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转身,光阴就成了故事
一次回眸,岁月便成了风景
余轩编辑、子夜审校
曾安娜,1949年生、籍贯江西永丰,北京第三师范学校69级(中专,相当于高中68届)知青、法律业大大专学历。1969年起内蒙兵团二师十五团五连战士、团部学校教师。1975年后在北京石景山法院、宣武法院民庭、告诉申诉庭、调研室任书记员、审判员;还主持了宣武法院院志编写工作。参与钱币学家陈铁卿先生生平学术、“藏币”‘“‘色章郭母’金币考”辨’等学术论文写作;与张武一合作撰写纪念内蒙兵团五十周年纪念文章“我从一连走来——人生答卷”。
张武一,1948年生,祖籍天津,电大大专学历,北大附中高68届知青,1969-1975年内蒙兵团二师十五团一连战士、团部学校教员。1975年底返京,校对、编辑、副主任;先后供职文物出版社、人民银行总行中国钱币博物馆《中国钱币》编辑部、研究信息部),2008年以副研究员身份退休。
作者:曾安娜(执笔)
张武一
西行的列车呼啸而去,留下泪眼模糊的亲人们翘首远望。我随着第二批战友来到内蒙生产建设兵团二师十五团。
我们团(自豪吧?我们团),位于黄河后套,离五原县很近。所谓“黄河百害,唯富一套”,说的就是我们待的地方。到底是内蒙黄土高原,像牧区似的,农垦区也是天地一线,广袤无垠。
这里大多数地方,尤其过了秋季便苍茫一片,显得格外寂寞而荒凉,赶上刮风的日子,飞沙走石。当地有句口头禅,这里的风“一年刮两次,一次刮半年”。寒冷和大风陪伴着这里的人们,春天虽美却短暂。我们农垦植被区就像是这荒原上一片片绿色的“湖泊”,我们团则是这湖泊中一叶小舟。
我被分到一连一排三班。我们团的前身是建丰农场,劳改犯改造和就业的所在,遣返所有犯人后,成立十五团,总共有十二个连,一个煤矿以及医院、学校、邮电局派出驻团人员、小卖部等一应俱全。
连队这个“家”的基本单位是班,吃睡、干活、开会集合,以班为准。平时排队各人打饭,改善伙食时以班为单位领饭,把洗脸盆一涮,盛饺子、炖肉、“大折箩”,都用它,号称“一品盆”。半大小子吃死老子。我们用起餐来风卷残云,三下五除二搞定,吃饭慢的不行。我们“赴边”最大的好处就是给自己家省粮食,一应票证宽裕许多。
这里吃水靠井,井水有“苦”有“甜”,甜水井少,离住地也远。喝水洗涮一应用水靠水车拉、扁担挑。本地水井用“汲汲”提水多,用辘轳的少。“汲汲”用杠杆原理,地上结结实实立一足够粗的长杆,半腰横着绑一根适当长的木杆,一头绑一块大石头,另一头拴根粗麻绳,绳的末梢系个桶,不用时大石头落地,空桶吊在半空,打水的时候,用力往下拽粗麻绳,让水桶贴着水面,使巧劲把水桶甩躺下,灌满水,往上送绳子一把一把倒手,最后提桶倒水。胖点儿占便宜,瘦的弄不好会被下坠的大石头连桶带人吊上去,离开地面挺悬的。班里的人们除了出工还轮流拉水,干班务,日子就这么开始了。
哪儿哪儿跟城里都不一样,很辛苦。其实最辛苦的是“出恭”(俗称“上厕所”)。做梦都没想到,世界上还有长这样的卫生间。靠墙一排地下埋大缸,沿口与地面平,再架两块木板。厕所的规模取决于缸的多少,一缸一位。这种设计是因为不管天气多冷,大缸里的液体也不会冻冰,便于清理。在这里如厕需一定技巧,弄不好溅起的那个会污染臀部。夏、秋记得带扇子轰蚊蝇,冬天速战速决。
没有多久,大家熟络起来,称呼五花八门。有称兄道弟的,有叫外号的,有直呼姓名的。大家都叫我“张五1(读‘妖’)”,简称“五1”。年轻人在一起就是热闹。
