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狗都会忧郁的海岛，他把军人生活过成了诗 | 君子系列演讲 | 自由微信

在狗都会忧郁的海岛，他把军人生活过成了诗 | 君子系列演讲

原创 2016-09-07 拙见拙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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拙见说

演讲前十分钟，陈俨将军在舞台左侧候场，他正观察讲台上范以锦教授的发言，认真严肃，但在与他交谈时，他又是一位普通长辈，亲切温和。他走上台演讲时，站稳圆心，故事开始，周围的空气都活了起来。

他就是在讲故事，没有多余修饰的话语，语速均匀，语气、神态，还有他的处变不惊和风趣幽默，都使他的演讲充满感染力。有人还问过陈俨是不是文艺兵，因为他喜欢摄影，喜欢写作，是老派的文艺青年。或许他与我们想象的军人形象不太一样，他让大家看到军人温和的一面。谈及君子，他以自己的观察和身边老师长的举动总结出一句话——能在大关节处有担当见人性的人，堪称君子。 “这种在大关节处有担当见人性是需要抉择的，你需要放弃很多。你放弃自己的政治前途，给一个战士未来的一生以希望，这堪称是君子。在国家、民族，大的利益面前舍身取义，这叫作君子。在日常的社会生活当中我们追求真理、理性，这叫作君子。”

﹛今日拙词：人性担当﹜

各位观众朋友们，晚上好！我是陈俨，一名退休军人，我今天之所以到这里来，与我最近出版的一本小说集有关系，这个小说集叫作《大奔袭》，是写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军营里的生活，可能《拙见》团队觉得我作为这本书的作者，可以从军人的视角来和大家探讨一下君子这样的一个话题。
在我个人的认知中，很少有人用君子来定义军人的。比方说我们不能说董存瑞是君子，他是英雄，我们不能说邱少云是君子，烈火烧身岿然不动，他是英雄，甚至雷锋，我们不能说他是君子，他是楷模，是榜样，等等。我和朋友们想探讨这样一个话题，作为军人，他们的群体当中是否可以有人成为君子，或者反过来说，君子之义对军人意味着什么。今天晚上就从我的小说中抽取出一篇与大家分享。

这个小说的名字叫《清明祭》。故事是这样的。前些年，我与40多年以前的战友王培武联系上了，他是一位退休的县委书记。他打电话找到我，除了说以往的经历以外，他说你能不能在清明节来我这里一趟，我们一起去祭奠我们的老师长，我说谁？是不是“鬼见愁”？他说是。我立刻答应，按时赶到西安。早在七十年代初期，我当时在营部当通讯员，有一天师里面来挑一个兵给师长当警卫员。这个师长性格非常古怪，古怪到妻子、女儿都离他而去，警卫员换了一个又一个，没有办法他与他相处。

这样就挑到了王培武，他非常高兴地去了，这叫作鲤鱼跳龙门，以后提干肯定不成问题。没想到刚去见师长的第一面就给他一个下马威，指导员带他进到师长的办公室，说“首长这是你新来的警卫员”，这个师长坐在沙发里，眼睛紧紧盯着墙上的作战地图，手里卷着喇叭筒的烟卷不断地抽，根本不理他俩。王培武跟我说，他当时就有上厕所的感觉——基层官兵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首长。

出来后，指导员反复叮咛他好好照顾老师长，结果没有几天就出了状况，他给师长洗衣服，师长没有什么理由就把衣服甩在了地上。王培武一头雾水，就去问前面一个警卫员，他说你不知道师长有一个怪僻的习惯，他的所有衣服，包括内衣内裤，你都给他熨好了。他就教王培武熨。熨好了之后放在柜子里面，结果第二天早上起来，师长一把把衣服从窗户扔出去了，没有熨好。

王培武心中委屈，就跑去找指导员。指导员说：“小王，你忍一忍，你一定坚持住，前面的都没有顶过一个月，我看你行，你再忍忍。你如果干好了，我就有希望。”

有什么希望？他说：“我当指导员已经好几年了，如果你把师长照顾好了，我能提成副营，我的老婆就能随军了。”小王就想，为了你老婆随军我还得受这个气？！好吧，接着干。没过几天又出状况。

这个师长有这么一个习惯，小王每天给他煮鸡蛋，鸡蛋都得编号，1、2、3、4、5、6、7、8……结果小王把6号煮成9号。师长把鸡蛋狠狠丢在地上，摔门而去，王培武找到指导员，说不带这样，没法做了，真是一个“鬼见愁”。

指导员说：“小王，我忘记跟你说了，这个师长的习惯怎么来的。我告诉你，抗日战争后期，他打入了国民党的内部，在国民党高层机关里面为我们党输送情报，那情报老值钱了，一个情报送到毛主席的桌子上，顶好几个师的战斗力。你不知道，当时鸡蛋上编号是他的一个联络方式，就因为大厨子把鸡蛋给煮错了，结果暴露了，被国民党特务发现，抓他的时候，他把一份机密文件放进嘴里嚼着咽了下去，国民党把他的牙齿撬掉，满口血，也没有抠出来，后来把他关起来了。”

这么一听，这个王培武说，这个师长还是个英雄，那我得好好地照顾他。咬牙，咱们再回去。结果还是出了状况。
有一天他给他整理书桌，书没有按照他的要求摆好，没有摆成对角线，这个师长一下子就把桌子掀翻了，王培武不干了，打起背包就找指导员，说：“指导员，我干不下去了。”他说为什么，书桌没弄好就把它掀掉。指导员说：“我没有跟你说过吗？他搞地下工作，书必须按对角线放，屋子里就是进去一只耗子都得知道，你必须听从命令听指挥。”他说：“不，你直接把我关起来还是送家乡革委会都行，我今天横竖不干了。”

