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涅《少年的烦恼》
3
我在夜梦中梦见找自己。
穿着黑色大礼服,绸背心,
套着硬袖,宛如赴宴一样。
面前站着我亲爱的恋人。
我向她鞠躬问道:“你是新娘吗?
我最亲爱的人,我要向你道喜!”
可是我的嗓子却像硬塞住一样,
吐不出那种绵绵的上流的冷淡言辞。
突然问,我爱人的眼眶里,
流下了辛酸的眼泪.她的倩姿
也几乎溶化在这种泪海里。
温柔的慈爱的明眸,可爱的眼睛,
不论我是在梦中,还是觉醒。
你虽然屡次骗我,我还是乐于相信!
4
我在梦中看到一个可笑的小郎,
他在那里大模大样,趾高气昂,
穿着白衬衫和一件雅致的上装,
他的内心却是粗率而龌龊非常。
他的内心是庸俗而可怜,
可是外表却是凛然不可侵犯;
他在勇气的问题上滔滔而谈,
态度十分傲慢,完全大言不惭。
“他是谁,你可知道?你来瞧瞧!”
梦神这样说罢,他就狡猾地
指给我看一面镜框里的团体照。
在婚礼的祭台前站着那位小人,
我的爱人并立一旁,他俩齐声说:“愿意!”
无数的天使随即哄然叫道:“阿门!”
5
我的血液为什么汹涌咆哮?
我的心脏为什么烈焰狂烧?
我的血液在奔腾、热烈、激昂。
愤怒的火焰焚毁了我的心房。
我的血液在激昂、奔腾、汹涌,
因为我做了一场噩梦;
梦见凶恶的黑夜的儿子。
把我挟走,弄得我透不出气。
他带我到一处灯火辉煌的人家。
只听得琴声悠扬,笑语喧哗,
还点着明晃晃的蜡烛和火炬;
我就向那礼堂走了进去。
那儿正举行快乐的婚宴,
客人们都愉快地坐在筵前。
我看看那对新人——
大哪!新娘本是我的恋人。
她本是我喜爱的恋人,
那位新郎却是素昧平生;
我紧靠在新娘席的后面,
呆呆地站在那里,噤口无言。
奏起婚礼的音乐——我静立不动;
那些暄哗的笑语使我悲痛。
新娘的得意溢于眉宇,
新郎把她的双手紧紧握住。
新郎斟满了他的杯子,
喝了一口,然后温文有礼地
把杯子递给新娘;她莞尔道谢——
天哪!他俩喝的是我的鲜血。
新娘拿来一只可爱的苹果,
把它交到了新郎的手里。
新郎拿起刀,一切两份,
天哪!他切的是我的心。
他俩合情脉脉,凝眸相视,
新郎粗鲁地拥抱着新妻,
他吻着她那红艳的面庞,——
天哪!好像冰冷的死神吻我一样。
我嘴里的舌头好像铅块,
我吐不出一句话来。
突然一阵喧嚣,开始跳舞;
漂亮的一对新人当先起舞。
我像死人一样伫立无语。
舞客们在我身边翩翩来去;——
新郎轻声地不知说了什么,
新娘脸色飞红,却不对他发火。——
6
在寂静的深夜,甜蜜的梦中,
我的爱人怀着莫大的魔力。
怀着莫大的魔力来到我家,
来到了我的小房间里。
我凝望着她,那可爱的面貌!
我凝望着她,她嫣然微笑,
笑得我的心儿乐不可支,
我大胆地吐露了我的心思:
“我所有的一切,你都拿去。
我最喜爱的也情愿让你取去,
只要从午夜到(又鸟)鸣的时辰。
让我做一次你的情人。”
她奇怪地向我凝视,
十分可爱、痛苦而恳挚,
美丽的少女对我说:
“啊,我只要你永生的福乐!”
“我美丽的生命,我青春的血液,
我都心甘情愿地交给你,
交给你这天使一样的姑贩——
可是请不要指望天堂。”
我慌忙地说出这话。
她的容貌却愈加神采焕发。
美丽的少女总是说:
“啊,我只要你永生的福乐!”
这句话在我耳里轰轰隆隆。
在我最深奥的心房之中。
扇起了腾腾的火海;
我气喘吁吁,透不过气来。——
忽见到洁白的大使们,
头上都发出金色的光轮;
可是一群黑色的鬼怪,
却跟在她们后面一拥而来。
他们和大使格斗不已。
推开了那一群天使;
最后连那一群黑怪
也变成了一团雾霭。——
我可要享乐到底,
我抱紧爱人的身体;
她像小鹿一样偎在我怀里,
可是却大放悲声,哭哭啼啼。
我不知道她哭泣的原因,
我只吻着她那无语的樱唇。——
“你只管享受我热烈的爱情,
爱人啊,请莫再泪眼盈盈!”
“你只管享受我热烈的爱情——”
突然间我的热血结成了冰;
地底下大声格格地发抖,
张开了一个吓人的大口。
从漆黑的地洞的深处,
爬上一群黑鬼;——爱人面色如土!
怀抱里不见了我的爱人;
依然留下我孤零零一人。
黑鬼们围在我的四周,
奇怪地跳个不休,
随又挤过来抓住了我,
嘲笑的声音直刺我的耳朵。
他们围得我越来越紧,
老是哼着恐怖的歌声:
“你已经把永生的福乐牺牲。
它已永远属于我们!”
7
“你已有购买的金钱,于吗还要踌躇?
阴郁的朋友,你干吗还要踌躇?
我已经坐在小房间里等待,
午夜已到——只是新娘还没有来。”
阵阵阴风在教堂墓地里飘荡;——
“风儿啊!你可曾看到我的新娘?”
许多苍白的鬼怪化成幻影来到,
狞笑着向我下跪点头:“看到了!”
“你们这些穿着火焰号衣的恶怪。
说出来,你们有什么消息带来?”
“慈善的女主人向我们宣告,
她马上就要驾着龙车来到。”
“你这白发老人,你有什么要事?
我故世的老师,你为何来到这里?”
他用忧郁的眼光望着我默然无语。
摇摇他的头儿,转身而去。
那蓬发的家伙为什么鸣咽摇尾?
那黑猫的眼睛为什么发出明亮的光辉?
那些披头散发的妇人为什么号叫?
我的乳母为什么给我哼着催眠调?
“乳母,今天不要唱这种单调的歌词,
这种摇篮曲老早已经过时;
今天是我举行婚礼的时辰。
瞧,已经来了盛装华服的客人。
瞧!绅士们,你们真是温文有礼!
你们不戴帽子,却把脑袋提在手里!
