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健三郎(1935年1月31日-2023年3月3日)在鲁迅博物馆
我一生的工作,就是文学,就是写小说。在此过程中,“何谓小说?”成了我一生最重要的主题。当然,现在这个问题可能很“土”,很不流行,却是我今天讲话的主题。
而且,我多年的夙愿业已实现,我访问了北京的鲁迅博物馆,并深受感动,所以,我要从鲁迅开始讲。我这一生都在思考鲁迅,也就是说,在我思索文学的时候,总会想到鲁迅,所以,我要从这里开始讲起。
我第一次听到鲁迅这个大作家的名字,是在我9-10岁的时候,当时,我还在国民学校上小学四年级、五年级。现在想来,那是收集了从《呐喊》到《野草》等鲁迅于北京时期创作的中短篇作品的一本翻译过来的小书(岩波文库)。母亲很爱看这本书,并把它送给了我。于是,我看到了其中的一个短篇小说,叫做《孔乙己》。母亲好像打算在我从国民学校毕业之后,送我到隔壁镇子的一个商店里去当住店的学徒(我们那儿叫“奉公”)。所以,我想她是为了让我了解小孩子如何在大人的社会里做事,才给我看了这本小说。通过在酒店里做事的少年的视线,观察着到店里来的大人们,其中还包括一个叫“孔乙己”的老人。我看了之后觉得很有意思,自己也想成为那个伙计,想像他那样仔细地观察大人。然而,在我10岁的时候,日本战败了。自从1937年侵略中国开始,日本发动的太平洋战争,最后以失败而告终。接下来的两年时间,日本的体制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和平主义和民主主义的新宪法为日本人所有,教育制度也得到了改革。于是,在我生长的地方,在那个叫“四国”的被森林包围着的小小的村子里,有了新制度下的中学。我就不必像《孔乙己》里面那个讲故事的少年一样,去当学徒去了。上中学的时候,我就一直很喜欢看那本母亲送给我的鲁迅的短篇集。后来,我升学进了位于我们那个地方中心城市的一所高中,就在那时,母亲对我说:“去看鲁迅老师的小说《故乡》!”——母亲总是称呼鲁迅为“鲁迅老师”。里面写了很多村里孩子的快乐生活,但是,那些离开村子去接受高等教育的孩子,就要过和好朋友“闰土”不一样的生活。那是很没意思的。“高中毕业后看样子你好像打算上大学,等大学毕业了,你就马上给我回村里来,跟你现在那些好朋友一起来做事,来建一个新村子。这一点你可千万不能忘记。”——这就是母亲对我的嘱托。我也打算按母亲说的去做,于是,就用铅笔在笔记本上抄下了《故乡》结尾那段广为人知的话——“我想:希望是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然后,我上了大学里的法国文学系,在那一刻,其实我已经违背了自己和母亲之间的约定。就算我成了法语专家,我们村里也没有法语老师的教职。即便在我们县里的大学里,当时也没有法语讲座。更不要说和四国森林里的朋友们一起干活了,就连在四国地方城市大学里找到工作的希望都没有。不过,作为一名23岁的东京的学生,我却已经开始写小说了。我在东京大学的报纸上发表了一篇短篇小说,叫做《奇妙的工作》。......如今,再次重读那个短篇小说,我觉得我描写的那个青年就是在战争结束还不到13年,战后的日本社会没有什么明确的希望的时候,想要对自己的未来抱有希望的这么一个形象......这是一部阴暗的小说。但是,当这部短篇小说登在大学报纸上,我拿到了第一笔稿费的时候,心里却感到了喜悦。老实说,我觉得自己已经成了一个真正的小说家,并决心今后要靠写小说为生。之前,我还靠打工、做家教,以维持在东京的生活。几年后,我回到了四国的森林里,把登有这篇小说的报纸拿给母亲看。我相信母亲一定会为此感到高兴的。 然而,母亲却是万分失望。“你说要去东京上大学的时候,我叫你好好读读鲁迅老师《故乡》里的最后那段话。你还把它抄在笔记本上了。我隐约觉得你要走文学的道路,再也不会回到这个森林里来了。但我还是希望你能成为像鲁迅老师那样的小说家,能写出像《故乡》的结尾那样美丽的文章来。你这算是怎么回事?怎么连一片希望的碎片都没有?”我想,是的,您说得完全正确。但是,22 岁写了这篇小说,23 岁发表在大学报纸上,我的心里真的是高兴极了,我没有勇气接受母亲的批评。我是这么辩驳的:“母亲,鲁迅不只在《故乡》里用了希望这个词,还有《白光》里头也用了,我就是想起了里头的一段话,才写出这篇小说的。”说完,我就看到了母亲的眼睛里流露出可怕的轻蔑的神情,那种轻蔑我至今还是记忆犹新。母亲说道:“我没上过东京的大学,也没什么学问,只是一个住在森林里的老太婆。但是,鲁迅老师的小说,我都会全部反复地去读。你也不给我写信,现在我也没有朋友。所以,鲁迅老师的小说,就像是最重要的朋友从远方写来的信,每天晚上我都反复地读。你要是看了《野草》,就知道里头有一篇《希望》吧。你看了《希望》吗?” 我坦白说,我没有看过。那天晚上,我坐了公车,又坐火车,回到了东京。我实在羞于继续待在母亲身边。这次,我拿着母亲给我的书,里面有《野草》全篇,就在夜行的火车上读了起来。我感到羞愧难当。接下来我要重新开始,我要写母亲说的那样的小说,像母亲那样的读者会把它当作是一个重要的朋友写来的信。我读到的《野草》中的小说真的是精彩极了,而我的自信却已经碎成了齑粉……