就在这个时候，保卫科长来了，说：“你们两个一起跟我走，到师长那边去，有事要说”。这个小王心里就嘀咕了，我不就是当不当警卫员这点事儿吗？至于惊动到保卫科长吗？

到了师长那边，师政委也在那里，保卫科长就跟师长报告说：“师长，你这个警卫员王培武，在他的笔记本上写下了反动的言论。”这一听事情大了，那时候反动言论是有杀身之祸的。写了什么？写着“狠批毛东思想”，毛泽东三个了少了个“泽”，政委就说这是典型的罪大恶极的反动言论，指导员马上明白了，马上给他解释，说：“政委这是一个笔误，我们连队在农村听党支部书记作报告，他说要狠批‘猫冬’思想——东北人，冬天不干活，猫在家里，打牌、嗑瓜子、聊女人，他肯定是一个笔误，把‘猫冬’写成了‘毛东’。”政委说：“你这个指导员一点政治原则都没有，我连你一块儿查，你带的什么兵。”王培武这时候已经瘫痪在地上了，在那儿号啕大哭。

这个时候老师长没有说话，一直卷他的烟，抬起头来看看师长、保卫科长和指导员，再看看地上躺着的王培武，伸手要过笔记本，拿过那一页看一下，回头对他说：“男人，不准哭。”说完就把这张纸撕下来了，搓成一团放嘴里嚼着咽掉，然后依然不动声色地看报纸。

事过之后，王培武受了处分被发配到连队去。老师长的政治生命也随之结束了。王培武退伍后第一时间去找这个老师长，据说老师长拒绝了一切组织对他的安排，他回到了自己的老家陕西商洛。王培武直奔商洛，在一个深山沟里找到了他。
他只有一个人，三间房垮了两间，进去里面是漆黑的。看见老师长蹲在地上洗衣服，王培武一下就哭了，抢过来给他洗。师长说：“男人，不能哭。”小王从那一刻起，就决定要终身服侍这个老师长。王培武每到休息日就要去老师长家，老师长依然没有话，时间长了，老师长会算准他要来看他的时间，就会提前炒两个菜，甚至在门口张望。

来了也没多的话，把饭菜一热，一瓶西凤酒一人一半喝完走人。后来有了妻子，俩人经常一块儿去照顾他，后来王培武有女儿，就带着女儿一块来看师长。每次来，师长总是盯着小女儿看，眼神中充满爱意。

后来王培武当上了科长、县长、书记，想办法给这个地方通了电，做了很多事。八十年代，部队来人要给老师长平反。王培武陪着去了，欢天喜地。结果老师长对来的人依然冷漠。老师长拿着一张平反决定，撕掉，放在嘴里又嚼了，在他心里他没有任何错。他只要这种完全与世隔绝的生活。

到1988年，老师长病危病重，抽烟太重，肺心病，王培武怎么劝他他都不走，说“我应该去了，你不要劝我。”到最后病危的时候就是倒在王培武怀里，王培武不断地流眼泪。师长说“男人，不准哭”。王培武说：“师长我舍不得你。”师长说：“你放心，我到那边我也是‘鬼见愁’。”他竟然也知道别人叫他是“鬼见愁”。师长说：“我这辈子最遗憾的是我的妻子和孩子没有照顾好，但是我有这样的战友我就知足了。”

清明那天早上，王培武和他的女儿、女婿一起开着车进山，给老师长扫墓。王培武说老师长有交代，不留墓不立碑，骨灰撒进大山。王培武说这座山就是师长的墓碑，只有他才配。

到了地方，找一块石板，王培武卷了十支烟点上，拿出鸡蛋1、2、3……写上号放在石板上，退后一步跟我说：“老师长叫卢雷，生于1922年，1988年去世。”然后跪下，重重地磕了三下，头，久久地贴在大地上，眼泪一滴一滴洇湿了土地。

每年清明，久久跪在大山前的就是这个王培武。
朋友们，故事说完了。我想从一个军人的视角来看，什么叫作君子。关于君子这样一个定义会有不同的解读，不同的侧面，不同的理解，各式各样的人会做出不同的解释。但是从我的角度来说，或者我们用老师长的举动来说——能在大关节处有担当见人性的人，他堪称君子。

我们进一步说，这种在大关节处有担当见人性是需要选择的，是需要抉择的，你需要放弃很多。你放弃自己的政治前途，给一个战士未来的一生以希望，这堪称是君子。在国家、民族，大的利益面前舍身取义，这叫作君子。在日常的社会生活当中，我们追求真理、理性，这叫作君子。

我想在这里跟朋友们说的是，我后来归结为我今天的题目应该叫《君子之义，军人之魂》。军人这个群体应该是最大的君子群体，因为他们要放弃许多许多，要放弃家人的团聚，都市的繁华。他们要远离人群。在南沙，我们在上面生活，连狗上去两个月都要得忧郁症，还去的老母鸡几个月都不下蛋，下一个蛋还是软皮蛋。我在南沙所有岛都跑遍，我认为军人这个群体，我们可以用英雄、榜样等等标榜他们，但是他们当中一定也是有君子之义的。因为，军人这个群体一定是以“君子”作为底色的。谢谢大家！

陈俨

中国第一个国防经济学博士，有名的博士将军。曾任海军第五批护航编队政委，全军优秀指挥军官，爱好写作，老山、西沙、亚丁湾是他军旅记忆的三枚“勋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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