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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青丨王渝飞:​代课老师见证乡村学校众生态

黄桷小屋 新三届 2024-04-25

一个转身,光阴就成了故事

一次回眸,岁月便成了风景

作者简历


王渝飞,1957年生,重庆人,深圳大学毕业,1975年四川农村插队落户,四年后回城。1989年调入深圳,曾从事旅游开发和经营工作。现已退休。


原题

那年去村小代课




作者:王渝飞



原来村小是没有校门的,进山出山的村民任何时候都可以横穿那七八间不规则,并排在山路两边的教室,读书声、唱歌声、教书声一派生机勃勃。现在砌了一道砖墙把学校围了,任何人再要经过时都得绕到大门一边,从从容容的向学校致以关注的目光才得以走过。砖墙虽有几处倒塌,但上面牵挂了层层叠叠的草藤,要想走进去还只有顺着大路去推开墙中彰显气势高大的铁门,其实只是几根生锈的钢筋焊接而成,手一挨着便有些铁锈碎渣掉落,久已无人来此了。

大竹朝阳乡竹园村小老师合影。1978年

01

星期六下午最后一节课,下课玲摇响后,学生们走了、民办老师散了、公办老师也都回家了,整个扁上村小就剩我一个人。伙房里的饮事员曾嫂来说,一个人的晚饭不好做,问我可不可以把剩的冷饭煮热,拌一点咸菜就对付晚饭,我是将就惯了的,当即叫她收工回家。其实我怕吃她煮的农家饭,太硬太干,像下田栽秧挞谷人吃的“铁钉饭”,她想早点回去就回呗,大家都图省事。

一阵风吹来,掀起了办公室桌上的作业本,窗门都大开,当然关也没用,窗格子没有几格有玻璃,门也是歪得关不上的。今天这风却是一个人,一位四十多岁的人闪进来,四处看看,双手抱在胸前,很熟悉的度步到一张桌前,像似自言自语:“这个位置朝正北风水好,凭窗就可望见扁山的竹子,可惜了哇,没人赏识。”环顾一下四周,用手指着桌上刀刻的几个字“竹扁小学”有感道:“还是它醒目耀眼,就是刀法还欠点讲究,‘竹扁’两字是货真价实的富裕哦,山上家家户户就是靠卖‘竹扁’休养生息传宗接代,你细细品品,很经典哦……”来人叫廖二毛,曾是这所扁上村小的民办老师,传言是我顶了他的教位。我正想起身让座,他倒不客气在桌前坐下,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说:“放学都是走人的,真要备好课,还是回家用功,你说是不是……”

廖二毛开门见山地说,是来请我去他家吃饭。不问罪还有饭吃,当然乐意,按饮事员曾嫂的说法:“你挣的是村上补贴工分,民办老师是不能随便找人干,误了娃儿读书谁都负不起这个责,你来教书是给你们队挣钱还争面子,腰杆要挺得直直的。”廖二毛家住四队,我就挺直腰杆去了。
可是,这顿饭不在他家吃,由他儿子德娃领着去订亲的女方袁妹家吃,女方家在坝下石桥,还有点路,德娃有口吃的毛病,说不清楚事,我以为就是饭桌上多添一双筷子,图个痛快吃喝了事。走到袁妹家完全不是那么回事,知青毛坤把我拉到一边告之实情:“袁妹要退婚,德娃要逼婚,退不出钱财,今晚就成婚,你我的任务就是不能让袁妹跑了。”

袁妹是个初中没有毕业的学生,能跑去哪里,德娃半天憋出一句话:“跑都跑了。”我们看到的是小袁妹,她毫不理亏地说:“不是跑,是去借钱。”毛坤拿着烤好的鸡,撕了一块鸡腿递给我:“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这屋里什么都可以劈来烧,活的都可以烧来吃。”德娃又憋出一句话:“烧了,吃了,都记我账上,几千块钱有账的。”说完还把手中的一个本本扬了扬。小袁妹分辩说:“我姐说了,一定借得到,不赖你账。”我问毛坤:“她家大人呢?”德娃把本本递给我:“都在这里。”