穿着绞刑囚衣、两腿晃动的汉子,
风儿很静,你们干吗来得这样迟?”
老态龙钟的妈妈也来到这里,
“啊,妈妈,祝福我,我是你的儿子。”
她颤动着苍白的脸上的嘴唇,
妈妈说道:“永生永世,阿门!”
十二个干枯的乐师姗姗而来;
奏琴的肓女跟在他们后面进来。
穿着花短衫的小丑,
把掘墓人驮在背上走来。
十二个年轻的修道女翩翩舞蹈而来;
那位斜眼的媒婆担任领队。
后面跟着十二个(禁止)的小修士。
嘴里用赞美诗调吹出淫狠的曲子。
“旧衣店老板,别铁青着脸嘶喊。
在炼狱里我不需要你的皮衫;
在那儿取暖,不需花费钱财。
不用木柴,而用王候乞丐的尸骸。”
卖花的姑娘驼背伛偻,
在房间里大翻斤斗。
“你们巢面蝗腿的妖精们,
咳!别再发出嘎嘎的骨骼之声!”
地狱里放出了全部的恶魔,
喧嚣嚷叫,蜂拥得越来越多。
甚至奏出地狱的华尔兹——
静点,静点!我的爱人马上就要来此。
“坏蛋,静点,否则给我滚开!
我连自己的说话都听不出来——”
哎,不是已听到车轮之声?
“女厨师!你在哪几?快点开门!”
“欢迎,我的爱人,小宝贝,近况如何?”
欢迎,教士先生,请你这儿就座!
生着马脚、拖着尾巴的教士先生,
我完全是你的忠诚的仆人!
“亲爱的新娘,为什么苍白而无言?
教士先生马上就要为我们举行婚典;
我真要给他送一笔很重很重的谢仪。
可是,我娶你,却好像一场儿戏。”
“可爱的新娘,跪下,和我跪在一起!”——
她跪下了,她跪倒了,——多么可喜!——
她倒在我的心头,我热烈的怀里,
我把她抱紧,怀着恐怖的欢喜。
金色的髦发缠住了我们两人:
少女的心敲打着我的心。
两颗心悲喜交集地跳动,
直飘上天国的上空。
心儿飘荡在欢喜的海中,
飘荡在天主的神圣的上空;
可是恶魔却把他的魔掌
放在我们恐怖而灼热的头上。
他是阴郁的夜神的儿子,
在这儿装作祝福的教士:
他哼着血书里的经句,
他的祈祷是亵渎,他的祝福是咒诅。
一片剧烈的咆哮、呼喊、呻吟,
好像是波涛怒吼,又好像是雷鸣;——
突然间有一道青光闪闪照人,——
我母亲叫道:”永生永世,阿门!”
8
我走出了爱人的家门,
在狂乱和恐怖的午夜里漫行。
我正走过教堂的墓地,
坟墓严肃而悄悄地向我招手示意。
那是音乐家的墓碑向我招手;
月亮的光辉非常清幽。
它低声说:“朋友,我马上就来!”
随即一个幻影从墓中升了起来。
现在升上来的是一个音乐家,
他在墓碑上高高地坐下。
他急忙弹起了诗琴,
唱出深沉而尖锐的声音:
“哎!沉重而忧郁的琴弦啊。
你可还记得那首古歌,
曾使我热烈感动过的古歌?
天使把它称为天国之乐,
魔鬼把它称为地狱之苦,
人类把它称为——爱情!”
他刚唱完最后的一声,
全部坟墓都大开墓门;
许多的亡魂飘然升上,
围住音乐家尖声合唱:
“爱情!爱情!你的威权
把我们赶到这儿长眠,
使我们闭紧了双眼,
哎,今夜为什么叫喊?”
一阵混乱的号叫、叹息、呻吟,
只听到咿咿哑哑呜咽悲泣的声音;
音乐家四周围着这疯狂的一群,
音乐家抱起琴,弹出急躁的声音:
“妙哉!妙哉!疯疯癫癫!
欢迎光临!
你们已经
听到我的念咒声音!
终年躺在斗室之中,
年复一年,死寂不动;
今天让我们快乐一番!
承蒙允许——
请先看,我们是否孤单?
我们在阳世时都是笨汉,
曾用疯狂的痴情
烧起疯狂的情焰。
“今天可要消遣消遣,
大家都要坦白发言,
讲出当初怎会来到阴间,
怎样被驱赶,
怎样被拆散,
要把那猎艳痴情细述一番。”
群鬼中跳出一个瘦削的家伙,
宛如一阵轻风,他开始哼哼唱歌:
“我从前是个小裁缝,
专使钢针和剪刀;
我的手艺迅捷快速,
专使钢针和剪刀;
后来来了师傅的女儿,
拿着钢针和剪刀;
她刺进了我的心坎,
用她的钢针和剪刀。”
欢呼合唱的阴魂一齐大笑;
第二个走出来正色唱道:
“里纳尔多.里纳尔第尼,
辛德尔翰,奥尔兰第尼,
尤其是卡尔.摩尔,
都是我理想中的人物。
“正像那些英雄一样,
我也堕入了情网,
美丽的妇人影子,
老索回在脑海里。
“我也叹息也呻吟;
爱情一扰乱了我的心,
我就急忙把我的手指
伸到富邻的袋里。
“可是警察发生误会,
其实我是想借我的邻人
身边带着的手中
擦干我相思的泪痕。
“按照捕快惯例,
我被包抄围起,
我被关进大牢。
尝着铁窗风味。
“我坐在那儿纺着羊毛,
一缕相思总抛弃不了,
直到利纳尔多的阴魂来到,
把我的魂灵一同带到阴曹。”
欢呼合唱的阴魂一齐大笑;
盛装打扮的第三个出来唱道:
“我是舞台上的演戏大王,
扮演过风流小生的角色,
我常高声大叫:‘诸位天神!’
我常柔声叹息:’呜呼哀哉!’
“莫尔蒂默是我的拿手好戏,
玛丽永远是那样的美丽!
可是尽管我的表情非常逼真,
她对我从没有丝毫情意。——
“有一次,我终于完全绝望:
我叫道:‘圣母马利亚!’
敏捷地拔出了匕首——
刺得太深,就这样完啦。”
“我咒诅这位女郎和有钱的伧夫,
我把魔鬼的药草和入了酒杯,
我和死神来一次干杯,——
他说道:‘在下佛戎德.亨因,奉陪!’”
欢呼合唱的阴魂一齐大笑;
脖子上是套着索子的第五个出来唱道:
“有点醉意的伯爵大夸海口,
夸耀他的女儿和宝石,
伯爵啊,宝石有什么稀奇?