时间是最好疗伤的办法,日子一长,想家归想家,已经能拿得起来放得下。这就是成长了吧?然而真正严苛的考验是干农活。据三月来的战友说,刚来时候,每天在操场上集合“早请示、晚汇报”,是一天的开始和结束。农忙以后人们累得跟爷爷似的,就省了。要说现役军人和复转老兵们是有翘尾巴的资本,他们确实是干活的一把好手,当然他们早已成年,筋骨自然更强壮。在他们眼里,我们就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白脸书生,工农兵教育的对象,而这就是他们“革命”工作之重头戏。我看你是简单粗暴的军阀作风,你看我是小资学生,梁子就是这么结下的。话说回来,连长指导员、老兵们和原场职工,他们是我们学习农活的好老师,在很多方面是我们的良师益友,当然也不耽误当冤家对头。
我们团里主要是种庄稼。为种地服务还建了机修连、副业连等。我们连在团的东头,种有小麦水稻等粮食作物,也要种供连队食用的菜蔬,还要养猪什么的。所以连里除下大田的四个排以外,还有马号、羊号、牛号、猪号,提供连里畜力需要,解决吃肉的问题。我们排干大田。大田活儿一年有几件,每干一件都让你脱层皮。
除了小麦播种用机械不用说外,就说大粪拌种这不是人干的苦活,还有中耕和夏收。
绿油油麦田就像牧区的大草原,横竖望不到边。而那就是用“康拜因”收割也得月把以上,这么多的麦子播种之前,要用加热的粪肥拌过。在臭气熏天催人欲吐的地方,一干就是多少天。浑身散发的气味拒人千里,这不重要,重要的是累,累,累死人。这对刚来的我们是个下马威。
中耕就是除草(那会的人不懂使用除草剂),一人管两垄,手握长柄锄头,左一下右一下,除去麦垄里的杂草,几个人一排。豫剧《朝阳沟》拴宝唱“前腿儿弓,后腿儿绷”,很形象,有节奏地往前窜。我会左右换手,干起来要好受一些。如果只用一侧,收工时一边胯骨又酸又痛,“拉胯”是也。之所以“拉胯”,是因为那两垄麦地,像高铁的轨道,无限延伸,连长不发话“打回头”,就是再用一天也锄不到头。压力在于有的人体力技术都好,噌噌噌,三步两窜跑远了,剩下的,使出吃奶的劲儿也不行。何况弄不好除掉麦苗也是可能的。最要命的是锄糜子地(还是谷子记不清了)。小苗只有一根线一样细细的扎根在地里,与杂草为伍,手酸一哆嗦,“小祖宗”头一歪就挂了,草没事,让人很自责。各种较劲,争强好胜是年轻人的特点,身心疲惫可想而知。都说小草生命力强,也有例外。水稻田里的稗子跟水稻搅合在一起,欺负水稻没商量。因稗子可以酿酒,当你把稗子当主要作物播种时,它就没有稻子旺,气死人不偿命。反正告诉你是锄草吧!天上不会掉馅饼。不是吹牛,我算肢体协调灵活的,体力也行,一般活儿难不住我。
我们连主要收成靠春小麦,夏收一是“收”二是“藏”。夏收的时间格外长,因为量实在大,从收割到入仓,差不多从麦熟阳历6月开始直到11月。最紧张、最累的是全连投入所有人力赶着天晴抢收小麦。团里有“康拜因”,远远不够,人手一把镰刀是主力,一把寒光闪闪的镰刀必不可少,刀起麦落能省些力气。我磨刀还有两下子。在地头,各排领任务,每班一块地。说是“一块”地,这块地横着有数,一个人把四垄,依次排开,人尽为止。竖着望不到头,跟锄地有一拼,有过之无不及。
每日天刚放亮,全连集合出发,先干三、四个小时,七点左右在地头吃早饭,休息一会儿再干,到十点多收工回连。躲过晌午的毒日头,下午将近四点再下地,一直干到傍晚擦黑。收工路上还要顺带打“青苇”一捆背回连,作饲料用。弯腰挥臂一下连一下,一天结束腰直不起来,胳膊抬不动,背上的“青苇”捆沉得像座山,挡不住又累又饿,就算叫我“爷”也没用,饿呀。日复一日,累到动作走形,割破手指是常有的事。夫人老曾对我说过,她亲眼看见黎明时一个女孩随队伍去田里,边走边打瞌睡,镰刀一下砍到膝盖上,立刻一道寸把长的横口翻开,急送团部医院。
