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涌
第六十二章 记忆中的绿皮火车
他六岁记忆里那辆绿皮火车从旧时光里缓缓驶来。从南到北的火车，他们坐了好久好久，贵林还记得在一个无名的小站，他喝水的时候把一个白色搪瓷杯子的盖子丢在站台上。火车开动了，他看着那个永远也捡不回来的盖子，心里涌起小小的惶恐，像看着他永远也回不去的山村岁月离他而去。
火车到了大连，吴辰刚直接去了他工作的武装部。时侯很晚了，武装部的人都下班了，只有一个山东籍的老厨师在，他是个和蔼的老人，给他们三个人热了白花花的大馒头吃。
“这个娃娃看着灵光呢。”老厨师摸着贵林的头：“吴参谋长好福气啊。” 他说着递给贵林一个馒头，贵林接了过来。
贵林迟疑了好一会儿，说：“谢谢叔叔阿姨。” 吴辰刚脸上有一丝失望。贵林已经六岁了，这之前，他已经有两年没有喊爸爸了，这两个字对他而言有些生疏，有些遥远。同样的，他也不喊妈妈。只是半年过去了，他还是喊叔叔阿姨。李秀梅就有了些怨言，偷偷地跟吴辰刚说：“这么久了，也不喊爸爸妈妈。这么各色，养不熟。早知道咱们要领养一个年龄小一些的。”吴辰刚没有说什么。
他们一开始住在一个海军大院，其实是战士的营房，是走廊最靠里的一间。打开窗户就是大阳台，大大大大的阳台，有一个小操场那么大，而且还有一个铁楼梯，下了楼梯，又是另一个大大的阳台，贵林特别喜欢那些阳台，经常在阳台上站着，看楼下的风景。很快就到了夏天，有即将退伍的战士敲门，想到那阳台上留影纪念。他看着他们一群群的，说说笑笑的，在那阳台上，站成一排，心里有说不出来的感觉。这个城市，原来也不属于他们。
走廊的另一头是一个图书室。管图书的战士是江西萍乡人，算是半个老乡，江西老表。贵林喜欢去图书室。他哪里见过这么多书，欢喜极了。他一开始不怎么认字，只是看图片，江西老表见他聪颖，就教他识字。他慢慢就能认字了，常泡在图书室。似乎在书里，他可以找到另一个世界。他特别喜欢高尔基的那套书，那些插图是那么精美，富有质感。他看到《我的童年》，小高尔基被主人毒打，肩膀上进了二十多根刺，就在那抹眼泪。吴辰刚看他小小的，看书也会发痴，偷偷地跟李秀梅说：“这孩子将来念书一定行。”李秀梅叹息说：“行又怎么样？”贵林渐渐不满意只在图书室看书，他想去学校念书，他问吴辰刚：“叔叔不是说大城市有学校吗？”可是北方的学校是要七岁才能念书的，贵林还不到七岁。吴辰刚和李秀梅就商量了个法子。李秀梅那时还没有工作，就天天拉着贵林站在教室的后面听课。学校的老师最后有些感动，大概也是缠不过他们，终于答应破格让贵林念书。
第一天上学的那天，吴辰刚送贵林到友谊小学，还递给他一个铝饭盆，“中饭在里头。”他说。他转身走了没多久，听到后面的贵林说：“爸爸......”贵林声音不大，可是吴辰刚听到了。他转过了头。
“嗯......下午，我是自己回家吗？”贵林没话找话说了一句。
“第一天我来接你，以后你自己回。”吴辰刚说，贵林点点头。吴辰刚心里有一片暖意。
过完春节没多久，江西老表从家乡探亲回来到贵林家小坐，神情很失落。李秀梅问起缘由，他说是未婚妻和他分手了，跟了别的人，据说那个人是念了个大学的。他然后说他学了一种巫术，只要用食指指着他不喜的人，就会有坏运气降临到那人头上。贵林不知道为什么会记得这个所谓的巫术，只觉得有一些诡秘，不好，但是又忘不了。