你的女儿最最讨我欢喜。
“他们把门儿全部上闩加锁,
伯爵还豢养许多憧仆小厮。
我怎把僮仆、闩、锁放在心里?——
我大胆地爬上了梯子。
“我大胆地爬到爱人的窗口。
忽听得下面怒骂不止:
‘小家伙,小东西,我也要来了,
我也珍爱那儿的宝石。’
“伯爵含讥带讽地抓住了我,
那一群僮仆围着我欢笑腾腾。
‘见鬼,浑蛋!我不是窃贼;
我只是来偷我的爱人。’
“申辩全无效果,一筹莫展。
他们急忙预备了一根绳子:
等到太阳上升,它惊奇不置,
它看到我已经彼人绞死。”
欢呼合唱的阴魂一齐大笑;
手提脑袋的第六个出来唱道:
“我出去打猎,疏散相思的愁怀;
千里拿着猎枪,四顾徘徊。
只听得树上的乌鸦
叫得很凄厉:‘把头割下!把头割下!’
“啊,我只要打到一只小鸽子,
我要把它送到我爱人的家里!
我这样想着,穿过丛林,
用我的猎人的眼睛向四面搜寻。
“是什么东西在咕咕吱吱?
那可能是一对野鸽子。
我轻轻走去,——扳住枪机,——
瞧!是我自己的爱人在那里。
“那是我的小鸽子,我的未婚妻,
她倒在陌生的男子的怀里
唔,老猎枪啊,别射错靶子!
于是那陌生男子就倒卧在血泊里。
“不久,刽子手带了一队兵士——
其中的主角就是我自己——
走过森林。只听得乌鸦
在树上乱叫:‘把头割下!把头割下!’”
欢呼合唱的阴魂一齐大笑;
音乐家自己走出未唱道:
“我曾经唱过一首短歌,
悦耳的歌声已经消逝;
要是心儿在胸膛里碎裂,
歌儿就要回到它的家里!”
疯狂的笑声倍加欢腾,
苍白的群鬼回旋跳动。
钟楼的钟声报告“一点”,
阴魂们号叫着钻入墓中。
9
我躺下来睡觉,泰然入睡,
消除了痛苦和忧虑;
这时来了一个幻影,
一位绝色的少女。
她像大理石一样苍白,
奇妙得难以形容;
她的眼眶里闪着泪珠,
她的头发奇怪地飘动。
这大理石般苍白的少女,
轻轻地,轻轻地走动。
这大理石般苍白的少女,
她倒入了我的怀中。
我的心儿悲喜交集,
怦跳颤动,像火烧一样!
美人的胸部并不怦跳颤动,
冷得像冰块一样。
“找的心并不怦跳颤动,
它像冰块一样寒冷;
可是我也知道爱情的欢乐,
知道爱情的全能。
“我的嘴唇和面颊没有一点红色,
我的心里没有一滴血液;
可是你不要吓得毛发直竖,
我待你是一番好意。”
她又狠狠地把我抱紧;
使我几乎透不出气;
这时听到(又鸟)啼——默然消逝了
这大理石般苍白的女子。
10
我用咒语召来了
许多苍白的死尸;
现在他们再也不肯
退回到原来的阴司。
我因为害怕和悚惧,
忘了师父降魔的咒语;
现在却被自己的幽灵,
带往到昏昧的鬼府。
放开手,凶狠的恶魔!
放开手,不要乱推我!
在这花光灿烂的世上,
还会有各种的欢乐。
我还要不断地争取
那朵绝色的名花;
要是我不该去爱她,
那我活了一世干吗?
我只要拥抱她一次,
压住我灼热的内心!
只要在她的腮畔唇边,
接一次极乐的苦吻!
只要从她的嘴里,
听到一句爱情的话语——
幽灵啊,那时我就甘心
跟随你到阴暗的冥府。
幽灵听到我的言语,
阴险地点头允诺。
恋人啊,我已来了;——
恋人啊,你可爱我?
从你的小嘴里
闪耀出颗颗珍珠;
而最美丽的宝石
就藏在你的胸部。
快乐无涯的少女,
想从前初睹你的倩影。
我心中觉得小鹿撞撞,
那可能就是一种爱情!
2
在亲切的夜之怀抱里
我寂寞地倾诉我的忧伤;
我要逃避快乐的人们。
畏怯地躲开欢笑的地方。
我的眼泪寂寞地长流,
静静地流着,流个不停;
可是任何眼泪都不能
熄灭我心中的相恩热情。
我从前是个快乐的少年,
我做过许多可爱的游戏,
这生命的赏赐使我欢欣,
我从不知道苦痛的滋味。
因为这世界只是一座花园,
里面各种花儿灿烂茂盛,
我的日常工作就是看守百花,
看守蔷薇、紫罗兰和迎春。
我曾像梦幻一样快乐地
在绿野里看溪水流动;
现在我再来临流自顾,
却现出一个苍白的面容。
自从我看见了她,
我变成了憔悴的人;
我觉得隐隐的悲痛,
我的变化真奇异万分。
我在心底里很久地
拥抱着安静和平的天使;
她却忧心颤粟地飞去。
飞回她星辰的故里。
黑夜包围了我的眼睛,
黑影怒冲冲地向我逼紧:
在我的胸中隐隐地传出
一种奇怪陌生的声音。
新奇的苦痛,新奇的烦恼
狂怒地往上直冒。
一种新奇的烈火,
在我的五脏里燃烧。
可是我愿这心中的火焰,
无休止地燃烧不熄,
让我苦痛得死去——
恋爱啊,瞧!这都是你的伟业!
3
每个青年,都挽着他的少女,
在菩提夹道的路上散步;
而我,天哪!我在散步,
却孤零零地无人为伍。
我看到别人和爱人快乐相与,
我的心儿含愁,我的眼儿昏眩。
因为我也有一位可爱的人儿,
可是她住得十分遥远。
我己忍耐了这许多年光阴,
这种苦痛我再也不能忍受,
我背起行囊,拿起手杖,
走向天涯海角,漂泊漫游。
我走了几百里的道路,
最后抵达一座大城市;
这城市位于一条大河出口,
有三座巍巍的尖塔耸立在那里。
到了那边我的忧愁立刻消失,
我的快乐在那儿等得心焦:
因为我可以在那儿挽着爱人的手,
在芬芳的菩提树旁散步逍遥。
4
我一来到爱人的身旁,
我的心就十分愉快;
我就觉得十分富足,
连这世界都要出价收买。
可是如果我不得不重新
离开她那雪白的臂膀,
我的富足就要全部消失,
我就要穷得像乞丐一样。
5
早晨我起身问道:
今天爱人可来?