遇到天不作美,在节骨眼儿上下大雨,田里的麦个子(麦捆)就要头向上立起来,省得麦粒泡在水里发霉。我们冒雨在田里一个一个让麦个子站好,堆成圆锥体。平日场院上的战友们抓紧晴天,把麦个子码成垛。这里的麦田一眼望不到边,这里的麦垛在内地也见不到,忒大。地上先头向上立一层麦个子,成长方形,密密实实打好基础,然后在上面围着四周头冲里脚冲外挨个躺下码好,像垒墙一样一层压一层,里面规律填满麦个子,往上走,有一房高。这是技术含量很高的活。上下两人搭档,拿着三股木叉,下面的人往上扔,上面的人接好,麦垛不断往上长,越高越透着有本事。最后封顶,像茅草屋顶,是“高科技”所在,顶封好了,就是一座天然储粮仓。弄不好完蛋,一垛麦子着雨水,麦子发芽。一般麦垛长十几米、几十米说不好,高二三米或者更高?不管了,“高大上”,一定的。时而雨势凶猛,田里积水不浅,逢沟渠能没腰及胸,有时没顶。风卷着雨,瓢泼而下。战友们没有害怕的,往前冲,抹去劈头盖脸的雨水,打捞漂在水上的麦个子,不能让辛苦一年的收成化为泡影,龙口夺粮。不能让国家财产遭受损失,那时的我们就是这么简单。
每年的夏收如同一场战役,团里都会出《麦收战报》,我夫人就是编辑之一。因为胆小体力差,不会骑车,步行收稿每日往返十几里,或更多,出的是笨力气。她那点苦跟我们比,也就小菜一碟。
夏收的收官之作——冬夜“打场入仓”。原农场各处的场院大得不行,脱粒机超大开起来震耳欲聋。连里各排轮流上场“喂机器”。场院上尘土弥漫,“pm2.5”爆表。人人全副武装:口罩帽子风镜外套,捂得严严实实,脖子用毛巾围上塞磁实,袖口、裤脚扎紧。负责机尾麦秸出口清运,是最苦最脏最累的。机器一旦开动,大量麦秸从一人多高的机尾喷泻而下,呛得人透不过气。
收工时,人人眼睫毛挂灰,满脸一胡撸掉渣,活脱脱一个土地爷土地奶奶。机械般的动作无止无休,体力透支。只有半夜送饭马车的到来才算盼到一站,像我不到一米六五的小个子,二两一个的馒头能吃十个,先是用筷子一穿两三个,后来干脆守着馒头笸箩吃。回宿舍清洗,屋里缸中的水结一层冰。煤里有石头不给劲半天烧不热水,将就着洗脸擦身冻死人,激灵激灵地打哆嗦。这个活要干到上冻。
本年最后一场战役是“挖大渠”,时间在年末年初,上冻时分。黄河带着大量泥沙流经“后套”,“后套”的万顷良田全凭黄河水的滋养。正是水中泥沙的沉淀,我们必须每年清理沟渠河道,否则泥沙淤积河水泛滥。上冻前,先清理小沟支渠,上冻挖干渠(大渠)。有人把连水带泥的湿坨子铲进浅帮儿挑筐,有人把泥坨子挑上渠背。上冻了用炸药,冻土像石头一样被炸开,再一块块一堆堆车拉扁担挑往渠背上运。挑筐里泥坨子看着不大,死沉死沉,没两天肩膀就压出血来,衣服上的血干了再压,几个来回衣服和肩膀就被血粘在一起,有人干脆等战役结束再想办法把衣服脱下来,上药。一方面那时的人干活实诚,另一方面,年轻人争强好胜,生怕担子轻了大家笑话,所以每回挑筐离地,都咬一次牙,肩膀疼得钻心,腰腿使劲一挣!起!这一干少说又是十天半个月。本人担挑,先是肩膀疼,然后腰疼,后来腿疼,最后就没事了。本人耍铲,明晃晃光可鉴人,一铲能切断红柳筐提梁。蘸水切泥更是一绝,豆腐一样长条泥块转眼码满挑筐,筐提梁只留下挂扁担钩的间隙,再壮的汉子也难挑动。有的家伙冒坏,一个猛劲儿,扁担应声断成两截儿。
全年的劳作到这里告一段落,农闲之时,春节将近。