袁家的账单,是年前父亲病故的丧葬费,母亲眼疾的治疗费,逢年过节上门的点心费,也包括小袁妹上学的学费等等,不痛快的事总是被花去的钱叠得厚厚的,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眼前这个四壁皆空的袁家,看不到一点生气,大袁妹要嫁上山,凭廖二毛家的实力,日子要比现在好过多了,后悔的原因是德娃有点傻吧。德娃认为他不傻,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大袁妹跑了,小袁妹代替,廖二毛叫知青来助阵就是要的这个威风。

真正的老狐狸廖二毛没有出面。但是他在费尽心思掌控全盘,原来与袁家说好,帮小袁妹考进县中,现在突然成了是娶大袁妹当儿媳妇的条件,而且要马上嫁进廖家。按廖二毛的预测,他被削去扁上村小教位,我这个知青临时代课决不是村上的长久之计,一定还有人在争,他也不能不争,他没希望、他儿没希望,但不能代表他家没有希望。他要大袁妹立即办婚事嫁进廖家,去争他失去的那一个教席。他认为大袁妹读过石桥高中,有家学底子,在扁上村小谋取一个教席是很正常的事。我的出面,正好是学校人脉关系的一个展示。多好的一盘棋。所以下血本布局,叫儿子德娃不婚不归。

廖二毛扁上村小毕业,当兵做过连队文书,复员后四处某教书一职,在石桥中学求到一饮事员的活,与大袁妹的父亲成了一个学校的同事,心气极高,经常找高中水平的同仁说文解字。因为利用学校厨房的方便,对袁家一父二女蒸饭热菜有过太多的关照,两家走得很近。后来扁上村小缺人,他因有石桥中学的瓜葛补上了缺,教书也有几年,最终他的啰唆还是让人烦了,被拿掉教位后也没有人出来说句惋惜的话,叫顺了好几年的廖老师,突然改口叫回原来的廖二毛,没有人不适应,他向村委申诉不服,答复是:“廖二毛就廖二毛,顺其自然吧。”

大袁妹怎么想,愿不愿意,还轮不上自己表态,现实的情况是她一离开这个家,瞎子母亲谁照顾,农活谁干,小袁妹就要失学,她又不可能把母亲和妹妹带去廖家,她家每个人分的责任田也带不走。她有点恨廖二毛,与父亲做过同事,明明是礼尚往来的走动,因父亲病世,怎么弄出一个定亲事来,修房办丧治病借用的钱都成了定婚彩礼,廖二毛拿债施压,逼她从婚。快半夜时大袁妹回来了,拿出一张条子,说是在她远房三姨妈那里借到了一半,明天银行开门取钱,凭这个条去拿。德娃拿着条子不知咋办,毛坤主张不信,不婚不撤,但来袁家三天已无可吃无可烧的了。我主张信,但一下子又拿不到钱,了结不完这事。

小袁妹在火塘里掏了一个洋芋慢慢撕着皮吃着,一边借着火光拿出课文看起书来,大袁妹比小袁妹漂亮,也吃着烤熟的洋芋,洋芋都是烤糊了的,是毛坤和德娃挑出来不吃扔一边的,两袁妹吃得很香,吃声很轻,那神气因有明天做支撑,是满不在乎的样子。
毛坤用手肘碰我,示意看坐在火塘对面的两姐妹,凑近耳边小声嘀咕:“大袁妹是石桥一枝花喔,只要去赶场后面都要跟一队人的,德娃跟他老汉廖二毛一样,长得篓篓垮垮的,我道要看看鲜花怎么插在牛粪上的……”我觉得今天这顿饭很无聊,执意要走,德娃一定要拉上明天一起去取钱,怕万一大袁妹再出什么歪主意,我是主张相信的,要当个见证人。