晚上我偃卧自叹:
今天她又没来。
夜里我睁着眼失眠。
抱着无限忧伤;
昼间我恍如半寐,
梦沉沉地访惶。
6
我弄得坐立不安!
少待,我就要和她相逢,
看到她,美女中的美女;——
可爱的心啊,干吗这样跳动!
时间却是一个懒惰的家伙!
慢吞吞地优哉游哉,
走路时打着呵欠:
懒惰的家伙,请你赶快!
我弄得急不可耐!
可是时间女神不懂得爱情;——
秘密地发着恐怖的誓约,
她恶意地嘲笑情人的急性。
7
独抱无限忧愁,
我在林下徘徊;
往昔的旧梦飞来,
潜入了我的胸怀。
高空中的小鸟啊,
这支歌是何人所教?
沉默吧!我心儿一听到它。
又要勾引起无限烦恼。
“从前来过一位少女。
她总是歌唱不止,
因此我们鸟几就记住了
这美丽的高贵的歌词。”
你们狡猾的小鸟,
不要再说给我听;
你们要勾引我的忧愁,
可是我谁也不信。
8
爱人啊,把你的手按住我的心胸:
啊,你可听到,这小房里的跳动?
里面住着一个木匠,阴险无赖,
他在为我制造一口棺材。
不分昼夜,总在那儿弄斧挥锤;
它已吵得我许久不能人睡。
啊,木匠师傅,请你快点,
好让我马上能够安眠!
9
我愿我的歌儿,
乃是一些花卉,
我好把它送给爱人,
让她嗅着花的香味。
我愿我的歌儿,
乃是甜蜜的吻:
我好把它秘密地
向爱人的脸上奉赠。
我愿我的歌儿
乃是小小的豌豆:
我好煮成一碗豌豆汤,
它一定是十分可口。
10
在父亲的花园里默默地
开着一枝花,凄凉而苍白;
冬天已去,春天到来,
苍白的花儿老是这样苍白。
这朵花儿的模样,
好像一位抱病的新娘。
苍白的花儿向我轻声说道:
“亲爱的弟兄,请把我摘下!”
我对花儿说:“我不干,
我永远不会把你摘下。
我辛辛苦苦地寻找,
寻找紫红色的小花。”
苍白的花说道:“你找来找去,
一直找到你身人泉下。
你也是枉然,永远不能找到
那朵紫红色的小花。
因此请你把我采摘,
我的病和你的很相仿佛。”
苍白的花儿轻声说着,苦苦哀求——
我战栗发抖,很快地将它采摘,
突然间我的心儿不再流血,
我的心眼变得明朗清晰。
在我伤痛的胸里,
充满无限的欢喜。
11
我的烦恼的美丽的摇篮,
我的安息的美丽的墓碑,
美丽的城市,我们要分别了,
我要向你告别.再会!
我亲爱的恋人所跨过的
你这神圣的门槛,再会了;
我和她初次相逢的
你这神圣的场所,再会了。
要是当初未曾相识。
美丽的心灵的女王!
那也不会有今朝,
使我这样的悲伤。
我不想搅动你的芳心,
我决不乞求你的爱情;
我只想在你吐息之处,
安静地度过我的光阴。
可是你苦苦地逼我他往,
你的嘴里吐出了怨声;
我的脑筋搅得发狂。
我的心儿伤痛万分。
我的肢体消瘦无力,
我拄着手杖,疲步登程,
一直等我把这疲倦的头颅。
钻人了远处阶一座荒坟。
12
匆忙的船家,等一等,
我要和你一同启程,
我要告别两位少女,
告别欧罗巴和伊人。
血柱啊,从我眼眶里迸流。
血柱啊,从我身体里飞涌,
让我用这些热血。
写下了我的苦痛。
爱人啊,怎么恰在今天
你看到我的血液要发抖?
你不是多少年来看到我
对你面色苍白而心血长流!
你还记得那老生常谈,
那乐园中蛇的罪行,
因它恶意的苹果之赐,
使我们祖先陷于不幸?
苹果带来一切的不幸!
夏娃因此带来了死亡,
厄里斯带来特洛亚的火焰,
你却一齐带来火焰和死亡。
13
山峰和城堡俯视着
明朗如镜的莱茵。
在太阳的晴光之中,
我的轻舟飘然航行。
我静静地看着金波,
看金波在做湘游戏;
我胸中深藏的感情,
一霎时全都唤起。
辉煌的河流在诱我。
向我亲切地允诺致意;
可是我知道它,——表面灿烂,
它的内部却藏着死亡和黑夜。
表面欢喜,心里包藏恶意。
河流啊,你是我爱人的影子!
她也会这样亲切地点头,
也会笑得这样温文有礼。
14
起初我几乎要完全绝望,
我想,我决不能忍受;
可是我毕竟忍受过来,——
只是请莫问:怎样忍受?
15
在星辰照耀的上空。
那儿—定有
下界没有的欢喜;
在死神冰冷的怀里,
人生才可以得到温暖,
黑夜才会透出晨曦。
16
我要用金箔、蔷薇和柏枝,
把这本书装饰得可爱而美丽,
把它装饰得像一口棺材,
然后把我的诗歌放在里阅掩埋。
啊,但愿我也能把爱情殉葬!
在爱情的墓畔有安息草生长,
它开出了花,被人们摘下,——
可是要等我身人墓中,它才为我开花。
这儿是我过去的放荡的诗篇,
它像埃特纳火山喷出的熔岩。
从我深深的心曲涌泻,
到处飞迸出灿烂的火花。
它们现在宛如死尸,沉默无声。
它们现在颜色灰淡,冰冷僵硬。
可是若有爱灵在它上面运行,
它将又会鼓舞起往昔的热情。
于是我心中引起许多预感,
爱灵之露将有一天遍洒诗篇;
这本书有一天会落于你毛
你这远方的亲爱的密友。
那时这些苍白的文字,
将会脱离诗歌的魔网向你注视,
它哀求地注视你美丽的眼睛,
怀着忧伤和爱意而低诉衷情。
17
如果年轻的心儿碎了。
星儿就要因此发笑。
它们在遥远的碧空中
发笑而且说道:
“可怜的人类。
全心全意相爱,
因此而惹起烦恼,
甚至至死不改。
“对于下界人类
具有毁灭性的爱情。
我们从来没有感到;
因此我们得以长生。”
18
不论穿着什么服装,
我常常在你的身旁,
可是我总是烦恼苦闷。
你总是使我心伤。
如果你在盛夏的白昼,
散步于花坛之间,
踏碎了——只蝴蝶——
你没听到我轻声悲叹?