劳作之外我们也时不时秀一把知青特长。1971年春,班长鸿任去巴盟地方培训会计业务。班务由班副我临时打理,这也是我这辈子当的最大的“官儿”,手下十来个知青归我管。那阵子我们干了一件漂亮“工程”,在连队驻地外排水干渠向阳渠上,架了一座小桥。几公里外扬水站水渠的淤泥中,有废弃木桩,每根都有腰粗五六米长。我们一根根将其拔出来,用作小桥的桥桩。然后在渠中支上“三脚架”,把基建用的石夯拴在木杠上,人在“三脚架”上站稳,各把一角木杠上肩,“空中作业”,把木桩打入水中。象固定房屋木结构那样,用铁“巴钉”固定桥体架构,一座结实牢靠的桥体就架好了。铺设桥面时,战士高玉林认为可用从旧房拆下来的废弃“草把子”(象匝扫帚把那样把芦苇一圈圈匝紧,直径约20公分、长短任意的圆柱体)。桥面横着码好“草把子”最后覆盖上土,崭新的小桥大功告成。小桥高出水面两三米,宽两三米、长十多米,略带弧形,它不光可以并列行人,还可以通过小推车和牲口牛羊等。我们很有成就感。
小桥施工刚开始,一日,班中知青李立平(男,北京海淀区老初中生,在我团部教书后还过往密切,他励志苦读机械构造至今难忘),无意间从渠土中捡到一枚铜钱拿给我看。我也不认识,便写信问姥爷,后得知这是一枚汉代五铢钱,距今竟有两千多年,那一刻感觉好神奇。
1972年,文革后期恢复学术期刊,我便开始订阅与古钱币相关的《文物》《考古》杂志。内蒙兵团二师十五团一连向阳渠畔不经意捡起的这枚五铢钱,经姥爷“点化”,我的人生神奇地循着这条道一路走来,最终达成像姥爷那样,以古钱币学术研究为目标的夙愿。
一枚古币,再谢一连赐我的这宗宝!
从白脸书生到农垦战士,在这个意义上说,带给我们的不仅是苦难,也是“财富”。古人云: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对我而言,“大任”不“大任”说不上,心志更坚定,筋骨更强壮,体肤更健康,还真是有的。另一方面,由于长期过劳,不少人年纪轻轻伤了腰身,说不能动就不能动,年老以后尤甚。
我们对农业劳作有了亲身经历,最见不得浪费粮食。我从不歧视农民,现在只要农村来的打工仔,不管他是送快递,还是做保洁,我都不难为他们,有可能还多少照顾一下。让中国所有贫困的农村富起来,消灭城乡差别任重道远。能担当此任才是真正的“革命者”,也是中国共产党的初衷。
兵团实行部队编制,管理层和被管理层是人员关系的主要存在。管理层:现役军人、复转军人、原农场留用各级干部职工。被管理层:主力部队北京天津呼市等大城市来的“老三届”“知青”;大同兵团转来人员;原场留下的职工等。管理层与被管理层的矛盾随之产生,从始至终“剪不断理还乱”。
这种冲突最初是因为管理层的专横跋扈。实质就是“封建军阀作风”残余对部队的影响。团里有的连领导自称“老大”。他就敢集合全连队伍说“看是你们整我还是我整你们”。他手中挥舞的是一个战士写给北京军区的越级检举信,批评“老大”的专横作风,指其违背毛主席的教导。没想到这封信层层下转,最终转到“老大”手中。当然挨整的是“小兵”。这是“老三届”最反感的事情。“文革”中摘除了“笼头”的“老三届”,就像野马一样,横冲直撞,什么阵势没见过,现在凭几个军“老大”就想给我们勒上缰绳?没那么容易。如来与孙悟空的较量就此展开。例如:领导待人有亲有疏,对复转军人重用,不管能力大小,统统高知青一头;又如某些非人性的处事原则,知青家有急事,父母病逝等,以革命工作需要为名不给假期,有的知青连父母最后一面都见不到。这些做法,对知青伤害是普遍的。