说当见证人,实则是押运员。到了县城大袁妹不要我们跟去取钱,我们就在十字街一家甜食店坐下着等,那个叫远房三姨妈的也跟来了,德娃抖抖索索的在桌上写了收条,交到远房三姨妈手上才算完。店员趁这空档手脚麻利的端上来一锅汤圆,德娃和大袁妹都说没要,德娃说:“吃没问题,但要记在袁家账上。”大袁妹说:“收条以后发生的事不管。”双方僵持起来。毛坤早等不及了,端了两碗,他一碗我一碗说:“吃,不管它,这两天还要算工钱,我们不能白跑。”
远房三姨妈忙出来打圆场说:“我请客,以后大家还要见面的嘛。”她一幅泰然温谦的样子,与大袁妹沮丧的脸形成鲜明的对比。汤圆谁吃、谁付钱还没理个明白,围了不少看热闹的人,大凡美人生气都好看,众人的目光都搁在大袁妹漂亮的脸上,店员顺势招揽起生意,远房三姨妈不喜欢是非,向柜台付了账就拉着大袁妹走了。远房三姨妈年龄并不大,从两人的举止行态上判断不出是什么关系,说是亲人不够随和,说是陌生人又很依偎,但大袁妹那双不在乎的杏仁眼里,又多了点愠怒。

02

分着剩余的两碗汤圆吃着,曾嫂突然出现,背了一个背篼,站在店外招手,曾嫂要我帮她去竹师走一趟,把一包东西送给在竹师食堂当饮事员的全娃。

平常能说会道的曾嫂也有为难的时候啦,她们一家正在为女儿蓉妹的婚事向全娃摊牌。据蓉妹反映,全娃已经有一个月不回家住,天天住在一墙之隔的竹师宿舍,与他妈也不打招面。尽管曾嫂跑断了腿,蓉妹空坐了无数个星期天,仍是见不到人,这天曾嫂带了点山货再当援兵,可搬来的山货已经把全娃家都快堆起一垛墙了。所以,曾嫂就想去竹师找全娃聊聊,到竹师门口又犹豫,万一真谈蹦了翻了脸怎么办?

要替曾嫂去拜会全娃,是因为我认识竹师大名鼎鼎教音乐的杨老师,进了校门不用问路就知道食堂在哪儿,曾嫂的想法。如果谈好了是借了东风,省了他们一家人的尴尬,谈不好是办事人不力,还可以再找机会补救,急中生智的这一招来得太是时候了。所以,曾嫂几乎是要跪下来求着我帮这个忙。

曾嫂的女儿蓉妹,县高中毕业,是扁上村小的代课老师,她从小学三年级就出来读书,是完全回不了农村生活的那种农家子女,不会农活,不懂农活,穿衣打扮已经城市化了,现在一心要按照父母的安排嫁进县城,当那个全娃的媳妇。想想曾嫂平时说长道短的贴己话,帮她这忙举手之劳。

全娃,本县知青,到竹园村插队落户,与曾嫂一家相处情浓,招工调回县师范学校,当了伙食团饮事员,全娃父早逝,母病多在家为供销社纺土麻布为生,全娃落户竹园村后,自留地成了家里的供菜基地,吃苦耐劳的性格被蓉妹家看上,可这一年里进了城的全娃会变心,这是曾嫂家最担心的。

曾嫂怕讲不好的几个意思:蓉妹一年内一定要转成正式民办教师,结了婚就难办了,离不开农村至少也是不那么辛苦的人。在全娃家老屋基础上拆建重修一栋小楼房,材料、人工全包作为陪嫁,给全娃家光宗耀祖。

曾嫂从背篼里拿出来一包斑竹干笋和一只腊公鸡,两样烧在一锅,就是全娃在农村时的最爱,不管是什么时候,只要闻到这个味,就是半夜也要爬起来推开曾嫂家门吃两嘴,曾嫂知道这馋猫的胃口,特地带来要转交给他,意思全娃应该知道曾嫂是疼他的,有这么一个人想当他的丈母娘他不吃亏。

还有两只风干的竹鸡,这是带给全娃妈的,曾嫂要找点理由让全娃回家,万一全娃犯倔就在竹师厨房把笋子腊鸡烧了吃了,这趟又白忙了,要让全娃送竹鸡回家,那里还有女儿等着嘞,这意思就是要全娃与蓉妹见上一面,方可踏实。

