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泽奇|从灵肉俱在到灵肉分离再到灵肉相融——数字时代日常意义的个体汇聚|圆桌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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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近期,抑郁症问题引发公众广泛关注与讨论。除了病理层面的分析,更多公众也在追问,为什么当下的人们越来越容易陷入抑郁情绪,抑郁的情绪和症状已经成为现代性进程中的一种典型的心理症候。这种情绪和症状在日常生活中更多表现出来的是一种”无意义感“,尤其是进入数字时代以来,找寻日常生活的意义感似乎变得更加困难。对此,《探索与争鸣》2023年第6期刊发“意义感:数字时代民众的幸福感知与价值锻造”的圆桌会议,探讨意义世界的变迁逻辑与价值再造。本文探讨了数字时代日常意义与社会生活的关系,从数字社会个体的灵肉关系入手,分析了数字时代日常意义所面临的挑战。本公众号特推出此文,供读者思考。仅代表作者观点,不代表公众号立场。
从灵肉俱在到灵肉分离再到灵肉相融
——数字时代日常意义的个体汇聚
邱泽奇|北京大学社会学系教授,教育部长江学者特聘教授
本文原载《探索与争鸣》2023年第6期
非经注明,文中图片均来自网络
邱泽奇教授
本文想探讨的是,日常意义与现代社会尤其是数字社会的关系。在开始论述前,我们可以在脑海中建构这样一幅图画,用以刻画当下的日常生活:人们忙碌于应对扑面而来的各种人和事,每个人都被置于各种各样的关系中。人与人之间是关系,人与事之间也是透过事而连接的人与人的关系。被置于各种关系中的个体消耗着日常,并呈现出日常意义。
社会空间之于肉体和精神的意义
什么是日常意义?对此,我们可以作一个既简要又相对抽象,并能呈现出变量间关系的界定。笔者把日常意义理解为社会空间之于肉体和精神的意义,其中意义是因变量,社会空间是自变量,肉体与精神是中介变量。日常意义是日常里人们体验和感受到的意义,是生命的意义。之所以在社会空间的范畴中理解日常意义,是因为个体的生活和工作都发生在社会空间中,而不只是物理空间。除了个体肉身具身的物理空间之外,社会空间还包括非物理空间,也就是连接个体与他人的社会关系。换句话说,之于个体肉身和精神的日常意义,经由社会空间的体验和感受所塑造,而不只经由肉身具身的物理空间。
在“意义”之前还有两个字——“日常”。日常指一天24个小时,一周7天。北京电视台曾有一档节目叫7日,开场白是:“生活就是一个7日接着一个7日。”7×24就是日常。日常与我们的肉身和精神相关。通俗地说,没有肉身,就没有日常;没有精神,也没有日常。但是,肉身和精神并非总是如影随形、内外一体的。数字社会的日常中,肉身与精神常常会处于不同的社会空间。那么,肉身和精神与社会空间有什么关系?在此需要强调的是,笔者之所以把日常意义理解为社会空间之于肉体和精神的意义,是因为精神可以与肉身一体,却又不止于与肉身一体,不止于肉身具身的物理空间。日常意义是肉身具身的物理空间与精神具身的非物理空间汇聚的人与他人和社会的关系构成的社会空间所赋予的。
在进一步讨论之前,还需要回答的问题是,为什么“时间”要素没有纳入其中?笔者认为,对生活在日常的人们而言,没有脱离时间的肉身,也没有脱离时间的精神。如此,时间与空间在人们那里汇聚成了个体与他人和社会的关系。在个体汇聚的关系里,空间和时间合二为一,肉身具身的是时空,精神具身的也是时空。而在不同条件下,两者具身的时空可以是一致的,又不一定是一致的。需要说明的是,本文讨论的不是哲学,而是社会现象和社会实在,是对数字社会日常意义的理解。
连通性:数字社会与非数字社会日常的本质区别
与非数字社会比较,数字社会的日常有什么不同呢?笔者以为,一个本质的不同是,个体与他人和社会之间的连通性的发展,让汇聚于个体的关系的异质性变得空前凸显。此处所说的异质性,就是个体能够体验和感受到的各类人、事、物的差异程度。如前所述,日常意义蕴含于个体汇聚的关系中。汇聚于个体关系的异质性大小直接影响个体对日常意义的体验与感知,甚至影响个体对自我的认知和对心灵的塑造。个体汇聚关系的异质性大小源自个体与他人和社会的连通性,影响连通性的则是肉身与精神的连通技术。笔者自2000年开始关注“连通性”的影响,最早关注的是ERP的影响,即企业内部关系连通与信息流转对企业组织的影响。进入数字社会之后,笔者进一步关注连通性的社会影响,其中的一个主题便是由数字连接技术所带来的高度互联对个体的体验与感受的影响。
