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人 | 郑克鲁:平生直译
郑克鲁:平生直译
1939-2020.9.20
郑克鲁先生是真正与世无争的人。常人随年齿增长,总会有若干心事耿耿于怀,成“胸中块垒”之类,在郑先生那里却是见不到半点,即便有,或许也被他的节奏随时冲淡至无。
郑克鲁有着不变的节奏——口头叙述的节奏,笔下行文的节奏,回别人的话的节奏。在他的谈吐中很难找到重点,他不会加重语气来说出什么个人原则,也难得说到某件事情时,得意起来以至卖个小关子。不管谈寥寥数万字的《青鸟》(梅特林克的戏剧),还是谈接近百万言的《蒂博一家》(罗杰·马丹·杜伽尔的小说),他谈论起来也不会重此而轻彼。虽然他说,他只翻译法语作家的一流作品,但在那么多耗费了他不同时间和精力的一流之作中,他似乎从来说不上特别偏爱哪一本。
他的一切都是“明牌”:在澳门的祖居,在北大学的法语,在中国社科院外国文学所的深造,然后是写教材,编丛书,和大量的翻译。李健吾是他的老师。“我主张直译”——他从来这么讲,他认为被很多人认为是以意译为主的傅雷,其实主要也是直译。他认为直译能传达原作的味道,“引进一点原文的句式、表达法,甚至意象”。他说,把长句拆开,多加几个逗号,或许能译出分开来看美而顺的句子,但看整篇就不见得好。
郑克鲁在《蒂博一家》上耗费心力最多,这本典型的法式“长河小说”,在八十年代“获诺贝尔作家丛书”推出时即名列其中,因而受到重视。郑克鲁是在编书、留学、教学的同时翻译的,在《蒂博一家》第一卷里,直译的句子俯拾皆是。蒂博先生的儿子雅克不学好,被父亲送进了教养院,他的另一个儿子昂图瓦纳去看雅克,回来后告诉父亲,要让雅克赶紧离开那里,他说,他去那里是因为“突然起了疑心”,他“怀疑规章制度,怀疑雅克九个月来忍受这制度的后果”,他“让雅克说了真话,发现了令人心酸的事实”……这些“直译”实在是太“直”了。
他不认为译者有创作的自由。他所坚持的“直译”,免不了要被看作体现了翻译态度上的马虎、不讲究。不过,当他的直译主张遇到那些以原始的、粗狂的风格取胜的法语文学时,读感就会好很多。像巴尔扎克中短篇,像梅里美的小说,写的都是些发生在18和19世纪的事,一些顶着陈旧的名衔的遥远人物,故而郑克鲁的语言风格能赋予文本以适当的陌生感。在巴尔扎克的《刽子手》这则故事中,马尔尚营长的防区失守,全营覆败,他来见戈蒂埃将军认罪,说:“我把自己的头给您送来了!”以“意译”的眼光来看,这话恐怕是又硬又罗嗦,可是在这里,郑的“直译”实属最佳。
1980年,郑克鲁把他翻译的几个巴尔扎克小说结成《家族复仇》一书,在雄心勃勃的漓江出版社出版。那是一个外国文学译作出版的奇迹之年,那时的书,动不动都是五万册十万册的印量,《家族复仇》印了十万册朝上,橙色的一本,手感如一块小瓷砖。而郑克鲁的译者序,却见不出半点初试身手的激动。他把要说的,该讲的,全都说到一遍,只求稳和正确,形成叙述闭环。像《长寿药水》,这是他翻译的第一个巴氏短篇,他的评价是“色彩绚烂,气氛阴森,想象奇特,可说是《人间喜剧》中一支小小的华丽的浪漫曲”。他对整本书的总评,可以说句句是在“划重点”:巴尔扎克“是个有时表现出浪漫主义风格的现实主义作家”,他“善于在典型环境中刻画典型人物。”
在更大的程度上,他的功绩在于介绍。既然是介绍,就不必去追求打上译者的个人烙印,去提出新说,表达批评、研究的个人品位;介绍,就不用强己所难,去百般推敲文字的美。翻译小说,就是把小说介绍给读者,更多的野心他是没有的,就连读者是否会因他的译文而爱这位作家,他好像也不甚关心。
他懂得扬长避短,给自己设限;他翻译过的法语作家,从仲马父子到雨果,从梅里美到巴尔扎克,从乔治·桑到梅特林克,从拉马丁到波德莱尔,堪称人多势众,可是他的老师李健吾翻译的福楼拜,他却知难而退,他在一次受访中说,他不敢翻译《包法利夫人》,自知“无法传达原文的美”。
郑克鲁编了很多专业教材,搭建结构,列举各种“知识点”以便掌握,这是他作为“介绍人”的本分。或许他本该更专心于打磨文笔,可是翻译这一工作,在他这里的意义实在是不如人们习惯期望得那么高的;相反,他是个有着较强的“机构忠诚”的人,质朴而彻底地认同他的教书匠的身份。他在人前从不提自己北大毕业,只说“我是上海师范大学的老师”,这种实在,这种不事虚荣,也是一种“直译”的态度。
他的译作早已等身,而十多年前,很少碰20世纪的法语作品、更少碰论著类作品的他,却接下了西蒙娜·德·波伏瓦的《第二性》的翻译任务。他在自己的领域、自己的节奏里一向是那么的安全,却也不愿错过这个更新自己的知识体系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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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发《财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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