一联串的伏笔用心良苦。但是没有想到所有的拜托被一件事情打乱,远房三姨妈怎么突然出现在竹师,找全娃时看到她来食堂打饭,躲去杨老师家时碰到她在屋门外说话,特别那句话“我请客,以后大家还要见面的嘛。”和那一副泰然温谦的样子印象太深刻了。杨老师那天也特别有诚意说:“饭口了,吃个便饭,正好有事要给你谈。”万万没有想到杨老师的妻子就是她,也是个音乐老师,在离县城较远的周家镇中学教书,一周才回来一次。我这是第一次碰上,而且因为刚才追债大袁妹的事,这个见面是非常尴尬的。
更尴尬的事是大袁妹也出现了,杨老师家是平房很小,厨房是搭在房外面,大袁妹在帮厨,端了一碗炒好的菜进来。三双眼睛瞬间碰在一起,又瞬间回避,这顿饭怎么混过去的几乎想不起来了,我只是一味对杨老师说的话,点头、又点头、还是点头。

杨老师讲的话还真只有点头,我创作的一部反映学生劳动的小歌舞剧,经杨老师修改推荐到县文艺月刊要发表,县文化馆有意要调演这台节目,杨老师很为我高兴,当然,我也很为他高兴。因为我是他教作曲的学生,竹师有几个爱好音乐的学生跟他学,好像习作都没有在县文艺月刊上露过脸。更重要的是有了一个要实施排演的计划,这个计划可以有更多机会让人成功。

遇上像杨老师那样的好人算我幸运,当然也很偶然。那是我们插队落户的第一个月,通知到乡里开知青大会。按农村习惯,九点开会,十点人齐,礼堂坐了黑压压的两三百人,会后有免费午餐。大家很兴奋,特别是拖儿带女的老知青喊声话声满屋飞。才调到乡里挂职的刘书记走进来,叫大家唱点歌活跃活跃气氛,叫了好几个他熟悉的人都说不会唱,让刘书记下不了台。
当时我坐前排就点我的将,大家坐等也没事,瞎起哄教教教。刘书记把一本县文艺月刊递过来说:“这里面新歌很多,都是学大寨赶先进的,教大家唱唱。”见我没推,又热心的说:“文书那里还有手风琴,会不会拉。”我回答:“手风琴不会。”又问:“不会乐器吗?”答:“会弹琵琶。”就是这一次我和刘书记认识了。
又开过几次知青会,又教过几次新歌,一次聚完餐后刘书记碰上我说:“你是竹园村的吧,教得不错,你还会弹琵琶,我给你写个条子,到县文化馆去找杨老师,他的杨琴打得好,拿点歌单回来,知青都是年轻人,开会就多唱点新歌嘛。”

我当然去了,而且第二次去时还动了点小心思,看到县文艺月刊上登了很多无曲调的歌词,就找了一本流行的《战地新歌》歌曲集,模仿了几首曲调谱写好,用琵琶试奏还可以听,就带去请教杨老师。如果能得到一个认可,下次就想教唱自己谱曲的歌,那就很有意思了。
就是那一次杨老师把我从文化馆带到竹师,走进了他的音乐世界。记得很清楚,在一间仓库里他掀开几层遮盖的布,用钢琴试奏了我写的曲调,指出了几处可以修改的音符,没有回答我可否教唱的事,重视程度已让我兴奋异常。我也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仔细看了钢琴,当时钢琴是作为“封资修”产物被严令禁止使用的,为什么借这么个机会弹一下也没搞清楚,钢琴放在仓库里不常用是肯定的。
我也是第一次去了杨老师的家,知道了他有一对漂亮的女儿在读小学,妻子没在家也没好问。从这以后,与杨老师就有一种相熟的感觉,每次去县城都会拿很多油印的歌单回去,知青会唱歌也像知青大会的聚餐一样,成了固定节目,我成了教唱歌曲的人。

逃出杨老师家并不容易,我得问清大袁妹与远房三姨妈的关系,杨老师家借出这么多钱,杨老师不可能不知道。如果知道我还参与大袁妹追债怎么想我呢?我也看出大袁妹那顿饭也是吃得非常别扭的,脸涨得通红,像火山随时都有可能爆发,想和她说一句话根本不可能。
远房三姨妈倒是不忌前嫌,总在找机会说话,但她开口讲的多是扁上村小的话题,多少老师、几个班级、附近水泥厂铁厂纸厂井场子弟多不多、有没有礼堂、风琴有吗、有几个老师会唱歌跳舞、公办老师有几个、可不可以到水泥厂搭伙吃饭,甚至水泥厂招待所离扁上村小有多远都问了……

