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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青 | 王骥:驴干的活,我们也干过

王骥 新三届 2021-04-24


作者简历
本文作者


王骥,生于北京。1969年赴延安插队,1974年调回北京。上过学,当过运动员,做过医生、教练员;国家拳击队教练兼医务监督,奥运会医务仲裁,国际拳联技术代表,亚洲拳联医学委员会主席。1994年到中央电视台体育中心担任编导、节目统筹等工作,已退休。


原题

驴干的活

我们知青也干过



作者:王骥



本世纪以前,咱们中国是正宗农业国。马、牛、驴、骡,被认为是农村的大牲畜,也被称作家畜。在这四大家畜中,最让人看不起的就是驴。讽刺一个人倔犟,常说这人就是“驴脾气”;说一个人傻,脑子不开窍,“你怎么笨的跟驴似的”?

虽然驴不可能像马一样在战场上驰骋,不能像牛一样在田地里耕作,也不能像骡子一样驾辕拉车……可驴的耐力是最好的,还可以走山路,陕北的婆姨带上娃骑着它回娘家,一天能走上几十里地呢。

驴,结实耐粗放,不易生病,性情温驯且听从使役,蒙上眼睛拉碾子、推磨,连续几个小时也不会罢工,当然拉屎撒尿是少不了的,因而也就有了“懒驴上磨屎尿多”这一流传久远的谚语。

驴是最能受苦受累的动物,而且是任劳任怨,就是累死了,也不会享受到整尸首安葬,更不会给立个墓碑。首先驴皮要被剥去做一种中药“阿胶”,补血益气,治疗妇女经血不调,还有美容功效。驴肉要拿去做驴肉火烧,据说驴肉火烧可以补益肾气,有壮阳功效。驴的内脏可以做杂碎汤,驴肠子是非常好的地域性特色食品,人们习惯称“驴板肠”。当然还有驴肉火锅、五香酱驴肉、驴钱肉等等。这驴钱肉就是驴鞭,大补。大清国时可是不得了,民间相传,那是慈禧太后老佛爷爱吃的一道菜。

这驴浑身上下都是宝,外边的给女人吃,里面的给男人吃,正可谓饮食男女常说的,“天上龙肉,地上驴肉”,极品美味也。

五十年前,我在陕北插队时,驴可是不能随意宰杀的,牲口是陕北庄户人的命根子,也是生产队的集体财产,饲养员爱护所有的牲畜,驴也不例外。虽然不能像大骡子大马那样,有那么多黑豆吃,草料和麸子总是要让吃饱的。

那年月常听北方人说,这个人“很驴”。话虽不好听,其实经常是褒义的,是说这个人勤劳、中肯,而且强壮。我在延安插队的岁月里,凡是驴能干的事,我都能干,除了配种和母马下骡子这事儿我没干过(当然其他知青也没干过),代替驴推磨、代替驴拉车、代替驴驮水……驴能干的活儿,知青都能干。

陕北黄土高原,山头平坦可以住人、种田的黄土山,在陕北称作塬。常说陕北缺水,实际上是塬上缺水。塬上的村子几乎都没有水井,日常的饮用水和生活用水,就要靠驴驮上木桶,走上几里路到山下的沟里去驮。这事,我就代替驴干过,还是在下雨天,有人说我“很驴”!

1969年7月盛夏时节,我和刘钢一同从北京回到延安,首先去了宜川县,在他插队的牛家佃公社经历了一段黄土高坡塬上的生活。

刘钢是北京工业学院附中六八届老高一的,比我大半岁,是我们北京师范大学家属院这群孩子当中的头儿,他带着我们打拳击、打篮球、游泳、练摔跤……,有时也出去和社会上的坏人打上一架,那坏人中既有老红卫兵,也有社会上的“顽主”、“流氓”之类。没插队之前我们就和北京的一些拳击爱好者经常进行切磋,海淀区的几个高校附中基本上都打遍了。刘钢的拳击水平比我好,名气也比我大,在北京时,我们和老红卫兵、顽主是井水不犯河水,平时倒也没有人招惹我们。

去延安插队的时候,刘钢比我们早走了几天,他插队的地方是宜川县牛家佃公社冯家岭大队徐里生产队,村子在塬上。牵着毛驴到山下驮水,和吃饭一样,几乎是天天要干的营生。天长日久,村里的乡亲们踩出了一条通向沟底的小路,远远看去,像一道“拓”出的白痕缠绕在山间。三公里的路,路程虽不长,但是有一半的路非常陡峭,其中最陡的地方,与地面的夹角大约在三十度左右。每天从第一声鸡叫开始,那条驮水的山路上,就能看见人牵着驮着水桶的毛驴,沿着崎岖的山路走到沟底,将两只桶灌满水,再返回村里。