如果你采下一朵蔷薇,
露出女儿家的娇憨,
剥去她的花瓣而扯碎——
你没听到我轻声悲叹?
如果有一根恶意的刺,
在你折取蔷蔽的时间,
竟敢刺伤了你的手指——
你没听到我轻声悲叹?
在你自己的嗓音里,
你没听到悲叹的声音?
我在夜间从你的心底
发出叹息和呻吟。
19
森林和田野到处发青,
云雀在空中颤音歌唱,
春天已经到来,
带来光辉、色彩和芬芳。
云雀的歌声软化了
我这寒冬僵硬的心情,
从我的胸中涌起了
一曲悲歌的哀音。
云雀的颤歌十分温柔:
“你为什么这样烦闷忧愁?”
小鸟啊,这是一首
我唱了多年的歌!
我在碧绿的林中歌唱,
发泄我心中的烦忧:
小鸟啊,你的祖母
早已听过这首歌!
20
我整个白天想着她,
我半个夜晚想着她。
等到我安然熟睡,
我又在梦中见到她。
她美丽得像一朵含苞的蔷薇,
她安洋地坐着,幸福非常。
她的膝上放着一只木框,
她在那上面绣着白色的羔羊。
她温柔地凝视我,她不明白。
我为何悲痛地站在她身旁。
“你的脸色为何这样苍白?
亨利希,告诉我,你干吗这样忧伤?”
她温柔地凝视我,她很惊奇。
我流着眼泪向她凝望。
“你为何哭得这样凄苦,
亨利希,告诉我,你于吗这样忧伤?”
她十分温和宁静地望着我,
我几乎苦痛得要死。
“爱人啊,使我忧伤的就是你,
所有的苦痛都储在我的心里。”
于是她站起身来,把她的手
十分庄严地放在我的胸口;
突然间我的忧伤全部消失,
我一觉醒来,无限快乐优游。
21
我要往绿林中散步闲游,
那儿有花儿吐蕊,鸟儿唱歌;
因为如果我一朝身人黄泉,
我的眼睛和耳朵就被土壤遮掩,
我再不能看到花儿开放,
我再不能听到鸟儿歌唱。
22
可爱的小花儿啊,
我们现在要互相和好。
我们要重新快乐优游,
我们要彼此闲谈欢笑。
你红面孔的蔷薇,
你白色的君影草,
你斑斑点点的石竹,
你蓝色的毋忘我草!
花儿啊,你们来吧,
你们各位我都欢迎——
只是那恶意的木犀草,
我不要再和它接近。
23
我又鼓起从前的勇气。
我好像,我在策马驰骋,
好像又怀着渴恋的热情,
驰向我爱人的家门。
我又鼓起从前的勇气,
我好像,我在策马驰骋,
怀着憎恶之心驰向战场,
我的战友已经久等。
我像旋风一样急驰,
飞过田野和森林!
我的战友和我的爱人,
恐怕他们已经牺牲。
24
我不分昼夜运用诗思,
可是写不出一句歌词。
我飘游于和声之中,
可是一篇也没有成功。
25
小犬啊,我爱你,
这事你是十分了然。
我一拿糖来饲你,
你就把我的手儿舐舐。
你只以做犬而自满,
并无别的野心;
我其他的一切朋友,
都是过分地自矜。
26
的确,的确,这忠告真好得很,
要是我们当中没有年轻的人,
我们喝干了,又斟满一杯,
我们去叩门,她唤着:进来!
要是这个女子不肯留人,
自有别的女子迎接我们,
要是我们的酒杯已空,
在莱茵河区自有无尽无穷!
27
爱与憎,憎与爱,
我都曾亲身尝过;
可是一切部毫无痕迹,
我还是依然故我。
小鸟儿快乐地啼叫。
可是当这位忧郁的人
慢慢地走近森林,
鸟儿的歌声倏然沉默,
树叶都带着悲恸的声音。
2山谷的声音
山谷里有一位骑士,
迈着忧愁的沉着的快步:
“啊!我现在走向爱人的怀中,
还是走向黑暗的坟墓?”
山谷的声音给他回答:
“走向黑暗的坟墓!”
骑士继续他的旅程,
同时发出了深深的叹息:
“我这样早就要走入坟墓,——
好吧,坟墓里可以休憩!”
回声也跟着说道:
“坟墓里可以休憩!”
从骑士愁苦的脸上,
一滴眼泪落下来了:
“要是只有在墓中我可以休憩,
那么我还是在坟墓里好。”
回声沉重地应道:
“还是在坟墓里好!”
3两兄弟
在山顶的上面,
夜色笼罩着孤城;
可是在山谷里寒光闪烁,
明晃晃的剑器铿锵怒鸣。
这是弟兄二人在那里
怒冲冲地残酷相争。
请问:为什么两位弟兄
要手持利剑苦苦斗狠?
因为劳拉小姐的眼华
引起了弟兄的纷争;
两个人都恋恋难舍
那位高贵的美人。
可是在两人之中,
是谁最获美人欢心?
这简直是难以揣摩——
还是拔出剑来决定!
他们大胆地互相厮杀。
一砍一击,虎啸龙吟。
当心啊,野蛮的武士,
黑夜里隐伏着魑魅的幻影。
凄惨!凄惨!染血的山谷!
凄惨!凄惨!流血的二人!
两位斗士双双倒下,
各在对方的剑下丧身。——
几百年光阴一瞬,
多少人化作亡魂,
只有山顶的孤城,
俯临山谷,凄凉万分。
可是谷间一到夜深。
总有鬼影幢幢而行;
只要到午夜时分,
两兄弟又动起刀兵。
4可怜的彼得
I
翰斯和格蕾特翩翩跳舞,
高声欢呼,快乐非常。
彼得站在一旁悄悄不语,
他脸色苍白,宛如铅粉一样。
翰斯和格雷特是一对新人,
新婚的打扮,光彩非常。
可怜的彼得啮着指甲。
他穿的是家常的衣裳。
彼得轻轻地自言自语,
向一对新人凄然凝视:
“唉!要不是我有很强的理智,
我真要害苦了自己。”
Ⅱ
“我的胸中藏着一种苦痛,
它要炸开我的心;
我站着也不行,走着也不行,
它总逼得我无法安定。
“我常要走到这位爱人身旁,
好像格蕾特能将我的苦痛治好;
可是我的眼睛一看到了她,
我却不由得要赶快飞跑。
“我要去攀登到高山顶上,
在那里可以独个儿倘徉;
我要是悄悄地站在那座山上,
我就要悄悄地站着大哭一场。”
Ⅲ
可怜的彼得摇摇摆摆,
慢吞吞,羞怯怯,面色如土。
马路上过往的行人,
看到他都要停住脚步。
姑娘们窃窃地互相耳语:
“这人是否刚从坟墓里走出?”