03

逃出来就轻松了吗?曾嫂早在竹师门外等着啦,找了一辆拖拉机一起回山上竹园村,一家人要等全娃的表态拿定下面该怎么办的主意。刚下车脚还未站稳,廖二毛拉着德娃要当天的中间人,在削去一半的欠债条上盖证人的手指印,毛坤很正经地说:“有了手指印就是证人拿工钱的依据,这是规矩赖不掉你那一份,走嘛,今晚德娃家还办招待。”
回到扁上村小还没回到宿舍喝口水,郑校长就喊着通知,晚饭后开教师生活会,正好借此推开所有尴尬应酬,哪里都可以不去了。本以为躲过曾嫂家,推辞德娃家是逃脱了虎口,可开完会听完所有的工作布置才知道,这次真正掉进了狼窝,真正的尴尬才开始。

公办老师住校有七人,民办代课老师住校有三人,但蓉儿家实在太近,又碍于曾嫂的面子,算暂缓住校一人。九人的伙食团每周日晚上要开一次生活会,名曰生活会实则是老师回校点名会。
扁上村小规模不小。因为卖竹扁村里有钱盖教室、修球场,也就自办起初中和高中,学制九年的各年级,小五、中二、高二全都配备齐全。村办全日制学校是全县勤工俭学的一面红旗,师资拼聚复杂,除了高中由教过高中的老师抽调来,其于都是乡完小教小学的老师勇挑重担升级担任,一时间学校人丁兴旺。
生活会后照例由郑校长将完小捆绑送来的,上一周的各类报纸杂志开包,分发给各位老师浏览,然后就是被郑校长认为是最合格的校风出现。此时没有读书声,也有灯下阅报人。

今天郑校长没有抢先拿《文摘报》和《参考消息》学习,也没有大谈菜谱,而是要谈贯彻一个重要通知的事,要调动全校之力迎接全县教育系统文艺调演,让扁上村小沉浸在一派鶯歌燕舞的欢乐氛围之中。扫兴的是正谈得眉飞色舞之时,曾嫂把煮的粑粑饭端来了。
郑校长什么方面都利索,就只有这一口牙齿让他伤透脑筋,黄得发黑不说还经常肿痛,什么药都不管用,每顿饭只能要求吃软和的粑粑饭,曾嫂当然不敢怠慢,精心煮烂还常在粑粑饭里参些肉沬,算是加的营养。
肉香的粑粑饭,一股香味飘出,一圈人羡慕得直吞口水,曾嫂乐呵呵的说:“别都盯着看,也就是洒了点葱花,郑校长为了学校工作,有家有娃都顾不上,关心一下也是大家的意思吧。”郑校长果断地把手中烟头摁灭,大声宣布散会。

事实上一个星期后,来到扁上村小指导节目的不是别人,是我才认识的远房三姨妈,然后又派来了编舞的老师,老师不是别人,也是才从追债中脱身的大袁妹,这一切出现让很多人兴奋异常。在所有围观排练的人群中,廖二毛和德娃父子的身影也出现了,但这对父子无法,订亲债已退出一半,大袁妹除了按约定半年后还完余债,与他们再无瓜葛,没有经廖二毛的力量就来扁上村小挣到了教师工分,他很不开心,德娃更是不服。

受远房三姨妈的托付去找了廖二毛,要他守约不要去学校干扰大袁妹的工作。廖二毛不仅不生气,反而拉着喝酒炒菜兴奋地畅谈了一晚上,自夸有慧眼能料事如神,他说村小最不省事的是曾嫂,那是个“强盗的老婆贼通了的人”,大袁妹不就是有一个在石桥中学当过老师的父亲嘛,现在人都没了,还能得意到哪里去,他有一招可帮上忙,因火候不到故弄玄虚不说。

我告辞廖二毛回到扁上村小,我要告诉大袁妹必须小心处事,学校无人,结果在大田水井边找到大袁妹,她担两只装满水的木桶,月光下一阵小碎步走来,还没问怎么回事,她道先开口:“三姨妈来过了,杨老师要你把最后一段加四小节反复两次,结束感就强一些……”“曾嫂叫你干的?”“曾嫂拖柴闪了腰,今晚伙房用水都没了。”“蓉妹可以帮她妈挑啊……”我要接过担子,大袁妹用手示打断我,看了一下四周,小声地说:“杨老师要收一个学钢琴的学生……还有,全娃有新女朋友了……蓉儿真是县高毕业的,三年级的课都教不利索,当然我不会为难她……”我们也有过多次谈话。但是谈话总是聊不到一条路上,我半信半疑地看着她,月光勾勒起她担水一路小跑的背影,自问:这些与排练节目有关系吗?