驮水的桶是用坚硬木材的厚木板做成,铁条箍,全封闭,桶面上两个灌水的孔用木塞塞住,灌满水一桶足有八十斤重。驴的个头不大,两桶水压在驴背上颤颤巍巍,看着让人提心吊胆,走到陡峭的地方,得用力拉紧拴在驴头上的缰绳。上大斜坡时,避免驴的蹄子在山路上打滑,有的时候,牵驴的人甚至要掉头倒着走,与驴面对面,才能拉着背上驮着两桶水的驴向前走。

水来的不容易,村里的乡亲们,都懂得节约用水,不洗脸可以,不刷牙呢?也可以。在北京知青没进村之前,村里的乡亲几乎不懂得刷牙,有一口能喝的水,有一盆能做饭的水,就够了。洗衣服要到沟底下去洗,年纪大的老婆婆缠足小脚,从塬上下到沟里不方便,一年洗一次衣服,也算是正常。

刘钢他们村里,人多驴少,而且毛驴还有拉碾子和推磨的工作,因此,每户不能每天用驴驮水,要隔上个三、四天才能使上一次驴。如果碰上下雨、下雪,地滑不好走,怕驴滑倒摔伤,那毛驴就更不能下山驮水了,只能在磨道里(专门推磨的窑洞)推磨了。

陕北的老百姓日子过得很艰难,养一头毛驴真的不容易,因此一旦使不上驴,又急等用水,那就只能靠人,像驴一样去背水了。

雨,一连下了几天,知青灶房水缸里的水早就用完了,泥泞的山路又滑又陡很难走,怕出现意外,生产队不让牵毛驴下山驮水。我们只能用脸盆、水杯、塑料布接雨水,将雨水集合起来,放上一到两个小时,混入的杂质会沉淀,等雨水澄清了,再用来做饭、烧开水。可是,这鬼天气,像是在捉弄我们,大雨变中雨,中雨变小雨,最后小雨变成了毛毛雨,虽说下个不停,但是用塑料布却接不到雨了。刘刚他们知青点一共有四个知青,都是师大子弟,再加上我和其他几个外队知青的到来,做饭和生活用水确实成了大问题,就连能喝的水都没有了。

毛毛雨淅淅沥沥地下个没完,我和刘刚商量,趁着大雨停了下山去背水。我们两人身体都不错,每个人拿了一只登山镐,背上一个驮桶,光着上身,只穿一条短裤,就在濛濛细雨中出发了。

一路上都是软软的黄泥,黏黏糊糊的像自行车轴承里的润滑黄油一样滑腻,根本没法穿鞋行走。于是,我们光着脚,一只手杵着登山镐在地面上支撑着,另一只手抓紧扛在肩上的驮桶,慢慢地、小心翼翼地向山下移动。走到坡度大的地方,就先把扛在肩上的驮桶放到泥地上,倒着向下走一步,用登山镐在泥地上刨出一个小土窝,再扛上驮桶,用脚踩住小土窝向下移动一步,再刨一个小土窝,再向下行走一步,反反复复,终于下山走到了沟底。

和我插队的史家岔村不一样,这沟底下也没有水井。我们村是喝井水,他们则是从一个天然形成的水窝子(水池子)里灌水,那水窝子上面的山岩缝隙中有个出水口,刘钢说那是泉水。我们俩轮流用嘴对着泉水出口,贪婪地、大口大口地喝了个够。然后把驮桶上面的塞子打开,让岩石缝中的泉水流入驮桶,大约十分钟一个桶就灌满了,再塞上桶口的木塞子。

背上一个八十斤装满水的驮桶,如果走在平地上还不算什么,但是要上坡,而且是雨后泥泞的地面,还是山间小路、陡坡,确实有难度。不过,再难也必须把水背回知青点,大家都等着这两桶救命水呢!

刘钢走在前面,先是寻找下山时挖的土窝,踩着自己挖的土窝向上走,找不到,就用登山镐在脚踩的土窝前面大约半步的距离再挖一个,每向前行走半步,都要把脚准确无误地踩在挖好的土窝里。我和他保持着一定距离,是为了避免万一他失手,装满水的驮桶从他的肩上滑落下来砸伤我。因为每一脚都必须要踩在刘钢刨好的土窝里面,所以我一边扛着驮桶向上爬行,一边还要随时用登山镐修补被刘钢踩的变了形的土窝。

在山路上走了不到三分之一,突然又下起了大雨,路面更滑了,我们摔倒了好几次。为了防止驮桶从肩上掉下来,我们基本是跪在黄泥地上向上行进,当时真觉得这雨水和黄土结合成的黄土泥,是世界上最滑的物质。

走到三分之二的路程时,突然,我脚下一滑,身体失去重心摔倒了,驮桶从我的肩膀上滑落下来,不偏不斜直接砸在了我的右脚面上,眼见着那驮桶从我脚面上向下滚去,在五、六米远的一个拐角处被山体挡住了去路。一阵钻心的疼痛,从右脚背一直传到了心脏,我半躺半卧在泥泞的山路上,用两只手捂着脚任凭雨水冲刷,同时做着深呼吸。