站在个体的立场上,高度互联意味着个体与他人建立的社会关系发生了本质改变。在非数字社会,作用于日常的连接仅限于道路体系和交通技术;如果加上非日常的部分,还有电报、电话等技术。非数字连通技术给个体连通性的赋能局限于肉身具身的物理空间,也使个体与他人和社会的连接依赖于肉身具身的物理空间。换句话说,个体的社会空间与肉身具身的物理空间是重叠的。这意味着,除了阅读与想象,个体只有在肉身具身的物理空间中才有机会体验与他人和社会的关系,感受社会空间赋予的日常意义。同时,个体与他人和社会的关系是个体出生时就带来的,并在日后的生活与工作中发展的,是家庭和社会赋予的。在日常里,我们乘坐短途交通工具或使用短途道路系统,是为了生活和工作,没有离开肉身具身的物理空间,也即同质性的社会空间。而在非日常里,我们使用长途交通工具,如火车、飞机、轮船等,可以让肉身移步到另一个物理空间,并因此体验与他人和社会的关系的另一社会空间,感受其中的文化异质性和生活异质性。生活实践告诉我们,在非数字社会,肉身具身的物理空间性决定了个体汇聚的关系的社会空间的特征,也决定了个体在社会空间里体验和感受的日常意义。据此,有理由认为,在非数字社会,日常意义是社会赋予的,即使个体汇聚着与他人和社会的关系,也是因为肉身具身的物理空间与个体体验和感受的社会空间的重叠而被动地汇聚的。
数字连接进一步突破了肉身具身的物理空间与个体体验和感受的社会空间的重叠性,带给个体体验和感受完全不同的社会空间的可能性。在数字社会,个体肉身同样也具身于物理空间,但精神则不再受物理空间的约束,而是去到了另一个充满异质性的社会空间。六度分隔理论告诉我们,凡数字连接可及的人和事,都是个体连接可及的,这意味着即便肉身具身于某个物理空间,精神却有机会面对多维乃至无穷的社会空间,甚至面对肉身具身之外的异质社会空间。一个极端的场景可以是,身居斗室的肉身,有机会向360度球状的异质社会空间拓展。当数字连通性赋予个体向外连接的无穷机会时,也意味着个体必须面对因连通性带来的不断增多的异质性社会空间。因此,数字连通性拓展的过程也是个体不断面对异质社会空间的过程,也意味着对日常意义的体验与感受超越与肉身具身的物理空间重叠的同质性社会空间,而进入异质性的社会空间。
当然,数字连接也赋予了个体汇聚的与他人和社会关系的异质性。桑斯坦(Cass R. Sunstein)的“信息茧房”论证了数字连接会使人们更多地选择自己喜欢的信息,在肉身具身的物理空间之外的社会空间选择同质而非异质。其实,桑斯坦只强调了连通性影响的一面而忽视了另一面。理论上,连通性带来的同质性与异质性概率是一致的。数字连接让个体汇聚的与他人和社会的关系不只具有同质性,还有不可避免的异质性。不管人们愿意不愿意,都不得不把异质性带回到个体对日常意义的体验和感受中。与此同时,好奇心也驱使人们面对异质性,即对个体而言,连通性的发展,向内也是把异质性带回个体、汇聚于个体,让个体面对、认知、接受/拒绝、转化异质性的过程,为个体对日常意义的理解提供异质性的参照。
归纳起来,数字连通性的发展给个体汇聚的与他人和社会的关系带来了两个本质性变化。第一,个体可以通过数字媒介体验和感受超越肉身具身物理空间的社会空间异质性。第二,个体不得不把异质性带回到肉身具身的社会空间中,形成对同质性社会空间的比较甚至冲击。比如,人们常常通过互联网争论不同国家的优劣,但他们并不一定在其中实际生活过。
数字社会日常意义的历史性回转
体验和感受日常意义的参照系的异质性变革,使日常意义发生了一个历史性的回转。如前所述,在非数字社会,个体的日常意义是社会赋予的。一个没有迈出村庄的个体,其肉身具身的物理空间基本等同于其社会空间,个体在与他人和社会的关系里感受到的日常意义也是社会赋予的。比如,生不生孩子的意义、打麻将的意义等,都不是个体定义的,而是社会赋予的。同理,一个没有迈出城市的个体,其体验和感受的日常意义也是社会赋予的,个体在工作场所中的感受也常常被带回家、被带入对日常意义的判断之中。在个人与他人关系紧密的同质性社会,日常意义的内涵更多来源于社会评价,而不是自我个性的张扬。纵使个体有对社会评价的回击或反馈,最终的体验和感受还是由社会赋予。
而在数字社会,连通性的发展赋予了个体超越肉身具身的同质性社会空间,基于自身兴趣,以及与他人和社会建立关系的机会,赋予个体建构自己的社会空间的机会。比如游戏、直播、短视频平台等,都是个体建构自己社会空间的实践。对个体的数字连接行动皆可以用个体汇聚框架解释。而个体对与他人和社会关系的主动汇聚,完成了日常意义从社会赋予到个体建构的本质性变革。