最直接推动大袁妹排节目的办法,都是来自郑校长,会上不只一次对大家说:“扁上村小要上全县大红榜,就差一名能歌善舞的老师,以前不敢奢望,现在摆在面前就看我们敢不敢要,不会文艺这顶帽子戴了头上好多年,现在是该扔的时候了。”
04
在各种场合下赞扬,在大家的笑声附和中,不光说还亲自去找村委会要新增代课老师的补助,引起了曾嫂的不安,这是要换人的警告啊!为了打听村委会讨论的动向,甚至让郑校长因吃粑粑饭多等了一个钟头,并且还吃了剩菜,生活会上被严肃地训了一顿。

仅仅是训一下也是常事,不存在颜面扫地,问题是曾嫂发现学校被私心密封了,厨房的流言蜚语传起来:“原本年轻女老师是住水泥厂招待所的,生拉活扯地拼到学校占一间教室,弄得住校男老师们晚上不敢在房前屋后的菜地里随处自便。”流言蜚语再传:“年轻女老师风琴也不会弹,唱歌也不好听,只会跳舞有什么用,有些人就是想花村上的钱装门面图新鲜。”流言蜚语不断:“晚上很晚了,还要把一个年轻女老师留在教室畅谈排练,弄得熄灯玲到点了是摇响还是不敢摇响。”流言蜚语升级:“郑校长对大袁妹眉来眼去,有相中媳妇的样子,热情过分了。”

要想装着和普通人一样与大袁妹没有关系,避开是非是不可能的,大袁妹搬来学校住我都感到有点意外,大袁妹却不这样认为,她想的是能省一笔钱能提前还债。但是不排节目的时间,大袁妹以听课学习为借口,在郑校长的允许下,把全部老师的课听了个遍。她说最要改的是三年级,听写默写错一半。
显然她抽空检查了蓉儿办公桌上的学生作业本,她对我说:“明年这个班升四年级就要学做作文了,组词造句都过不了。”我说:“蓉儿才教一年不到,基础差不能全怪她。”她问:“怪谁?以前是谁教的?”应该是廖二毛,可我不好说。但是好像她已经知道,用一种很轻蔑的眼光看着那叠作业本。

她指着刻在桌上的字说:“就说这‘竹扁小学’的‘竹扁’两字,就是不雅的病句,‘竹扁’只是一个植物部件俗称,很小家子气的,哪能代表普堡山脉千百年的竹韵风幽,竹脉深邃的影子一点都体现不出,还说抓到了经典,我看……得改一个字,把‘竹’换成‘上’,秩序调一调。”看看我说:“你认为‘扁上村小’如何?是不是有诗意多了。”这明显是针对廖二毛好读书不求胜解来的,她有点满足的继续说:“一个‘上’字,把山高和延绵百里的气势展示出来,把‘竹’字隐去强调‘扁’似唤人的小名显得亲切,而可以作‘扁’的植物材料,除了竹子几乎没有其它种类,独此一家这不很绝!”我给她降温:“你没有学过植物,不能想当然的理解。”她很有兴致说下去:“郑校长在找《辞海》查实,你凭直觉说,‘扁上村小’是不是比以前的‘竹扁小学’好听多了?”