再如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女知青小丁的事最典型。她的日记里有些不满言论,被人偷看而且向连里汇报。先是连里领导找她谈话,说她的错误性质严重,还组织班里开会批判。小丁毕业于北京外语学校英语专业,她已能阅读英文书刊,口语交流无障碍。一气之下她用英语写日记,就放在明面。后来团部学校急需英语老师,小丁是不二人选。这难不倒领导,他们说小丁自开批判会以后大有改进,完全可以当老师。不就是改用英语写日记了吗!这台阶下的,还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变“欲加之功”亦“何患无辞”,转换无碍。领导层掌握着权力和资源的优势,大会小会说开就开,想点名就点名。一连的命运,恰恰就被这些最现实的负面因素所累,“注定”了走向不招人待见的一端。老三届们确实不是省油的灯,有自己的办法应对上面。相对其他连,一连的道法较深,闹得各级“老大”一个头两个大。换句话说,一连最不服管,猴崽子鬼主意多,还拿不住。
一连的“孙悟空”大多出自二排六班,像王金堂、张鸿任等,以他们形成一个游离于正统领导班子以外的知青核心,受到连里大多数人的支持,战友们受了委屈,或大事小情,都爱找他们谈。这种对抗,使一连在团里排名倒数第一,引起各级“老大”的注意,纷纷派出工作组,调查治理。一连在十五团也算青史留名也。
事情总是多方面的,兵团各级领导说:中央、北京军区和北京市,把上万“孩子”交到自己的手里,责任重大,千万不能出事。他们有句口头语“你们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们怎么向你们家长交待呀!”为了欢迎城里来的学生,连长指导员带领先头部队做足了功课。衣食住行都有周到安排。这是部队的优良传统,条件有限心思到了,我们感到了温暖。其实兵团各级领导管理着那么大的一个“家”也是不容易。他们的管理理念和方法也不是凭空而来,他们的“头儿”,“头儿”的“头儿”,往前倒几辈,就是这么传下来的,他们就是这么被管,所以也这么管我们,认为全是为我们好,何错有之?正是:
官兵安身一连地,
相依相斗是冤家。
与年轻挂钩的往往是闯祸、不安生、调皮捣蛋这些词语,然而我们自己却自信满满,天不怕地不怕,觉得真理站在我们一边,指点江山、挥斥方遒,革命者舍我其谁!一连一帮毛头小子,黄毛丫头,在“高压管理”“一言堂”的环境下,顽强而持久地展示了自己的斗争精神,初生牛犊莽撞出击。何振梁老先生说“坏人永远不知道好人有多好,好人也永远不知道坏人有多坏”。中国两千多年专制集权对国人的恶劣影响,这个“坏”有多深多广,可以说已经潜移默化、深深浸入社会和人的细胞,我们对这一点虽有看法,但并不了解水的深浅,并且相信党会支持我们。而占据各种资源优势的管理层,这个“坏”就像无形的一道助力,为他们助势,他们把一言堂说成是“民主集中”,把挟私打击说成是“批评与自我批评”,他们可以把他们的所作所为说成是“革命工作”,实际就是“拉大旗作虎皮,包着自己吓唬别人”,举例一二。
金堂兄首当其冲。
金堂兄的母亲病危,请假。连里不批,“革命需要留队”雷打不动。孝子金堂兄心急如焚,母亲啊,请等等我,子欲养而亲不待,亲不待呀!金堂兄仰面长叹。之后为奔丧“逃跑”回家,属于违反纪律背了个处分。
这还不算,金堂兄被认为是连部以外“影子核心”的台柱子,仅此一项就够他喝一壶的。为了在政治上能抓住金堂兄的“小辫子”,领导从他的家庭成分入手,展开外调,如果能查出个“5.16”分子什么的则大功告成,粉碎“非组织”小集团指日可得。这种“结论在先,再凑事实”的手段,在“文革”中很普遍。据金堂兄回忆,调查组曾上他的母校外调收集材料,无果而返。