有一天，吴辰刚回来很高兴，说是终于分到了一套房子，是在半山腰的铁山巷，山顶上有一个气象台。他们搬家走的那天，江西老表送给贵林高尔基三部曲《童年》，《我的大学》，《在人间》。“贵林，你将来要好好念书，不要像我，没念什么书，未婚妻就跟人跑了。”贵林接过书，点了点头。
贵林大概一直是记得江西老表这句话，一直都很发奋地念书。他在很多年后在大洋彼岸的康奈尔念书的时候，想起了那个矮个子胖乎乎的江西老表，他想老表没说错。可是当多年后月月离他而去，翊欧也弃他而去时，他觉得老表说错了，他念了这么多书，还是妻离子散，孤单一人。
贵林是喜欢铁山巷的房子的，喜欢楼前的桃树林和气象台日日升起的气球。他似乎也是更喜欢新的向阳小学，比之之前的友谊小学。那一年，他居然被学校合唱团挑中，尽管他站在最后一排一个不起眼的位置。他能感觉到这个大城市的脉搏，这是一个全然不同于钟家村那个小山村的地方，他呼吸着这北方城市的气息，他多么渴望这气息进入他的血液，他的身体。
可是他太不起眼了。班上选三好学生没有他，选班干部也没有选他。他本来就自卑，那次选举之后更甚。他的朋友永军说，没什么，我也不是班干部嘛。他还是不高兴。这件事情让吴辰刚知道了。吴辰刚就去找了他的班主任周老师。 那天贵林看到吴辰刚进了周老师办公室，很是诧异，就偷偷地站在门后听着，他听到吴辰刚用浓重的带着南方口音的普通话和班主任说着什么，可是他听不太清楚他到底说了什么。
没过多久，周老师说是班上要添一个纪律委员，吴贵林平常很安静，就选他了。贵林又高兴又诧异，他觉得一定是吴辰刚说了什么。果然不久班上的同学就传来了闲话，原来是周老师的孩子一直想去当兵，吴辰刚在的武装部正好是负责征兵的。班长是校工子弟，估计是他传出的话，他跟班上同学说：“这就是一桩交易。”班上的孩子就都不怎么跟贵林玩了，除了永军。那一阵吴辰刚见贵林不高兴，问了起来，贵林说了实话。
“不过还是谢谢你。”他说。吴辰刚叹了口气，不再说什么。贵林打那以后心里就和吴辰刚亲近了些，尽管李秀梅总还是那样不冷不热。
搬到铁山巷一年之后，李秀梅意外地怀上了，两口子喜不自禁，贵林不知道该高兴还是不该高兴，他只是觉得妹妹出生之后吴辰刚就没以前那么努力对他好了。贵林看李秀梅对新生的娃娃笑得那么由衷，那么灿烂，心里有些酸。他从来没有见她这样对自己笑过，他对这个妹妹也有了一丝怨，没有她，养父养母会对他好很多吧。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太敏感。他渐渐又把自己包裹起来，他觉得自己又变成了一个没人疼的孩子，一个找不到归属感的孩子。
后来他们回到了邵阳，吴辰刚沾上了酗酒的坏毛病，他是一直爱喝酒的，不过以前在大连很少有酒局。他喝醉了酒，要是遇上不顺心的事，就动手打人，李秀梅他是不敢打，就是打两个娃娃。妹妹吴竞芬是个女娃，他也不太打，倒是贵林打得多些。贵林心里更生了怨恨，觉得是因为自己不是亲生的缘故，也就和他愈行愈远。吴辰刚是农村里出来的兵，当年去当兵体重太轻，在衣兜里偷偷地揣了两块石头，重量才过关。他是个有狠劲的人，当年在抗美援越的战争中立了功，还得到林彪接见，才得以留在部队，又碰到了一个赏识他的老上级朱司令，把他从内蒙古调到了大连，一路靠自己摸爬滚打。 他在部队里久了，不免沾染了些暴躁气，又是上过战场的人，脾气说上来就上来了。他其实是个粗粗拉拉的人，不把这个养子当外人，想打就打了。他不知道这是个敏感又自卑的孩子。越打两个人越是生疏。贵林上了高中，执意要去学校住宿，周末回到家，也是埋头看书，两个人自那以后已经没有多少机会修复彼此关系的裂痕了。