还有,她继续说:“你讲的《药》在黑板上画出鲁迅书中的人物形象很开眼界,我也是第一次看到,我爸爸也讲过这一课,只是他不会画画……你读错一个字,华老栓的“栓”应读“涮”的一声,学生有时偷懒认半边,当“全”字读,在北方这个字用得多,你教错了一时他就错一辈子,教书不能马虎。”认错字是给我提的意见,她的坦诚让人爽快也让人尴尬,几乎所有的课大袁妹都有心得,她很愿意找人交谈,最愿意听的是郑校长,拉她在限于他们俩人的小范围里交谈,甚至长谈。

大袁妹的问题有一个我是无法回答的,她问我:“我很凶么?怎么找老师们聊聊,都让我去找郑校长……三姨妈说你会听我说的,对吧……”我支吾地说:“当然……有些教学问题,要给别人一点思考时间……”我也说不清楚,本来她是很讨人喜欢的那类人,容貌清雅,声音谦和,做事利索,衣著整洁,最后却成了她一个人站在太阳光下,我们一群人站在屋檐的阴影里,我要怎么支持她呢?是站到阳光下表示同意?还是躲在阴影里,只当个听众?
05
其实郑校长已经觉得,可以利用大袁妹来推动教学工作提高,他拿出一个小小的课时安排计划让老师们大惑不解,先是让大袁妹直接代一年级和三年级的音乐课,流言非语阴一句阳一句地流出:“唱唱歌哄哄小孩谁都会,还是要抓语算主课嘛。”后来增加了五年级的自然常识课和初一班体育课,流言蜚语四处飘散:“这些副课交给知青去上嘛,农村出来的人懂得了多少。”再后来居然径直走进高二教室拿起大家都不熟悉的生物课本讲起来,流言蜚语瞬间甚嚣尘上:“想怎么教就怎么教,谁晓得说了算不算呢。”
最受冲击的是所有民办老师的课都被撬松了,长久以来作为副课被老师个人随意处置成自习课的习惯从此目瞪口呆了,由此引发的不安从蓉儿到曾嫂,逐渐扩大到每一个民办老师。郑校长也不顾群情抵触,竟然安排大家集体去听课,按照两条腿走路的思路,大袁妹是不开工钱的老师,又愿意去尝试,况且好多课从来就没好好上过,让农村娃也长长见识。
扁上村小是班级包干制,一位老师一个年级,课表上该有的课落实到老师手里就只剩语文算术两门,出门认得字,做工会数钱就算交差了,来了有想法的年轻人不用白不用,学生们欢天喜地地闹作一团。扁上村小发生了变化,村委会看到眼里,真要开会研究代课老师的事了。

节目顺利排完如期获了奖,郑校长拿到奖状爱不释手,更不愿放手大袁妹,他看到了能够保证红遍全县的还有一个教学提高的机会,他提出了最可执行的长久安顿计划,学校改造一间宿舍,以全县先进学校的名义要到了一笔发展活动资金,只等村委给个代课名额,万事就齐了。
但是齐不了,大家心里都清楚,一队的蓉儿,爹是村委会计,人情在不会换;二队的温老师,老婆是供销社设在竹园村点职工,一年为纸厂收干竹扁是全村家家户户的大副业不敢得罪;我是三队唯一的队派人员,队长不准换;四队廖二毛才被退回去,是个多事之人;五队明年就要从县高中回来一个毕业生,这个队长之子早候着来教书啰;六队的练老师教书二十年,不教书干不了别的,教过全村两三代人,狠不下心来;村委开了几天会没有结果,到是让大袁妹出尽了风头,村里人人都知道了石桥镇来了一个代课妹,扁上村小离不开她了。

大袁妹所有的勤奋努力表现很明显,就是冲着要当代课老师的目的来的。她的宿舍要住两个人,她要把妹妹小袁妹带来,还要在这里借读。她还承诺可以免费帮厨,每天义务去井边担水,甚至教师办公室的卫生都由她包了,实际上大家已经习惯并接受了她做这些事。

曾嫂也承认大袁妹来了后做饭的活轻松多了。但是要威胁到女儿教书她就一万个不高兴,她把大袁妹当成死敌水火不容,处处恶语相向。她用了一个最笨的办法,不给大袁妹煮饭,不准她搭伙,灶也不准用,理由很充分扁上村小的伙食只为本村人服务。更有甚者因灭灶灭火,还把郑校长的粑粑饭给忘做了,郑校长一嘴肿牙咬着铁钉似的米粒,气不打一处来。

