝你飞去,

不用和酒神坐文豹的车驾,

我要展开诗歌的无形羽翼,

尽管这头脑已经困顿、疲乏;

去了!啊,我已经和你同往!

夜这般温柔,月后正登上宝座,

  周围是侍卫她的一群星星;

   但这儿却不甚明亮,

除了有一线天光,被微风带过

葱绿的幽暗,和苔藓的曲径。



我看不出是哪种花草在脚旁,

什么清香的花挂在树枝上;

在温馨的幽暗里,我只能猜想

这个时令该把哪种芬芳

赋予这果树、林莽,和草丛,

这白枳花,和田野的玫瑰,

  这绿叶堆中易谢的紫罗兰,

   还有五月中旬的骄宠,

这缀满了露酒的麝香蔷薇,

它成了夏夜蚊蚋的嗡营的港湾。



我在黑暗里倾听;啊,多少次

我几乎爱上了静谧的死亡,

我在诗思里用尽了好的言辞,

求他把我的一息散入空茫;

而现在,哦,死更是多么富丽:

在午夜里溘然魂离人间,

  当你正倾泻着你的心怀

   发出这般的狂喜!

你仍将歌唱,但我却不再听见——

你的葬歌只能唱给泥草一块。



永生的鸟啊,你不会死去!

饥饿的世代无法将你蹂躏;

今夜,我偶然听到的歌曲

曾使古代的帝王和村夫喜悦,

或许这同样的歌也曾激荡

露丝忧郁的心,使她不禁落泪,

  站在异邦的谷田里想着家;

   就是这声音常常

在失掉了的仙域里引动窗扉:

一个美女望着大海险恶的浪花。



啊,失掉了!这句话好比一声钟

使我猛省到我站脚的地方!

别了!幻想,这骗人的妖童,

不能老耍弄它盛传的伎俩。

别了!别了!你怨诉的歌声

流过草坪,越过幽静的溪水,

  溜上山坡;而此时,它正深深

   埋在附近的溪谷中:

噫,这是个幻觉,还是梦寐?

那歌声去了:——我是睡?是醒?




希腊古瓮颂



你委身“寂静”的、完美的处子,

受过了“沉默”和“悠久”的抚育,

啊,田园的史家,你竟能铺叙

一个如花的故事,比诗还瑰丽:

在你的形体上,岂非缭绕着

古老的传说,以绿叶为其边缘,

  讲着人,或神,敦陂或阿卡狄?[8]

啊,是怎样的人,或神!在舞乐前

多热烈的追求!少女怎样地逃躲!

  怎样的风笛和鼓铙!怎样的狂喜!



听见的乐声虽好,但若听不见

却更美;所以,吹吧,柔情的风笛;

不是奏给耳朵听,而是更甜,

它给灵魂奏出无声的乐曲;

树下的美少年啊,你无法中断

你的歌,那树木也落不了叶子;

  卤莽的恋人,你永远、永远吻不上,

虽然够接近了——但不必心酸;

  她不会老,虽然你不能如愿以偿,

你将永远爱下去,她也永远秀丽!



啊,幸福的树木!你的枝叶

不会剥落,从不曾离开春天;

幸福的吹笛人也不会停歇,

他的歌曲永远是那么新鲜;

啊,更为幸福的、幸福的爱!

永远热烈,正等待情人宴飨,

  永远热情地心跳,永远年轻;

幸福的是这一切超凡的情态:

它不会使心灵餍足和悲伤,

  没有炽热的头脑,焦渴的嘴唇。



这些人是谁啊,都去赴祭祀?

这作牺牲的小牛,对天鸣叫,

你要牵它到哪儿,神秘的祭司?

花环缀满着它光滑的身腰。

是从哪个傍河傍海的小镇,

或哪个静静的堡寨的山村,

  来了这些人,在这敬神的清早?

啊,小镇,你的街道永远恬静;

再也不可能回来一个灵魂

  告诉人你何以是这么寂寥。



哦,希腊的形状!唯美的观照!

上面缀有石雕的男人和女人,

还有林木,和践踏过的青草;

沉默的形体啊,你像是“永恒”

使人超越思想:啊,冰冷的牧歌!

等暮年使这一世代都凋落,

  只有你如旧;在另外的一些

忧伤中,你会抚慰后人说:

“美即是真,真即是美,”这就包括

  你们所知道、和该知道的一切。




秋颂



雾气洋溢、果实圆熟的秋,

你和成熟的太阳成为友伴;

你们密谋用累累的珠球

缀满茅屋檐下的葡萄藤蔓;

使屋前的老树背负着苹果,

让熟味透进果实的心中,

  使葫芦胀大,鼓起了榛子壳,

好塞进甜核;又为了蜜蜂

一次一次开放过迟的花朵,

使它们以为日子将永远暖和,

  因为夏季早填满它们的黏巢。



谁不经常看见你伴着谷仓?