啊,不,你们各位少女,
这人现在正向坟墓里走去。
他已经失去了他的情人,
所以坟墓是他最好的卧室,
他可以在那儿放心安眠,
一直睡到世界的末日。
5囚徒之歌
老祖母用妖术迷住了丽赛,
众人都要把她火焚。
法警枉费了许多笔墨,
可是她一句也不招认。
当她被推到了锅里,
她大叫杀人和冤枉;
当一股黑烟升起的时候,
她变做老鸦飞到天上。
我乌黑的长着翅膀的祖母!
请你来到我的监牢里看我!
快从那铁格子里飞进来,
带一些奶酪和点心给我。
我乌黑的长着翅膀的祖母!
请你给我关顾照料,
要是我明天飞上空中。
别让婶婶们把我的眼睛啄掉。
6近卫兵
两个近卫兵走向法国的归途。
他们曾做过俄国的俘虏。
他们一进入德国的地区,
不由垂头丧气,暗暗叫苦。
他们两人听到悲惨的消息:
法国已经败得一塌糊涂,
大军已经崩溃瓦解,——
皇帝,皇帝也做了战俘。
听到这个凄侧的新闻,
近卫兵们一齐泪如雨下。
一个说道:”我真难受,
我的旧创又在复发!”
另一个说道:“事已如此。
我也情愿和你一同牺牲,
可是我家里有孩子和女人。
没有我,他们怎样生存!”
“管什么女人,管什么孩子!
我抱着十分远大的企图;
她们若是饿了”,让她们乞化,——
我的皇帝,我的皇帝已经被俘!
“朋友,请答应我一个要求:
要是我现在一旦身死,
请把我的尸体带回法国。
把我葬在法国的土地里。
“那枚红丝带的十字勋章,
你要把它放在我的心上;
给我的手里放着长枪,
把剑佩放在我的腰旁。
“我要这样地躺在墓中,
像哨兵一样悄悄倾听,
等到一天我听到炮声,
听到嘶鸣的战马奔腾。
“我的皇上会驰过我的墓旁,
千万支剑戟闪烁铿锵;
我就要钻出墓穴,全副武装,——
保护我的皇上,我的皇上!”
7使者
仆人!快起来备马驾鞍,
赶快跨上马背登程,
赶快穿过森林和原野,
赶到邓肯王的宫城。
你偷偷钻进马厩等待,
等到那个马童来到马房。
给我探听:“请问,邓肯王的
哪一位公主做了新娘?”
如果马童说:“棕发公主,”
你就赶快来回报消息。
要是马童说:“金发公主,”
那你就不用十分着急。
那时你为我到麻绳师傅那儿,
给我买上一根绳子,
然后缓辔而归,一字不提,
把绳子交给我的手里。
8迎娶
我的爱人,我不愿独行,
你要和我一同前往,
去到那可爱的、恐怖的故庐,
走进那阴郁的、凄冷的敝居,
我母亲正在那儿蹲在门口,
等待着她的儿子归去。
“离开我吧,你这忧郁的人!
谁召唤你前来?
你的呼吸火热,你的手儿冰冷,
你的目光炯炯,你的脸儿发青;——
我可要快乐地欣赏
蔷薇的芬芳和太阳的晴光。”
让蔷薇吐香,让太阳照耀,
我可爱的恋人!
披上那宽大的飘拂的白面纱,
弹起那响亮的七弦琴,
同时唱一支婚礼进行曲;
夜风正吹奏着这种调子。
9堂?拉米罗
“堂娜?克拉拉!堂娜?克拉拉!
热爱了多年的恋人!
你下了毁灭我的决心,
你一点没有恻隐之心。
“堂娜?克拉拉!堂娜?克拉拉!
生命的恩赐十分美丽!
在那黑暗的凄冷的墓中,
那下面可真令人可怖。
“堂娜?克拉拉!快乐吧,
明天费尔南多在祭台前,
要恭迎你做他的新妻——
你可愿请我参加婚礼?”
“堂?拉米罗!堂?拉米罗!
你的话非常酸辛,
比那讥笑我意志的
命运的判决还要酸辛。
“堂?拉米罗!堂?拉米罗!
摆脱了你忧郁的愁闷;
世间的姑娘真多得很,
我们却可惜没有缘分。
“堂?拉米罗,你很勇敢,
你曾战胜过许多摩尔人,
现在制服你自己吧——
明天请你来参加婚礼。”
“堂娜?克拉拉!堂娜?克拉拉!
我发誓,我一定来!
我要和你跳一次轮舞;
再会,我明天再来。”
“再会!”——窗子砰然关上。
拉米罗站在窗下叹息,
像岩石一样又站了好久;
最后他的身影在黑夜中消失。
时间也经过长久的循环,
黑夜终于让位给白天;
多勒多展开了一幅美景,
好像一座灿烂的花园。
华丽的邸宅和公馆,
在太阳光里闪闪发光:
教堂的巍峨的拱顶,
像镀过金似地灿烂辉煌。
庆祝的钟声叮叮当当,
像一群蜜蜂嗡鸣一样,
从庄严的教堂里
传出来动人的祈祷之声。
可是在那边,瞧!瞧!
从那边市场的教堂里,
涌出了混杂的群众,
万头攒动,人山人海。
堂堂的骑士,华丽的妇人,
盛装耀眼的宫廷从臣。
响亮的钟声当当高鸣,
其间还有风琴的呜呜声。
而在那肃敬让道的
人群之中,缓步着
那一对盛装的少年新人,
堂娜?克拉拉,堂?费尔南多。
熙熙攘攘的人群。
一直拥到新郎的宫门;
在那儿开始了新婚嘉典,
完全根据古礼,富丽堂皇。
骑士的比武,快乐的酒宴,
在欢呼声中交替举行,
时间消逝得十分快速,
不久就看到夜色降临。
贺喜的宾客们
都聚在大厅上跳舞:
他们的盛装艳服。
在灯光下闪闪耀目。
在高高放着的椅子上,
坐下了新娘新郎。
堂娜?克拉拉,堂?费尔南多,
他俩在亲密地交谈。
盛装艳服的人群,
在大厅里快乐地走动,
铜鼓的声音冬冬作响,
喇叭的声音十分嘹亮。
“美丽的新娘,
为什么你的眼睛
朝那大厅角落里张望?”
骑士惊奇地如此发问。
“堂?费尔南多,你没瞧见
一个穿着黑外套的男子?”
