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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苑丨金弢:​顾彬何以重炮猛轰中国作家

关注本号☞ 新三届 2024-04-25

一个转身,光阴就成了故事

一次回眸,岁月便成了风景


作者简历


本文作者摄于北京双榆树


金弢 ,字有根,1974年杭州外语学校高中毕业,插队落户浙江桐庐县分水公社儒桥村,77级考进北外德语系本科,81级北外德语系研究生,1985年1月进文化部,1985年3月借调中国作家协会,后任职于作协外联部,曾多次随作家代表团出访欧洲诸国。80年代末获奖学金赴慕尼黑大学读博,现居慕尼黑,著译不辍。

          

原题

顾彬当年何以

重炮猛轰中国作家




作者:金弢


德国汉学家顾彬教授


那些年,顾彬连连放炮,让国内文坛非常不爽。之前一个月,我跟国内一位文友通电话,对方说:“你们德国的顾彬是怎么了? 近来频频大放厥词,往我们作家头上倒垃圾。但我们没辙,德国汉学界的马汉茂不在了,顾彬老头现在是一统天下,什么事都由他一人说了算。尽管他迩来表现欠佳,但是中国作家协会还是把‘中华图书贡献奖’ 给他 ......”


时隔不久,在另一次电话里,对方又说:“你们的顾彬越来越离谱了,他口出狂言,称:我以前以为王蒙、莫言能成为伟大的作家,现在看来,他们的问题很大!” 听得我哈哈大笑。


认识顾彬三十年


算起来,我跟顾彬认识也有三十多年了。因工作缘故,初次相识是在1985年3月,而且认识过程也非常有意思。那年1月,我刚从大学出来,被分去了文化部。中国作协因文革后刚恢复工作,急需外事力量,把我借调去作协。同年4月,作家协会将接待文革后来自欧洲的第一个作家团——西德作家代表团,其实那是来自西柏林的作家团,其中就有顾彬。身为汉学家,他为代表团打前站,提前一个月到了北京,而事先也没跟我们通个气。 


一天下午,顾彬突如其来地出现在我办公室门口。那时作协还在北京美术馆西侧、沙滩北街文化部大院的抗震棚里。我因刚接手工作,还未来得及将卷宗彻底过目,只知来访团名单,也没翻见照片,自然不认得顾彬,尤其是想,德国团的来访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所以顾彬的出现完全出乎意料。


顾彬主动做了自我介绍,我一听蒙了:“你们团不是下个月才来吗,怎么已经到了,你们坐的是哪个航班?” 他指了指停在院子里的那辆旧自行车,他是蹬车来的。


我们就这样认识了。往后的几年中,我们成了朋友,几乎每年都有几回见面的机会。要么他来北京,我们约好了去张洁家包饺子;要么是我们作家团去德国,偶尔也会去他在西柏林或波恩的家“蹭饭吃”。那时他有个七八岁可爱的女儿。


顾彬给人的印象总是非常的好,和蔼、谦逊、少言寡语。张洁老开他的玩笑,称他是“沉默的顾彬”。我搜索旧日的记忆,丝毫想不起顾彬曾有慷慨言辞的一刻。毋庸讳言,顾彬对中文的理解远远超出他用中文的表达。跟他聊天,偶尔也会有词不达意的感觉。联想起他当时的言论,我非常怀疑这未必是他的本意。如换成一位中国作家,用委婉的措辞,含蓄地表达他的意思,效果会截然不同。  


顾彬对中国当今文学,这里指的不是当代文学,尤其是对眼下一代新出世的青年作家的作品是有成见的。他总习惯拿老一代作家做比较,认为这些年轻人阅历浅,文化根茎有限,把他们的作品喻为垃圾,这其中有着他本身的因素。


人的性格起着作用


顾彬生性内向,很在意自我感觉。他所推崇的好作家,都是他私交不错、过往甚密的朋友,如北岛、孔捷生、张洁、高行健、张抗抗、舒婷、傅天琳等。如果你跟他本人做不上朋友,他恐怕很难赏识、推举或翻译你的作品。1985年6月的中国作家代表团,王蒙团长一行十六人出席“西柏林地平线艺术节”,前面提到的这些作家,在团员中算是小字辈,三十至四十岁之间,也正是顾彬的年龄段,是他最热衷的作家,都是哥儿们。我们这群青年帮去他家闹腾,彼此间亲密的关系也足以证实这一点。


按我们中国人的说法,顾彬是个有点呆气的书生,为了他心仪的汉学,他可以舍弃一切物质上的追求。我曾试问过他第一次婚姻的失败是否与此有关。我们那次去柏林,上他家玩,他简陋的家舍,只有一台小小的黑白电视机,让我们大家颇为感慨。那时中国人看一个家庭物质生活水平就看彩电。回国后,张抗抗写了一篇旨在赞誉他的文章,文中提到了顾彬的清贫生活,他当时在北京的中国女友来作协时还抱怨:照这么写,她的家人和朋友会误认为她找的是一个德国穷汉。


顾彬对事业的追求是执着的。我们很早就寄望于他能成为德国的 Franz Kuhn (库恩)第二。库恩花了毕生的精力,译笔不辍六十年,翻译了我国从明清至茅盾的 《子夜》——几乎所有重要的文学经典。顾彬自然有他自己的人生哲学。鲁迅先生说过,人都有一杆自己的秤。顾彬拿自己严谨的治学态度、近乎苦行僧的人生观去衡量、苛求现在的新潮作家,看不惯眼下文坛上的某些时风,发些牢骚,我很能理解!