刘钢和我有十几米的距离,他发现我滑倒了,立刻放下了肩膀上的驮桶,过来问我:“摔伤了没?”我说:“没有吧,驮桶砸脚上了,不知道骨折了没有。”他说:“你坐那别动。”他可能是怕我有骨折,移动会造成错位。我不停地用双手轻轻地揉着脚面,大约二十分钟之后感觉疼痛开始减弱,刘刚扶着我,试着慢慢地从地上站起来,用脚后跟着地向下走两步。

由于是脚后跟着地,向下走的时候疼痛还可以忍受,转过身试着向上走,脚背立刻钻心地痛。刘钢说:“你在这里等着,我上去叫人来扶你。”他重新扛起驮桶,顺着山路,又继续向上爬行。

刘刚走了以后,我又休息了大约十多分钟,顺着山路连滚带爬地往下走了十几步,找到了从我肩上滑脱下来,滚落到山体边的那个驮桶。木制的驮桶很结实,居然没有摔坏,木塞也很紧,水没有流出来。我一屁股坐在地上,将身体的左侧贴着地面,用右手拉着那足有八十斤重的驮桶,左手拿登山镐扒着刘钢向上走时挖出来的土窝,靠身体的扭动,一寸一寸地侧身匍匐前行。

爬过了一段最陡的山路,前面的路看上去平缓了一些,我重新从泥地上站了起来,我把登山镐拿在手里,右脚刚向前迈了一步,就打了个趔趄,亏得是用脚后跟在支撑身体,前脚掌根本不能沾地,我不得不再次坐了下来。雨越下越大,卷着黄土的雨水顺着山路倾泻下来,我索性躺在了泥泞的山路上,任凭奔腾而泻的山水恣意地冲刷。

脚的疼痛让我忘记了时间,不知道过了多久,刘刚带着一名知青来接我。跟他来的知青叫董振群,他家住在师大家属楼工四楼一门,我们也是多年的朋友。刘钢背起了我的驮桶,董振群扶着我慢慢地站了起来,靠着他的搀扶,我用右脚的足跟支撑着,侧着身子艰难地走回了知青住的窑洞。

徐里村离县城有四十五里的山路,不要说是下雨天,就是晴天,也没有公共汽车,更没有急救车送我去宜川县医院。躺在炕上,我开始观察受伤的右脚,脚面已经肿了起来,我用手指轻轻按了一下,痛得额头直冒汗。根据我常年参加体育运动积累的经验,自我感觉不像是骨头断了,可能是骨头裂了。那天吃完晚饭迷迷糊糊地就睡觉了,睡觉前,脚下垫了一个枕头,让受伤的脚高于心脏,这样有助于血液回流,减缓肿胀的发生。半夜疼醒了,我很庆幸自己只不过砸伤了脚,如果得了要命的病,像肠梗阻、肺炎……,看来就只有等死了。真不知道这种吃水靠驴驮的生活,哪年哪月能够得到改善?又有谁能够改变农村缺医少药的现状,为这黄土高原上的乡亲们撑起那把佑护生命的伞?

第二天早上,受伤的脚明显地肿胀了起来,还出现了一些淤血,一周后才渐渐消肿,疼痛也减轻了许多。一个月之后,走路时前脚掌还是不能用力,但已经可以干一般的农活了。三个月之后可以正常行走,四个月以后,可以参加体育运动。十年之后,当我作为81公斤级拳击运动员,参加拳击比赛时,那只受过伤的脚没有拖后腿。但是五十年后的今天,行走时间过长或站立时间过久,脚还是会隐隐作痛。

随着农村农业机械化程度的提高,如今役用驴越来越没有用武之地,陕北塬上也已经抽水上山,不少村落还打了深水井,就连那驮水的桶都成了收藏家竞相索求的藏品。

在我国农村驴的养殖数量越来越少,但市场需求却随着经济发展不断上涨。目前我国主要依靠从越南、缅甸、老挝、柬埔寨、蒙古等整个亚洲地区,以及非洲国家进口不同品种的毛驴,来满足国内驴的肉用、中药保健品制剂的消费需求。

今天的北京城里已经找不到驴了,能找到的只有我们这些比驴还“驴”的老知青。

那一年我和刘钢

驴驮水


五十年后我重新背起驮桶,讲述我替驴驮水的故事


王骥读本

煎饼与糊汤

村里那口老井

南泥湾吃野味险丧命

白衬衣

革命时代的标配

师大二附中

的疯狂年代

美国的红领巾男孩

贫协主席

的山村婚礼

陕北高原上

的打铁声

姥姥的黑胶唱片

不在北京吃涮羊肉?

我们村的月牙树

村里死了一头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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