此次来到北京,我终于做了一件一直想做却没有勇气完成的事情。如今,我已73岁,从那个在夜行火车上看《野草》、身心都受到巨大震撼的夜里至今,50年的光阴转瞬即逝。我来到了鲁迅创作《希望》的地方,来到了鲁迅博物馆。《希望》中引用的那首诗的作者,那位诗人的铜像也在那里。我想要在那个翠竹掩映的庭院里,在心里默默朗诵一遍牢记于心的《希望》的全文。前天,我就这么做了。周围的人,包括我的朋友,还有摄影师,我从他们面前偷偷地消失了,然后面红耳赤地又出现在大家面前。他们一定觉得我很不可思议吧。下面的一段引用比较长,但请允许我来读完吧。中间我会跳过一段,缩短一些。我所记得的是竹内好的译文,他是日本最好的鲁迅作品的译者。然而我的心很平安:没有爱憎,没有哀乐,也没有颜色和声音。我大概老了。我的头发已经苍白,不是很明白的事么?我的手颤抖着,不是很明白的事么?那么,我的灵魂的手一定也颤抖着,头发也一定苍白了。......我只得由我来肉搏着空虚中的暗夜了,纵使寻不到身外的青春,也总得自己来一掷我身中的迟暮。但暗夜又在哪里呢?现在没有星,没有月光以至笑的渺茫和爱的翔舞;青年们很平安,而我的面前又竟至于并且没有真的暗夜。老实说,我现在还不能完全清楚地把握这篇文章的意思。但是,在我的老年生活还要继续的这段时间里,我想我还是会和鲁迅的文章在一起。从鲁迅博物馆回来的路上,我再次认识到了这一点。至少我现在能够理解,为什么母亲对年轻的我所使用便宜的廉价的“绝望”、“恐惧”等词汇表现出失望,却没有简单地给我指出希望的线索,反倒让我去读《野草》里的《希望》。隔着50年的光阴,我终于明白了母亲的苦心。刚才我花了很多时间,一直跟大家讲我的母亲,还有鲁迅在北京时期所写的小说。我希望在座的各位能够花很长的时间去读一读鲁迅包含了深邃而复杂思想的文章,然后,把它当作自己的一部分,一直读下去。作为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用文字为许多人照亮了方向的人,大江健三郎是很多人都试图是理解、去靠近的一位作家。然而,他却说:“我一生的写作就是为了向这个人(鲁迅)致敬,就是为了靠近他。”他一生都在思考鲁迅,在他眼中,鲁迅是“二十世纪亚洲最伟大作家”。近些年鲁迅的很多作品被移出了语文课本,然而,鲁迅价值却并不会消退:鲁迅作品中的人物——无论是异乎常人的狂人、穷困酸腐的孔乙己、被岁月躺平的闰土,苍白婚姻里的四铭,愚昧麻木的华老栓、还是屡屡落弟的陈士成,偏执悲怨的祥林嫂,还有谁都不配姓赵的赵太爷,他们在中国社会不是消失了,而是越来越多了。鲁迅的作品,不是过时了,而是太超前了。丘吉尔说,我宁可失去一个印度,也不愿意失去一个莎士比亚。鲁迅之于中国,应该不亚于莎士比亚之于英国。38年版《鲁迅全集》,是中国的第一部鲁迅全集,更是鲁迅作品出版史上最有纪念意义的一套真正的“全本”。一套书的版本之所以值得永久收藏,往往取决于两点,一是其历史深度——出版年代、出版的过程,二是书本身是否具有不可替代的特殊性,从而可供后人研读、品鉴与收藏。但遗憾的是,38年版的《鲁迅全集》,除了几本馆藏及个人收藏之外,已经几乎绝迹。此次,上海图书馆怀着敬畏之心,以馆藏孤品1938年版《鲁迅全集》为底本,精心复刻了此书。为此,先知书店诚意推荐这套专门为弥补“收藏空缺”而生的“特别纪念版”《鲁迅全集》(1938年原版竖排影印版),非常值得收藏:好的版本更需要好的出版人用心复刻,这版《鲁迅全集》,从全书工艺设计、内容收录、到编排体例,均是对1938年原版100%的还原,完整呈现初版本《鲁迅全集》的原貌,并对原版进行了修图,用八十克双胶纸印刷,使观感和手感都更加舒适。放在书架上尽显审美与品味。中国堪称杰出的作家不少,但鲁迅只有一个,因此,他的作品,书架上不妨放两套:一套用作日常随手翻读,这套38年版的“孤本影印版”用作收藏与品鉴。长按下图,识别图中的二维码,即可一键购买《鲁迅全集》,永久珍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