相比老一辈,今日二十年后的文坛新秀跟顾彬的个人缘分似乎差了一些。于顾彬而言,中国文学发展到了时下这一步,是一门新课题。身为波恩大学汉学研究院教授,客观上或许他不能跟当年那样有着充裕的时间和精力去探究、认识这些新作品。他的领域、他的特长,这也是他的专利,只能局限在他四十岁上下时所熟知的那批作家的作品上。


顾彬的文学批评
不免有代沟意识


再者,顾彬对当今文学的评判,也是他思想意识中价值观的反映,这里也不难排除他的代沟意识。在他看来,作为他同代人的那些中国作家,是经历了十年文革,有过生活的颠簸,其作品是那段史实的写照:像从维熙蹲过牢写出了“大墙文学”;北岛经历了西单墙写出了他的 《墓志铭》 诗;张抗抗的支边,舒婷、傅天琳、王安忆生活中的不尽人意以及张洁 《沉重的翅膀》,他们所写的不只是他们本身的个人恩怨,而是一代人的疾苦。在他看来,他们的作品,活生生、有血有肉,经得起时间的考验,是经典。而现在的青年作家,一些特定的群族,衣食无愁,茶余饭后码些文字,不耻涂鸦些湿地文学,释放一下饱和的性情,是一些赶时髦的流行曲罢了。


在话及王蒙和莫言时,对王蒙顾彬一向敬重有加。顾彬是个很具备中国文化传统的汉学家。他顺应中国文化传统,在他眼里,王蒙不仅是一位名作家,而且还是一位长辈,一位领导。1985年4月,中德作家在北京什刹海 《文艺之家》 举办两国文学座谈会,整个过程,顾彬对王蒙一直毕恭毕敬。王蒙身为资深作家、中方代表团团长,英语也好,又时常出访欧美,谈吐风格自然比较随意。加之德方多为中青年作家,在发言中,王蒙就是摆点年长的老资格,不吝会用长者口吻,对客人略有提醒告诫之辞。就是我们不翻译,顾彬也能句句听懂。尽管如此,顾彬丝毫没有动摇过他对王蒙虔敬的神态。即使后来王蒙当了部长,顾彬来京让我带去王蒙办公室,我想这也不过是一种礼节性的拜访。


然而对莫言不一样。顾彬一开始就非常看好这个当时的青年作家。莫言不光写小说出名,人缘也很不错。出访西德一个月,他为人低调,跟人相处和谐,与世无争。加之我们一直合住一间,彼此有了更多的了解。白天大家忙完日程,晚上我们什么都聊,话题多涉及农村,但很少理论文学。那回1987年的中国作家团访德,在波恩大学搞作品朗诵会,当时顾彬就当着我们的面断言:“莫言将来是一个伟大的作家!” 在场的我们都感到吃惊,多少觉得这是西方人惯有的言词夸张。中国汉字的表述比较含蓄,而德语相对会直白得多。


譬如想起1991年,慕尼黑卡尔—汉泽尔出版社计划出版莫言小说 《红高粱》,出版社让我写个评介,并从国内调来 《红高粱》 英译本。读后,出版社文艺部主任不禁赞誉,莫言真是一位 “Großartiger Erzähler”。如直译的话,可以译成莫言真是一名“伟大的小说家”,但这种译法未免太直接,多少带有翻译腔,似乎缺点传神。如若让我译,我更愿意译成:莫言真是一位“讲故事的高手”。

由此想到顾彬的定义,“伟大的作家”、“问题很大”,其实这些都是中文表达上的不到位,用词夸张,容易引人笑话。本来同样的意思,如果换种表达:“我本以为王蒙、莫言能成为了不起的作家,现在看来他们也有他们的问题”。如此说来,语气就比较委婉,也不会有言过其实之嫌,读者看了也会平静得多。然而作为外语,这种语言的感情色彩很难把握,这是众所周知的。


中德文字差异造成误会


我曾在德文报纸上读到,人称赞邓小平是“Chinas kleiner großer Mann”。乍一看似乎修辞存在矛盾,说邓小平又是小,又是大,翻译不当,会出笑话。但译成邓小平是“中国的小个子伟人”,文理就顺了。其实顾彬的中文再好也不是他的母语。老外说中文,难免有差错,我们也就不必过分计较。何况我们自己说外语也会时常词不达意。


说到中国作家“喝酒吃饭”。现在国内谁不在喝酒吃饭?!这又不是作家们搞特殊。眼下的中老年作家大多经历了三年贫困时期、物质匮乏的十年文革,抑或下过乡,抑或去干校,挨过饿。想想自己当年当知青的年头,挨饿是常事。有幸享受国家的“特殊照顾”,知青每人每月发一斤肉票,而全国的农民就没有这份口福。每到买肉的前三天,大队全体知青个个兴奋异常,开心得摩拳擦掌,从精神上早就开始提前消化这一斤肉了。那是一个非常的年代。现在形势变了,物质条件好了,作家们经济上翻了身,补补油水也无可厚非!就算是“君子以酒会友”也没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李白不也是没有酒就没有诗、斗酒诗百篇吗? 更何况时代不一样了。不过反过来我们也可以玩点儿气量,听得起别人说你,谁又能保证不让别人说呢? 所谓真金不怕火炼,是垃圾还是钻石,世人自有公论。


孩提时母亲常训诫:“说话是刀子,会伤人”;到了大学,汉语老师曾教诲:“贵人语迟。” 我如此一口气写来,不顾不忌,但愿不会冒犯了谁。

2022年07月15日
易稿慕尼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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