骑士温柔地笑道:
“啊!那只是一个影子。”
可是那影子步步走近,
那是一个穿着外套的男子;
拉米罗很快地认出了她,
克拉拉羞红着脸向他招呼。
跳舞已经开始,
在华尔兹舞圈之中。
舞伴们快乐地旋转,
地板震得轰轰隆隆。
“堂?拉米罗,我很喜欢
伴着你一同跳舞,
可是你不该穿着
黑外套来到这里。”
拉米罗目光炯炯。
逼视着这位美人,
抱着她凄然说道:
“你要说,我应当前来!”
于是这一对舞伴,
挤入人群中疯狂乱跳;
铜鼓的声音冬冬作响,
喇叭的声音十分嘹亮。
“你的面颊多么苍白!”
克拉拉暗自发抖地低语着。
“你要说,我应当前来!”
拉米罗的音调十分低沉。
大厅里汹涌的人潮。
震得烛光闪闪动摇;
铜鼓的声音冬冬作响。
喇叭的声音十分嘹亮。
“你的双手多么冰冷!”
克拉拉战战兢兢地低语着。
“你要说,我应当前来!”
他们卷进了人流之中。
“放开我,放开我!堂?拉米罗!
你的呼吸像死尸的气味!”
他重复着低沉的话语:
“你要说,我应当前来!”
地板上烟雾腾腾,
小提琴和中音提琴音调悠扬;
大厅里的人全都晕眩,
好像是中了妖术一样。
“放开我,放开我!堂·拉米罗!”
人群中不断发出啜泣之声。
堂?拉米罗总是那样回答:
“你要说,我应当前来!”
“好啦,饶饶我,请你走吧!”
克拉拉用坚决的口吻叫着;
她这句话还没有说完,
拉米罗的影子突然消失。
克拉拉目瞪口呆,面无人色,
瑟瑟发抖,眼前昏黑;
她那光辉的清姿,
一阵晕眩,竟坠入幽冥世界。
昏沉的雾气终于消退。
她终于睁开眼睛:
可是恐怖的幻影
又使她把眼儿闭紧。
这时跳舞又重新开始,
可是她并不离开座位,
她还坐在新郎的身边,
骑士细心地向她垂问:
“告诉我,你脸色为何发白?
你的眼光为何这样阴沉?——”
“拉米罗在哪儿?”克拉拉讷讷地说着,
她的舌头因恐怖而发硬。
可是新郎的额头上
现出了深深的阴郁的皱纹:
“夫人,别追问那凄惨的消息——
拉米罗在今天中午死了。”
10伯沙撒王
时间已近午夜光景;
巴比伦城鸦雀无声。
只有在国王的宫中,
朝臣喧嚷,灯火闪动。
伯沙撒王高坐金殿,
在那儿安排了盛筵。
殿中列坐文武诸班,
举起酒杯一饮而干。
杯声叮当,朝臣欢呼;
高傲的国王不亦乐乎。
国王喝得红光满面,
三杯下肚,胆大如天。
国王的胆子大得毫无顾忌,
竟然口出秽言,亵渎上帝。
他心高气傲,横加诽谤;
朝臣们给他喝彩鼓掌。
国王倔傲地传下命令;
扈从慌忙下殿,随又走进。
他头上顶着许多金器皿;
这是取自神殿的掠夺品。
国王用他那秽亵的手
拿起一只圣杯,满斟美酒。
他急忙举杯一饮而干。
满口酒沫,大言不惭:
“耶和华!我永远笑你的虚妄一
我就是巴比伦的国王!”
可是这句恶言还没说完,
国王的胸中忽然恐怖不安。
震耳的笑声也突然停止,
金殿一片沉寂,宛如墓地。
瞧!瞧!在那白色的粉墙上,
好像有人手显出一样。
在白粉墙上写出了,写出了
火焰的文字,写完就不见了。
国王坐在那里凝神恍惚,
双膝直打哆嗦,变了脸色。
朝臣们坐在那里胆战心惊,
悄悄地坐着,全没一点声音。
哲士们都被召来,可是无人能知
那墙上写着的火焰文字的意义。
伯沙撒就在那天夜里,
死在他的朝臣手里。
11爱情歌手
爱情歌手们现在走来
参加歌唱比赛;
这是一种稀有的竞争,
十分稀罕的竞赛!
那放纵沸腾的幻想,
是爱情歌手的坐骑,
技巧担任着他的盾牌,
而语言就是他的剑器。
在铺着地毯的楼厢上,
美人们愉快地观看,
可是却没有适当的人,
拿着适当的月桂冠。
别种挑战的人们,
进场时都很健康;
可是我们爱情歌手们,
进场时已经负了致命之伤。
只要是从心底里,
呕出歌曲之皿最多的人,
他就是冠军,就会获得
美人口中的赞声。
12窗畔眺望
苍白的亨利希走过窗前,
美貌的海德薇希凭窗眺望。
她低声说道:“求大主保佑,
下面那位苍白得像鬼魂一样!”
下面的那位抬起倦眼,
向海德薇希的窗畔仰望。
美貌的海德薇希一阵忧伤。
她也苍白得像鬼魂一样。
美丽的海德薇希,
每天在窗畔伫待,苦苦相思,
不久,每夜在鬼魂出现之时,
她就躺在亨利希的怀抱里。
论他那位不忠实的情人,
他应该把她轻视,
论他那失恋的苦痛,
他应该引为奇耻。
他却来到竞技场中,
向骑士们挑战比武:
“谁要是污蔑我的爱人,
请来决一下胜负!”
没有人和他答话,
只有自己的苦痛应战;
他不得不掉转枪头,
对准自己悲叹的心尖。
(他要用自己的血液,
洗去他的爱人的污点;
他要用自己的天堂永福,
补赎他的爱人的罪愆。
他最喜欢和他的爱人
一同躺在棺材里。
紧靠着冰冷的爱人;——
死神会把一切化为纯洁。)
14舟行
我倚着桅杆站立,
数着滚滚的波浪。
再会,我美丽的祖国!
我的轻舟,如飞地驶航!
我经过爱人的家门,
窗玻璃光辉闪动;
我几乎望眼欲穿,
可是没有人来挥送。
泪珠啊,不要充溢眼眶,
免得我瞧不清楚。
我伤痛的心啊,不要为了
极大的悲愁而自苦!