在田野里也可以把你找到,

你有时随意坐在打麦场上,

让发丝随着簸谷的风轻飘;

有时候,为罂粟花香所沉迷,

你倒卧在收割一半的田垄,

  让镰刀歇在下一畦的花旁;

或者,像拾穗人越过小溪,

你昂首背着谷袋,投下倒影,

或者就在榨果架下坐几点钟,

  你耐心瞧着徐徐滴下的酒浆。



啊,春日的歌哪里去了?但不要

想这些吧,你也有你的音乐——

当波状的云把将逝的一天映照,

以胭红抹上残梗散碎的田野,

这时啊,河柳下的一群小飞虫

就同奏哀音,它们忽而飞高,

  忽而下落,随着微风的起灭;

篱下的蟋蟀在歌唱;在园中

红胸的知更鸟就群起呼哨;

而群羊在山圈里高声咩叫;

丛飞的燕子在天空呢喃不歇。

查 良 铮 译




爱与信仰的力量

欧洲中世纪最伟大的诗人是意大利民族文学的奠基人但丁·阿利吉耶里(1265—1321)。
但丁出生于佛罗伦萨一个没落贵族家庭,从小潜心攻读诗文,好学不倦,曾拜著名学者拉蒂尼为师,学习拉丁文和古典文学,并与当时意大利“温柔的新体”派诗人交往甚密。不过,他最崇拜的还是古罗马诗人维吉尔,后者被他视为自己的精神导师。
讲到但丁,不能不首先讲到他的颇为独特的爱情经历。哈罗德·布鲁姆说过,把失落的爱加以理想化几乎是一种普遍的人类行为。人们多年铭记不忘的往往是对于自我而不是他人的一种失去的可能性。这一点在但丁身上体现得最为明显。据说但丁9岁的时候,随父亲去拜访一位名门贵族,邂逅一位名叫贝亚特丽齐(这个名字含有“祝福”的意思)的美丽少女,心中油然萌发出一种异样的情感,认为是“天福降临”。尽管但丁后来听从父命,不得不与另一女子结婚,但终其一生,他心中始终保持着对贝亚特丽齐的秘密的爱恋,并将它发展为一种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后来贝亚特丽齐去世,但丁用“温柔的新体”写下31首抒情诗,以散文将其连缀为一部诗集,起名为《新生》,纪念她给自己带来新的生命和创作灵感。在他心目中,贝亚特丽齐已超凡脱俗,成为天使般的人物、真善美的化身、天国的象征。

我的恋人如此娴雅如此端庄,
当她向人行礼问候的时刻,
总使人因舌头发颤而沉默,
双眼也不敢正对她的目光。

她走过,在一片赞美的中央,
但她全身却透着谦逊温和,
她似乎不是凡女,而来自天国,
只为显示神迹才降临世上。

她的可爱,使人眼睛一眨不眨,
一股甜蜜通过眼睛流进心里,
你绝不能体会,若不曾尝过它:
从她樱唇间,似乎在微微散发
一种饱含爱情的柔和的灵气,
它听着你的心扉命令道:“叹息吧!”

在《新生》结束时但丁还写道:“如果上帝假我以笔,但愿我为她写出从未有任何人为女子写过的作品。”在晚年的作品《神曲》中,他实现了自己的诺言。
爱情生活并不是但丁生活的全部。从很年轻的时候开始,但丁就积极参与佛罗伦萨的政治活动。中世纪的意大利政治混乱,党争激烈,全国分裂成一个个城邦,每个城邦有郡主,各个城邦之间、世俗的政权和教权之间、市民阶级和封建君权之间的矛盾错综复杂。佛罗伦萨是意大利最早建立共和政权的城市之一,早在1250年就出现了第一部民众宪法。但丁站在新兴资产阶级立场上,始终主张维护佛罗伦萨的共和政权,反对教皇干涉世俗政权,也因此而得罪了教皇,被政敌判为流放。
自奥维德以来,流亡似乎成了诗人命运的象征。从1302年开始直到生命的终点,但丁流亡了将近20年。他从意大利的一个城邦流亡到另一个城邦,投靠不同的郡主,在他们的庇护下,从事写作和学术研究。这种寄人篱下的生活,但丁后来在《神曲》里用两句诗来形容:“登别人的楼梯多么艰难,吃别人家的咸面包多么辛酸。”但流放也成就了这位大诗人。正是在流放中,但丁完成了《论俗语》、《论帝制》、《飨宴》和《神曲》等重要作品。
《神曲》是但丁用诗体写成的中世纪百科全书,也可视为一部探索个人和民族精神出路的宏伟史诗。其内容博大精深,意象繁富复杂,涉及欧洲中世纪社会生活、文化生活、精神生活的各个领域,包含了历史、哲学、政治学、神学等多学科的知识和一系列宗教、文化、艺术和文学典故。
《神曲》一开头就采用了中世纪文学惯用的象征、寓意和梦幻手法:

在我们生命旅程的中途,
我发现自己已迷失方向,
向一座幽暗的森林走入。
要说明森林是多么阴僻荒凉,
该是多么困难的一件事,
一想起它,我心里就又发慌!
难受的程度,与死亡相差无几;
但为叙述我在那儿见到的福星,
我要说一说看到的其他事儿。

这里,“迷失方向”的诗人既象征了中世纪欧洲人的生存状态,也代表了徘徊在十字路口、不知何去何从的意大利民族。“幽暗的森林”象征佛罗伦萨和意大利混乱的政治环境。接着,森林中跳出三头猛兽——豹、狮、狼,分别象征了淫邪、野心和贪欲。就在这危急关头,古罗马诗人维吉尔出现,将但丁引出幽暗的森林。于是,两位诗人在晨星的指引下,渡过冥河,开始了地狱、炼狱之旅。
在但丁的象征代码中,地狱是绝望之境,是现实的苦难,也是意大利社会的艺术象征。一个个灵魂在漏斗状的九层地狱中挣扎:好色者在狂风中飘浮,三头魔咬噬着贪食者,挥霍浪费者、贪得无厌者在受难,生前易怒者在恨湖里奔走,叛徒在冰湖中受冻,邪教徒、犯有罪行者、诱奸者、恶意中伤者、邪说传播者等各各受到严厉的惩罚。而被诗人打入地狱最底层的是当时还在世的教皇卜尼法斯八世,他头朝下脚朝天在硫磺火中受着煎熬,双脚不停颤抖着。现实中失败的诗人在诗歌中获得了象征的胜利,提前对他的敌人实行了末日审判。
与漏斗状的地狱相反,炼狱建立在山上,体现了一种超拔的思想,类似佛教的“从善如登”观念。但丁以“濛濛晓雾初开,皓皓旭日方升”的诗句给堕落的灵魂带去希望,尽管希望的实现也要经过苦难的历程。犯下七大罪恶的灵魂在这里各各受到惩罚:傲慢者身受重压,不能抬头;妒忌者被铁丝网锁眼,不能睁视;善怒者受到烟熏,怠惰者终日奔走不停,贪婪浪费者伏地哀泣,口腹之徒忍饥耐渴,好色之徒在烈火中洗涤身心。
“神曲”一词意大利文的原意为“神圣的喜剧”,预示着将会有一个圆满的结局,这就是作为理想之境、幸福之境和光明之境的天堂。按照但丁的想法,维吉尔象征的是知识和理性,虽然他能带领人们走出地狱和炼狱,但要进入至善至美的天堂,仅仅依靠理性是不够的,必须有信仰的指引。于是,但丁运用自己作为诗人的话语权力,将早年的恋人纳入基督教的信仰体系中。在晨星的辉映下,贝亚特丽齐翩然出现在天堂门口,迎候诗人。在这位天使般的女子的指引下,诗人一步步登上光辉灿烂的九重天,看到了刚正不阿者、虔诚的教士、立功立德者、苦行派先驱、十字军骑士、殉道者、正直的国王、潜心修道者、基督和天使。最后灵光一闪,三位一体呈现,诗人的梦幻之旅结束。
不难看出,《神曲》整个套用了中世纪基督教神学体系框架,具有浓厚的宗教梦幻色彩,但这并没有影响到全诗工整与协调的结构,反而加强了它。一位西方评论家说:“《神曲》全篇以诗的形式向我们展开,其所蕴含着的伟大的诗性想象力,既清澄、凝聚而又确凿。简洁正确是但丁想象力的本质。他不仅能创造鲜明的印象,更不断地创作出足以传达其真正意义的最适切的鲜明映象。即使在普通译本中,我们也能感受到,但丁还是一位伟大的画家。同样,我们也能意识到全篇强劲、完整而又均衡的构造,并由此断定,但丁也是一个伟大的建筑师。”
但丁设计并构造的这座伟大的诗性教堂建筑在数字象征基础上。数字象征是中世纪文学艺术的普遍特征。在基督徒心目中,“1”象征了上帝的统一性、一体性。“2”体现了宇宙万物的二元性:物质与精神;行动与沉思;教会与政权;《旧约》与《新约》。“3”既是三位一体的圣父、圣灵、圣子,又象征了权力、智慧、爱情,忠诚、希望、博爱。“4”同时代表了四季、四体液、四大元素、四个方向。“7”(4+3)是创世纪的天数、一周的天数、七种美德和七种罪恶、七大行星。“9”是天使的唱诗班、地狱的圈层。最后,“10”(9+1)是圆满的象征。在《神曲》中,数字象征得到了最完美的体现。全诗分为《地狱篇》、《炼狱篇》、《天堂篇》三部,每部33歌,加上“序曲”共100歌,象征三位一体和圆满的思想。全诗14233行采用三连韵衔接为一个整体,就是每三行为一诗节,隔行押韵,连环相押,形成aba、bcb、cdc形式,仿佛哥特式教堂的拱形结构,层层递进,向上发展,最后形成通向彼岸世界的穹顶。
但丁之所以被认为是“中世纪的最后一位诗人,同时又是新时代的最初一位诗人”,是因为他的作品反映了中世纪神学世界观与近代人文主义因素的矛盾。无疑,但丁思想中有不少元素属于中世纪范畴。他相信基督教神学,主张“惩恶扬善”,将作品中的人物按其生前善恶,分别放入地狱、炼狱和天堂的不同层级;相信星宿是无所不在的宇宙原则或生命倾向,决定了人的本性。世界似乎就笼罩在代表美丽的爱情的金星、代表理性之光的绚丽的太阳和代表沉思的土星的缓慢而深刻的移动标志之下。但是,新时代的人文主义因素在《神曲》中也随处可见:宣扬理性和知识,揭露和谴责教皇的罪恶,主张政教分离、国家统一,等等。在《地狱篇》中,但丁再现了保罗和弗兰采丝嘉为礼法所不容的爱情,这对受难的灵魂在永恒的狂风驱赶下飘忽不定,永远不得安生。但丁请他们驻足,讲述生前的故事。这段描写感人至深,冲破了禁欲主义的束缚:

爱,不许任何受到爱的人的不爱,
这样强烈地使我喜欢他,以致
像你看到的,就是现在他也不离开我,
爱使我们同归于尽……

从建构西方现代性的角度来看,但丁还有一个独一无二的功绩。他首先打破了欧洲中世纪拉丁文的一统天下,大胆运用了当时被认为是俗语的托斯坎尼亚方言写作《神曲》。维柯在论及但丁时曾说过,“……也许仅仅是托斯坎尼亚俗语就足以让他与荷马齐名。”这绝非溢美之词。近代意大利民族语言就是在这种方言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的。在但丁的启发下,欧洲各国诗人和作家纷纷仿效,通过俗语写作建构起本民族的标准语言,从而为近代民族国家的创建奠定了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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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德拉德《阳光质》

马林·索雷斯库诗25首

普希金诗21首

W.S.默温诗11首

W.S.默温诗7首

卡罗尔·安·达菲诗5首

卡图卢斯诗3首

威廉·布莱克诗20首

叶芝诗22首

叶芝《走过柳园》

叶芝《失窃的孩子》

叶芝《柯尔庄园的野天鹅》

叶芝《第二次降临》

卡·维耶任斯基诗3首

尤利杨·杜维姆诗8首

佩索阿诗21首

丁尼生诗17首

吉皮乌斯诗19首

叶芝诗11首

奥尔登·纳什诗22首

拜伦《唐璜》1

拜伦《唐璜》2

拜伦《唐璜》3

拜伦《唐璜》4

拜伦《唐璜》5

艾略特诗16首

豪斯曼《西罗普郡少年》

W.S.默温诗6首

W.S.默温诗2首

策兰《数数杏仁》

策兰《白昼》

卡·伊娃科维丘夫娜诗6首

日本俳句选:秋卷

罗伯特·彭斯诗11首

泰戈尔《病榻集》

古今和歌集:秋歌

阿赫玛托娃诗21首

洛尔迦诗20首

辛波丝卡诗23首

荷尔德林诗19首

W.S.默温诗6首

W.S.默温《日出时寻蘑菇》

威廉姆·威廉姆斯《俄罗斯舞》

珍妮特·查曼诗3首

卡·普·泰特迈耶尔诗6首

莱·斯塔夫诗10首

埃乌热尼奥·德·安德拉德诗20首

D·H·劳伦斯诗23首

古今和歌集:夏歌

勒内·夏尔诗21首

丁尼生诗15首


羁步局重城 流观狭四野 高高见西山 乡愁冀倾写
天际望不极 延伫一潇洒 落叶归故根 山云满楸槚
无情尚有适 何以慰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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