后来贵林越走越远，对养父养母就只是客客气气，吴辰刚也慢慢灰了心，不再对彼此关系改善有什么期待。只是这次贵林生病，他一听就急了，当天就赶了过来。贵林醒了过来，却也还是和平素那样，和他说不上话。
护士过来了，说你爸昨天晚上到的，守了你一晚上了。病房的窗台上摆着一盆火龙果，满身的绿，有些像仙人掌。贵林想起邵阳老家阳台上的仙人掌。有一年仙人掌开了花，吴辰刚和李秀梅高兴地搬着那盆仙人掌去照相馆留影，还把照片寄到当时还在北大念书的贵林。贵林想到那盆仙人掌，心里突然一软，这些年，对于养父养母，他是有些冷落了。
贵林很快就出院了，吴辰刚在他的寓所里住着。贵林白天还是坚持上班，吴辰刚自己到处逛逛，他这还是头一回来深圳呢。一天黄昏，两个人在阳台上坐着，看落日西沉，倦鸟从天空一只只飞过。楼下的儿童乐园很是热闹，有很多爷爷奶奶和年轻的父母带着小孩子在秋千和滑梯上玩耍。
“这个阿芳不错的，你们什么时候领了证再生个娃仔吧。”吴辰刚说。
“我现在这个状况，一个病人，还说什么结婚生娃。”贵林叹气。
“唉，我这话也是糊涂，你也是受了不少苦的人。过去是我不好，打你打得多了。我知道你怨我。”吴辰刚是个犟脾气的人，很少认错，这一次大老远赶到深圳，看到贵林这样子，心里也有了酸楚。
“爸......”贵林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其实这么多年他早已原谅养父的暴躁。只是有些东西他是一直记得的，那些记忆的印痕刻在时光的树干上，再也擦不掉。他记得初三那年的一个晚上吴辰刚喝醉了酒，他开门慢了些，吴辰刚一个大耳光抡在他脸上。他那天晚上一个人跑到西湖路的坟山那边。黑漆漆的夜，黑魆魆的坟堆，他才站了一会儿，就惧怕起来。坟山旁边是个清真寺，他就跑到清真寺外面站着，寺里有个老阿訇把他喊到寺里，给他东西吃，还找了床毯子让他在寺里歇息一宿。“明天天亮了赶紧回家吧，不然你爸妈要着急的。”老阿訇说。贵林想为什么坟山和清真寺这么近，清真寺里面的阿訇们不怕吗？他想不清楚，这个世界上他想不清楚的事情太多了，但是现在他清楚地知道眼前的这个人是在真心忏悔，可是自己又怎么担得起这个忏悔，怎么担得起他们这么多年的养育之恩？
“爸......你别这么说。我自己不好......”他说了这句，更多的却是说不出来了，吴辰刚说：“哎，不说了，只希望你这个什么恐惧症早点好了。其实我自己有时候也是害怕。我从前在越南打仗，见过杀人。有时候不知道为什么，非常恐惧，一恐惧，就发脾气。”贵林点头，像是明白了养父火爆脾气的缘由。
“其实我一开始上战场很害怕的。”吴辰刚幽幽地说了起来。“我是铁道兵，和南越部队没有太多正面冲突，但是那一年在外苏河附近的一个热带雨林里，我和战友王海和大部队走失了，遇到了一支南越部队。我们两个都躲在树从里。南越部队人也不多，十多个人，他们发现了王海，把他从树丛里揪了出来......”贵林吃惊地看着他，这么多年，他从来没有听吴辰刚说起过越战。吴辰刚却突然停止了叙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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