第一,主动选择与肉身具身的社会空间热络或疏离。任何个体经由数字连接,都有机会选择自己的社会空间,此社会空间远超肉身具身的物理空间范畴。第二,在遥远处找到精神自我。在与肉身具身的物理空间重叠的社会空间里被排挤的个体,有机会找到能接纳自己的其他社会空间。第三,个体可以随心所欲地选择日常意义的参照系。为了凸显日常意义,个体有机会以自我为中心、以场景化的方式选择与他人和社会的关系。第四,当对不同社会空间的体验与感受出现巨大差异时,会带来日常意义在不同社会空间的尖锐冲突,甚至会导致极端行为,如对异质性社会的抗拒或对同质性社会的憎恨等。第五,极端的情形是,在同一个体身上出现日常意义的分裂,既有意义,又无意义,如肉身忙着,可对忙的体验和感受是无意义的;肉身闲着,可对闲的体验和感受是有意义的,如在虚拟现实中获得满足。
日常意义的三次挑战
上述肉身行动与精神感受的分离,隐喻了日常意义的第三次挑战。日常意义的第一次挑战在于突破家庭对日常意义的定义。巴金先生在长篇小说《家》里刻画的高觉民和高觉慧与家庭的冲突,形象地呈现了家庭或家族对日常意义的定义,以及连通性变革给家庭或家族定义的日常意义带来的挑战。当个体与他人和社会的关系局限于家庭或家族环境时,个体的生计也来自家庭或家族,家庭或家族也因此具有了定义个体日常意义的权力。一旦个体走出家庭或家族,即使只是生计不再依赖于家庭或家族,个体与他人和社会的关系也能够进入家庭或家族定义之外的社会空间。
生计从家庭或家族的分离意味着工作与生活的分离,也意味着在家庭或家族环境之外还可以新增一个只由个体参与的新的社会空间。传统农业社会的分家是个体离开家庭或家族最早的佐证,工业社会的岗位工作则是最近的佐证。工业社会的职场使工作技能赋予人们部分日常意义。尽管职场生活也是肉身具身的物理空间与日常意义社会空间的重叠,但还是带来了个体从家庭或家族中的部分分离,让个体获得相对于家庭或家族的异质性社会空间。
生计独立带来的影响是巨大的,其中一个影响是生活的社区化。城市发展史证明,为了便于职场工作,人们改变农业社会家庭或家族聚居的模式,转向围绕工作场所的聚居模式。滕尼斯把这样的聚居称为共同体,费孝通先生将工业社会的聚居称为社区。其实,工业社会的聚居在本质上已与农业社会的人口聚居不同。如果说农业社会的聚居是熟人的聚居,是一个休戚与共的共同体;那么,工业社会的聚居是围绕工作场所的聚居,在中国还经历了一段时间的工作与生活融合的单位聚居,后来更多是陌生人的聚居。如此,个体与他人和社会的关系便被切分了。除了与抽象社会的关系,个体面对的一部分是因家庭生活建立的与他人的关系,一部分是因工作建立的与他人的关系,还有一部分是因个人生活建立的与他人的关系。肉身与精神均被分成三部分,肉身与精神也因三分而被切分,不过,精神还是与肉身一体,只是被分在了工作生活、社区生活与家庭生活、个体生活三个与物理空间重叠的社会空间。(图1)
而数字连接带来的挑战在于,个体的肉身依然是三分的,但精神则汇聚为一体。工作和家庭的精神只是个体的整体精神的场景化分配而已,也因此形成了本文前述的肉身与精神的分离。简单地说,数字连接让灵肉俱在的日常意义转变为灵肉分离。灵肉分离带来的影响是革命性的,肉身俱在的物理空间不再是影响精神的社会空间的必要前提。精神的自在性也让肉身不再是精神的拖累,而变成了肉身的领导。高度互联既可以让人们善意地面对异质性,从中体验和感受日常意义,也可以让人们汇聚恶意,带着肉身走向极化。数字社会的一些社会极化实践已经充分检验了其中的逻辑,以及精神引领肉身参与的社会过程。
值得警惕的是,如果沿着肉身与精神分离且任由个体汇聚与他人和社会关系的路径走,人类将很难形成具有共识的日常意义,更多只会有个体化的日常意义,甚至个体将走向社会的反面。那么,如何让日常意义重新回到社会定义而不只是个体定义呢?相信这是数字社会面对的时代问题。对此,没有一蹴而就的捷径,但未来有三个指向性的努力可以让肉身与精神在异质性的社会空间逐渐融为一体。
第一,把精神接触的社会空间的现实异质性带回并融入灵肉俱在的现实社会空间,进而增加同质性社会空间的现实开放性和包容性。第二,把精神接触的社会空间的历史异质性带回并融入灵肉俱在的现实社会空间,进而增强同质性社会的历史开放性和包容性。第三,把个体汇聚的与他人和社会的关系的日常意义带回肉身,融入肉身行动的意义探索与意义赋予中,把纯粹的精神日常意义融入肉身行动的日常意义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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