无独有偶,我夫人曾安娜(团部学校老师)也是,因为对学生的管理引起家长的记恨,不幸,这个家长是“团老大”。老曾的父亲患肝癌晚期,发病突然,邻居大妈拍电报“父病危”。一个星期假都没批下来,老曾是个极守组织纪律的人,这时也晕了头,甚至想到逃跑。曾父是老红军(官位不高),论出身一点褶没有,老曾平时工作有口皆碑,就凭一句“革命需要”,不准假。岳父从发现癌症到去世只短短的四个月。老曾多次请假始得回京。岳父是苦出身,孤身一人无亲无故,育有一子一女,只有儿女加上岳母守护。岳母长住医院,儿子女儿一人一天轮流看护,外加处理一应事情,最后的日子,岳父说话无声,只见嘴动,只有丫头安娜能分辨老人家的意思,安娜看懂了,老人家说的是“丫头,等我病好了,咱们一家团团圆圆过日子”。
岳父住在北京军区总医院,一天院子大喇叭传来歌声《山丹丹开花红艳艳》,岳父露出无比向往的目光,喃喃道“又回到延安了”。1972年1月6日陈毅逝世,清晨哀乐阵阵,岳父伤心落泪。同年2月13日,腊月二十九,岳父与世长辞,享年才57岁。岳母受不了打击,病了,老曾不忍心归队,多次请求补假。不准,以超假论处。“团老大”牵头,一个干事出面(有人把别人传播的闲言碎语强安在老曾头上,正好扎了这个干事的肺窝子,于是偏听偏信的家伙记住了老曾),加上学校李校长(跟“团老大”同出大同兵团,属嫡系),召开了一个批判曾安娜超假全体教职工大会。会上李校长的拥趸两人见没人张嘴,有点冷场便先后说了几句,无非纪律性不强等等,然后真正冷场开始,屋里鸦雀无声,干事多次启发引导,仍然静悄悄,两个小时,再无一人开口,此时无声胜有声。会后马士鸢(男,北京师范老曾同学)代教导主任,在没人时偷偷告诉老曾,前几天他参加了一个调查会,某干事带校长召集老曾班学生(老曾从一年级带到四年级,一直是班主任),让学生说老曾的工作,有没有做什么不好的事,比如打骂学生,或者不认真上课等。“你还真行,愣是没有一个学生说你不好。连‘团老大’的女儿都说你好。孩子们发言挺逗,一口一个第一什么,第二什么,第三什么,清清楚楚。”老曾平时下的功夫,教孩子怎么把话说明白,一、二、三,把要说的事排好队再说,形成习惯。这回派上用场了。上边“从工作上抓包”当主攻无果,只好单打一,批“超假”。只为教育学生,遭这么严重的打击,出身正统“红五类”在和权力发声冲突时,也是一点用没有。
在权力面前,一切均以“上头”为准,没有一定之规。约一年后,“团老大”让人传话给小曾,说之前的“误会”解除了,什么原因我们至今不清楚。然后老曾入党。然后上面的戏文重演一遍,只不过这次是岳母患病,小舅子当兵在外地。老曾再次请假,还是一拖再拖不准假,非得让请假的人着了死急,患病的家人盼穿了双眼。
终于回京后,老曾有上次的教训,定时用书面形式发挂号信,给马士鸢转交组织,写思想汇报、寄党费,从没间断。之后就专心侍奉母亲,直到病情稳定。
上次,“团老大”一句话完事。这次可没那么容易,说什么也要给个党内处分。我家老曾看上去弱不经风,背地有人称她“林黛玉”,可是真惹毛了她,也够呛。她口才了得。当李校长说服她在处分书上签字时,老曾从父母参加革命的辛劳与忠诚开始,说到革命队伍的同志应该互相爱护互相帮助是毛主席的教导、组织上的优良传统,说到实事求是,现在不是战时,完全可以让兵团战士兼顾照料病重病危的父母,等等。李校长连话都答不上,只是逮着一句不撒嘴“你长期脱离组织,就是无组织无纪律,脱离组织半年应该按自动退党论,没让你退党已是轻罚了。”