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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歌行咏掌旗官基道霍•里尔克之爱与死

里尔克 星期一诗社 2024-01-10

短歌行咏掌旗官基道霍•里尔克之爱与死


里尔克1899年秋创作《编年史摘录:掌旗官(1664)》(Aus einer Chronik. der Cornet. —1664);1904年修订稿,题名改为《短歌行咏掌旗官奥托•里尔克之爱与死》(Die Weise von Liebe und Tod des Cornets Otto Rilke),刊于布拉格的文学月刊《德语作品:波希米亚德国人的精神生活》(Deutsche Arbeit. Monatschrift für das geistige Leben der Deutschen in Böhmen)1904年10月第一期;1906年第三次修改,由Axel Junker出版社出版,改定为本题。第一版扉页有献辞:献给什未林伯爵夫人所生的古德龙•于尔斯屈尔男爵夫人,感念至深友谊的崇高。路易丝•什未林伯爵夫人(Luise Schwerin)参见《新诗》中《死亡经验》。1912年起,作为“岛屿书库”(Insel-Bucherei)第一种,转由岛屿出版社(Insel Verlag)出版,迄今销售过百万,成为里尔克最受欢迎的作品。译者所据底本即“岛屿书库”版(Rainer Maria Rilke, Die Weise von Liebe und Tod des Cornets Christoph Rilke. Insel Verlag, 1906. Nr. 1. 1922, 231 bis 251 Tsd.)

Cornet是当时军中位阶最低的军官。但是,Cornet军阶虽低,作用甚巨:“兵士中Cornet乃独一之象征,勇者以之葆士气,随之而行动。失之,则军心、士气、全队、全军、战场,尽失矣”(Hans Michel Moscherosch. Gesichte Philanders von Sittenwald. hrsg. von Felix Bobertag. Berlin und Stuttgart. Verlag von W. Spemann, 1900. S. 233)。因此,译作“旗手”,犹无法体现此意,乃译为“掌旗官”。

Christoph今通译克里斯多夫,犹Christophanie,古希腊语Χριστόφορος,意指“背负基督的人”(Χριστό,基督;φορος,背负)。汉语传统译名有基道霍、基道、基多福……乃至傅雷译成“克利斯朵夫”。传说其人曾背负小基督渡过一个浅滩,因此被奉为旅人的主保。

值得一提的是,“《掌旗官》是一个秋夜的意外馈赠,是在两枝夜风中飘摇的蜡烛下一挥而就的。是流云在月亮上的迁行造就的,之后,数周前我第一次熟悉了的作为遗产传给我一些家庭文献,成为了素材,注入了我的心。”(Rainer Maria Rilke, Briefe. Bd. 2. 1919 bis 1926. hrsg von Horst Nalewski, Insel Verlag, 1991. S. 342)所以冯至曾说:“1926年的秋天,我第一次知道里尔克(Rilke,1875,12,4~1926,12,29)的名字,读到他早期的作品《旗手》(Cornett)。这篇现在已有两种中文译本的散文诗,在我那时是一种意外的、奇异的得获。色彩的绚烂、音调的铿锵,从头到尾被一种幽郁而神秘的情调支配着,像一阵深山中的骤雨,又像—片秋夜里的铁马风声:这是一部神助的作品,我当时想;但哪里知道,它是在一个风吹云涌的夜间,那青年诗人倚着窗,凝神望着夜的变化,一气呵成的呢?”(冯至《里尔克:为十周年祭日作》,载《新诗》1936年第1卷第3期,294页)

“……一六六三年十一月廿四日,领林达之朗格瑙[1]、格莱尼茨与齐格拉[2]诸地之奥托·封·里尔克者,其兄基道霍阵亡于匈牙利,将获封其兄于林达应得之采邑;然其人须立一契,证此采邑权或全无效力,倘其兄(依所具死亡证明,于皇家奥地利[3]海斯特[4]骑兵团皮洛瓦诺男爵连队任掌旗官……已殁)生还……”

 

驱驰,驱驰,驱驰,驰过日,驰过夜,驰过日。

驱驰,驱驰,驱驰。


勇气已如此衰疲,渴望已如此巨大。不再有山,也几无一树。无一物敢挺身立起。异国的茅舍焦渴,蹲踞在泥泞的井边。无处有教堂钟楼。总是同样的景象。生有两只眼已太多。因为只在夜里偶尔才似乎识得道路。或许我们夜里总是一次次折返到我们曾在异国阳光下疲惫抵达之地?可能吧。阳光沉重,仿佛我们那里深深的夏天。但是我们已经在夏天里别离。女人们的衣裳在绿色中久久闪亮。而我们如今久久驱驰。因此一定已是秋天了。至少那里已是,那个有伤悲的女人们记得我们的地方。 

朗格瑙人马鞍桥上移身说到:“Marquis[6]大人……”

他的邻伴,小巧伶俐的法国人,最初三天有说有笑。此刻却不再言语。像个渴睡的孩子。灰尘落在他精美的白色蕾丝领上;他也没有觉察。他慢慢枯萎在他的天鹅绒马鞍上。

而朗格瑙人微笑道:“您的眼睛很不寻常,Marquis大人。您一定长得很像令堂——”