(不要骄傲,虚伪的姑娘,
我要告诉我的母亲;
要是我母亲看到我流泪,
我就不用再哭诉苦情。
我母亲会给我唱一支催眠曲,
一直唱到我睡去而长逝;
可是夜间她会拖住你的头发,
把你带来看我的尸体。)
少年骑士说道:“我可认识
这一个美貌的热情的姿影。
在大庭广众或是荒野之中,
她常飘浮在我周围将我吸引。
“那可爱的活泼的嘴唇,
宛如两朵蔷薇花;
可是从唇间却常常
可憎地吐出许多坏话。
“因此这片小嘴儿
很像美丽的蔷薇丛林,
有毒蛇躲在它黑暗的叶中。
阴险地发出噬噬的声音。
“在那动人的面颊上,
有着动人的酒涡,
那就是我的妄念
把我驱赶进去的坟墓。
“我看到美丽的鬈发
在美丽的头上飘拂。
那就是妖魔用来捕我的
神奇莫测的网罟。
“她那蓝色的眼睛,
像静静的水波那样清明,
我当它是天廷的金闼,
它却是地狱的大门。”——
乌尔利希骑士在林中策马前行,
树叶儿恐怖地沙沙作响。
他看到远处第二个面影,
是这样苍白,这样凄凉。
少年骑士说道:“那是我母亲,
她对我曾是多么慈爱,
我曾干下坏事,说过恶言,
使她的一生郁郁不快!
“啊,我怎能用我痛苦的火焰,
炙干你那湿润的眼睛!
啊,我怎能用我心中的血液,
使你那苍白的面颊恢复红润!”
乌尔利希骑士继续策马前行,
暮色开始笼罩着森林,
许多奇异的声音喧然四起,
晚风也发出飒飒的声音。
少年骑士听到自己的话语
发出了无数的回响。
这是快乐的林中小鸟,
它们清脆地调瞅歌唱:
“乌尔利希唱一首动人的歌,
歌声里充满了后悔,
他一把这歌儿唱完,
又要再唱一回。”
她的声调多么动听,
暗暗地打动了我心。
我不由泪眼盈盈——
我不知道,怎么会得这样。
我脑中出现了一个梦境;
我好像,我还是一个孩子,
在我母亲的宁静的房间里,
静静地坐在灯旁,
阅读神奇的故事,
门外是一片风声和黑夜。
那故事开始栩栩如生,
骑士们从坟墓里出来;
隆塞斯瓦利艾斯发生战事,
骑士罗兰策马而至,
后面跟着许多勇士,
可惜也跟着伽纳隆,那个狗才。
罗兰中了他的恶毒的圈套,
他浴血作战,不遑喘息;
他那号角的求援之声,
还没传到查理大帝的耳里,
这位骑士已经面白如纸——
我的梦也跟着他同时消逝。
一阵混乱的叫声,
把我从梦中唤醒。
这篇故事现在已经结束,
听众们人人拍手,
喝彩之声不绝于口;
歌女深深地鞠躬谢幕。
17教训
母蜂对小蜜蜂教训:
“对烛光要分外留心!”
可是小蜜蜂儿不听
它母亲的教训。
它绕着烛光飞鸣,
绕着它嗡嗡营营。
不管母亲叫破喉咙:
“小蜜蜂!小蜜蜂!”
年轻的血气,疯狂的血气,
扑向那炽热的火势,
扑到火焰之中,——
“小蜜蜂!小蜜蜂!”
火焰闪红了一阵,
它在火焰里焚身。——
“要留心那些姑娘,
小儿郎!小儿郎!”
游上游下的金鱼那里?
你们是在金花那里,
那些在可爱的绿野里,
在朝露下闪闪发光的金花那里
你们是在金鸟那里,
那些在蔚蓝色的空中,
映着日光飞翔的金鸟那里?
你们是在金星那里,
那些聚着光亮的一团,
每夜在空中微笑的金星那里?
唉!金币杜卡登,
没有在河流里漂浮,
没有在绿野里闪光,
没有在蓝天里飞翔,
没有在晴空里欢笑——
我那些债主们,确实!
你们是在他们手里。
19帕德博恩荒野问答
你可听到那遥远的声音,
好像是提琴和喇叭的音调?
那儿定有许多美人
在跳着轻快的舞蹈。
“唉,朋友,我说你听错了,
我没有听到提琴的声音,
我只听到小猪的啼叫,
我只听到母猪的呻吟。”
你可听到猎角在吹鸣?
猎人们在快乐地狩猎,
我看到温柔的小羊吃草,
牧人们在吹着牧笛。
“唉,朋友,你听到的,
不是猎角,也不是牧笛,
我只见养猪人走来,
把他的猪赶回家里。”
你可听到那遥远的歌声,
好像是快乐的歌唱比赛?
天使们拍着翅膀,
为它们高声喝彩。
“唉,那种快乐的声音,
个是歌唱比赛,朋友!
那是牧鹅的少年,
一面赶鹅,一面唱歌。”
你可听到那阵钟声,
多么动人,多么悠扬?
诚心诚意的教友们,
虔敬地走向乡村教堂。
“唉!朋友,那是公牛
和母牛的铃儿响动,
它们低垂着头
走向黑暗的栏中。”
你可看到那面纱飘拂?
你可看到那温柔的点头?
我看见爱人站在那边,
眼眶里悲痛的泪珠长流。
“唉,朋友,我只看到
那林中的老妪在点头;
苍白枯瘦,撑着拐杖,
一跛一跛地向草原行走。”
啊,朋友,尽让你
对这幻想家的问题发笑!
我胸中所怀抱的一切,
你还打算说它是错觉?
我轻轻走近,像坟墓样沉默不语,
只有我的两颊上流下了泪珠;
我向蔷薇的花萼张望,
它闪烁发光,宛如燃烧的红光。
我在蔷薇旁边快乐地睡眠;
一幕奇怪的梦影开始出现:
我看到一位蔷薇般的少女清姿。
她的上身裹着一件蔷薇色短衣。
她给我一些轻软的金色的东西;
我立刻把它们送到一座金屋子里。
这屋子里乱糟糟地人声鼎沸,
一群人在跳着优美的圆舞。
十二个人跳舞,无止无休,
他们紧紧地彼此手握着手;
如果一曲舞跳到终止,
那么另一曲舞又重新开始。
跳舞音乐在我的耳边喧嚷:
“美景良辰永无复返的时光;
你整个的生活就是一场春梦,
而这片刻时光乃是梦中之梦。”——
我的春梦已醒,晨曦露出微明,
我赶快向着蔷蔽睁开我的眼睛,——
唉!并没有闪烁的光辉耀动,
在蔷微花萼里却钻着一只冷酷的小虫。
奔的、走的、步行的、骑马的,
仿佛是驿使或是仆役。
人们迎面走过,彼此点头招呼,
从马车里挥着手帕;
他们很想拥抱和接吻,
可是马蹄儿不肯停下。
我们才在这同一的站中相逢,
亲爱的亚历山大王子,
马车夫已在吹角开车,
又吹得我们各自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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