在一次周末生活会上,郑校长的四方脸拉成了长方脸,数落着说:“煮个饭不好好煮,成天说长道短挖苦学校教学,我没读过高中不等于我不能办好高中嘛,找个煮饭的人,我这个校长应该还可以说了算吧。”最后来了个痛快地宣布说:“今后大袁妹煮饭,工资学校来解决。”结果曾嫂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把煮饭的活给弄丢了。
大袁妹一下成了扁上村小的临时工,还同时兼上几节课,既有了稳定的工作岗位,还能照顾妹妹借读,还有下一步争取代课教师的机会,一举三得,捞了个大实惠。
这以后远房三姨妈很少出现在扁上村小,到是大袁妹经常搭车去县城竹师走动。曾嫂不当饮事员了,蓉儿也不自信了,她回家还报告说,发现送去全娃家的腊肉和山货,正在成为大袁妹熬进粑粑饭里端给郑校长,把个曾嫂气得在屋里晕了两三个月。

06
一次急性阑尾炎让我躺在了县医院病床上,动手术找不到任何有家属资格的人签字,但又必须得履行这个手续,万般无奈的情况下,在手术风险责任栏签了自己的名字。这件事对我触动很大,也许知青就是这样自己决定自己命运的吧。
知青毛坤来看我,拎一口大木箱,他是顶替父亲调回城工作来告个别,说了很多没钱不好办事的话,最后出病房门回头补一句:“帮德娃追债的工钱我全用了,你觉得亏,我这个樟木箱留给你……”
手术后很孤独很无赖的几天中,让我有时间彻头彻尾地把代课教书这事想了个遍。曾嫂护蓉儿转正民办教师,不遗余力踩踏同事,算第一方;廖二毛携德娃讨债逼婚落空,对大袁妹寻机滋事,算第二方;大袁妹依靠三姨妈孤身奋战,争抢代课老师饭碗,算第三方;郑校长暗斗村委会,色才兼赏,热衷荣誉名声,算第四方;杨老师之妻远房三姨妈想调入县文化馆,有求原馆长现在挂职的乡刘书记帮忙,算第五方……理完这一大堆关系后,我居然没有找到自己是第几方,或者应该在第几方里头。
突然觉得生活像一场梦,无聊时找护士要来了县办文艺月刊,总算可找一点安慰吧。但是,我失望了,竟然没有翻到印有我名字的作品,那篇获奖的小舞剧成了集体创作,而且剧名也改成了“村小的春天……”

回到现实,村小后来应有过大的发展,最显眼的三层楼高的教室是增盖的,厨房和饭堂都有专门的房子,宿舍区分开了教师宿舍、女生寝室、男生寝室,操场上还有两个水泥做的乒乓球台……那么,又是何年何月人去楼空的呢?山路上竟无人可寻可问。
残墙上的草藤都争相昂扬着头在风中摇曳,我随手关上铁栅栏门发出了“吱——”的一声,很响,在寂静的山林中打破了沉默,这一声算什么呢?是问候,还是叹息?此时我一个人站在村小门前,学校的教室还在、那条山路依旧,可老师没了,学生不见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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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川知青

刘晓庆: 若是政审,

她当不了民兵参不了军

林雪:三老姑的大黑猫,

被“林妹妹”摔死了

张卫建:我的“知青家庭”,

五人返原籍上山下乡

马承伟:深山荒野修水渠,

爆破作业炸死了人

马承伟:溜索过河烧荒垦地,

秋收时分到两斤狗熊肉

肩挑背扛的负重活路,最有挑战性

叶红:扎根农村小分队,

我们成了先进典型

敬源凌:河堤上刷巨幅标语,

每个字高8米宽10米

下乡第一天,出工就是担粪桶 

郑忆石:姐姐哥哥的插队生活

下乡8年,她睡觉从不脱长裤,

枕下放着一把菜刀

刘晓电:哥哥姐姐乡下的锦瑟年华

唐龙潜:文革前的"上山下乡青训班"

喻保权:捉贼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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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平:我的插队囧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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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蜀:两张宣传队演出剧照的故事

刘明:针刺麻醉亲历记

尚榕:严重的问题是教育农民吃牛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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翁新京:16岁女生的乡村磨砺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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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蓉:下乡第一晚,

六个女孩和衣同床而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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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蓉:哥哥的小芳

蒋蓉:女知青,被损害与被侮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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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文宪:苦中有乐的下乡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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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天雄:我的高考一波三折

汪瀰的故事:坎坷求学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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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山下乡运动的初步回顾与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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