老曾回呛:“我按月向组织汇报母亲的病情、我的思想,按时交党费,有人证物证,怎么算脱党?”噎得李校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老曾泪如雨下。我在旁边看得难过,从裤兜里掏出一方小毛巾,皱皱巴巴,已经看不出本色,老曾也不嫌弃,接过去。旁边的人差点笑出声来,赶紧憋回去。说到老曾的辩才,真是可圈可点。她回京分到法院工作,曾与转业军人“院老大”在全院大会上干了一架。“院老大”指着老曾的鼻子斥责“你为什么那么恨解放军”(实际上是指为什么不听他的话),老曾回答得也给劲,“我父母都是革命军人,我生在军队,长在军队,没有解放军就没有我家。我们一家人与解放军的感情最深不过。我只是反对你独断专行,我是担心你的错误影响解放军的威信。第二,您对我的指控不是事实,我请求组织成立调查组,予以调查。你说我犯自由主义,那么您呢,道听途说,立马召集全院会,您有权,想开会就开会,您是更大的自由主义。第三,把调查结果公布于众。如真有,我甘愿接受组织处分,如果查无此事,您在什么会上提出的,就在同样规模的会上给我平反。”
“院老大”气得直拍桌子,喝道“小小年纪你铁嘴钢牙,一句是一句还挺在理……”听得干警一头雾水,这是批呀还是夸呀?缩头伸头横竖一刀,干脆来个痛快的。为此老曾多当了六年助理法官。老曾的顶峰之作,是集领导领队教练于一身,在院领导和多方支持下,队员表现出色,为本院争得“北京市法院系统辩论会”冠军。别的法院都是领导挂帅,只有她们法院是“姨儿”带队,因为老曾只是个普通的法官。
第二次超假,团里打定主意处分老曾,老曾拒不签字。北京所在区知青办以“困退”为由,同意老曾回京,团里也拒不批准。当初老曾和我一样,放弃东城区学校的工作,执意来到兵团,父亲去世母亲病重,以“困退”形式回京,让她多有不甘,老曾是个真心实意“革命派”,不过组织对她的做法深深伤了她的心,她回团时把母亲托付给邻居阿姨,可人家还得上班。
走投无路,老曾找到父亲长征时一个班的老战友,通过他联系上兵团副司令。老爷子以视察工作为由,来到我们团。在团领导主办的接风宴上老爷子寒暄几句,话头一转说到“你们团有个老同志家的小鬼困退回京,怎么,有问题吗?”第一个 “团老大”立刻回答“没问题”!
事后老爷子对老曾说:“你这个小鬼也是拧头,回头认个错,给个台阶就行了”。李校长以支部名义,要求老曾在处分书上签字,意思是让她背个处分回京。老曾在那张纸上写了几句话,大意是超假事出有因,实属不得已,批评即可,不同意给处分,签字。跟没签一样,不过老曾在会上以“认错”为由,重复了上面的意思,过关。一周后回京。十天后,就分到区法院工作。要么说“走后门”比走前门畅快,悲哀!李校长也是执着,想让支部通过盖章,把处分书寄给法院,这次支部否决,人都走了,组织关系也不在,你无权处分。
“牛犊子们”被“老虎”收拾得一楞一楞的,难道这就是革命队伍?跟我们在书里电影里看到的一点都不一样。各种“不自在”,把牛犊子们折磨得火冒三丈,也无可奈何,于是近乎恶作剧,或者干脆说就是恶作剧便冒出来。牛犊子花样气死老虎一个接一个,老虎也是苦不堪言。如前所述,在“影子核心”的“努力”下,一连“老大”多想拿冠军,也只能吞下倒数第一的苦果。当然这不是恶作剧,而是严肃的正剧。
内蒙古知青
一个转身,光阴就成了故事
一次回眸,岁月便成了风景
余轩编辑、子夜审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