小法国人再一次鲜花盛开,拂去领上的尘土,焕然一新。

有人讲起自己的母亲。显然是个德意志人。声音洪亮,措辞缓慢。仿佛少女在编结花环,正思忖地试验着一花一朵,还不知整体是什么模样——:他就是如此搭配着词语。欢喜?悲伤?所有人都在倾听。甚至吐痰也停止了。他们是纯绅士,知道什么是礼节。就是那些不懂德语的人,也突然听懂了,感受着一个个词:“黄昏”……“我还小……”

于是他们全都彼此亲近了,这些绅士,他们来自法兰西、来自勃艮第、来自尼德兰、来自克恩滕[7]的山谷,隶属于波希米亚的城堡、臣属于利奥波德皇帝[8]。因为这一位所讲述的,他们也都经历过且情形恰恰一样。恍然世上只有一个母亲……

就这样策马驰入黄昏,随意一个黄昏。再度沉默,但那些明亮的词已经带在身上。那位Marquis摘下头盔。他的头发乌黑柔滑,而且,他低头的时候,头发女性地舒展在他的脖颈上。此刻朗格瑙人也辨认出:远方有什么高高耸起,直入光芒,纤细、幽暗。一根孤独的圆柱,半已倾圮。后来,他们早已走远,他才蓦地醒悟,那是一尊马多娜像。

营火。大家围坐着等待着。等待有谁唱歌。但大家都如此疲惫。红色的光沉重。落在积尘的靴上。红光蜿蜒蠕行,直至膝头,望向合拢的双手。红光没有翅膀。人脸因此全都幽暗。然而小法兰西人的眼中却有奇异的光,闪了片刻。他曾经吻过一朵小小的玫瑰,如今那朵玫瑰应该在他的怀里继续枯萎着。朗格瑙人看见了这一幕,因为无法入睡。他想:我却没有玫瑰,一朵也没有。

于是他唱起歌。那是一首古老、哀伤的歌,是在家的时候姑娘们在田野里唱的,她们唱这首歌,是秋天,收割进入结束的时候。

小Marquis问:“您应该很年轻吧,大人?” 朗格瑙人半是哀伤半是倔犟:“十八岁。”然后二人沉默。

后来法兰西人问:“您在故乡有聘妻了吗,容克[9]大人?”

“您呢?” 朗格瑙人反问道。

“她有您一样的金发。”

二人再度沉默,直到那个德意志人喊道:“活见鬼,为何您竟要鞍马驱驰,穿越这瘴疠之地,抗御那土耳其狗?”

Marquis微笑。“为了回乡。”

朗格瑙人变得哀伤。他忆起一位金发姑娘,他们一同游戏过。无数狂野的游戏。于是他想回家,只要一瞬间,只要时间长得足以说出一句话:“抹大拉[10],——原谅我一直总是这样!”

怎样——是?这位年轻的大人想着。——如今他们已天遥地阔。

有一天,清晨里,一骑出现,而后第二骑、四骑、十骑。全身铁甲,高大。而后千骑踵至:大军。

必须分手了。

“回乡顺利,Marquis大人。——”

“圣母保佑您,容克大人。”

二人已经无法彼此分开。一刹那二人已经是朋友,是兄弟。二人彼此信任有加;因为一个已经对另一个了解太多。二人在踌躇。二人周围是匆促与蹄声。Marquis脱下右手的大手套。掏出那朵小玫瑰,摘下一片花瓣。似乎擘开一块圣饼。

“这个会庇佑您的。珍重。”朗格瑙人感到惊异。长时间地目送小法兰西人去远。后来他将那片异国的花瓣塞入铠甲。花瓣在他的心波上浮沉漂游。角声起。打马入军,这位容克。他哀哀地微笑:自己被一个异国女人护佑。

一天,行经辎重队。咒骂,色彩,高笑——:大地因此而耀眼。跑来了五彩的少年。扭打、呼喊。来了村姑,紫帽下秀发如潮水。眉目含情。来了雇佣兵,铁青如游移的夜。热烈地抓住村姑,撕碎她们的衣服。按她们在战鼓上。两手匆急、更加激烈地自保,战鼓被唤醒,如在梦中咚咚,咚咚——。黄昏时他们递给他提灯,罕见地:葡萄酒,闪亮在铁帽里。葡萄酒?抑或血?——谁又能分清?

终于面对施波克[11]。伯爵挺立在白马旁。长长的头发闪耀着铁光。

朗格瑙人没有问谁。他认出了将军,于是滚鞍下马,躬身施礼,惹得尘土如云。他带来一份函件,荐他在伯爵麾下。但伯爵命令道:“念这破纸。”[12]伯爵的唇没有动。他毋须多费唇舌;唇舌只是用来咒骂的。除此之外,由右手说话[13]。如此而已。有事请看他的右手。而这位年轻的大人早已读完函件。不再知道身在何处。施波克在他心中超出了一切。甚至天空也已经离去。这时施波克,这位大将军说道:

“掌旗官。”

而这已太多。

连队驻扎在拉包河[14]对岸。朗格瑙人驱马归队,独自。平原。黄昏。鞍桥上的金属片透过尘土闪着光。后来月亮升起。他在自己的手上看见月光。


他梦着。

但是有高声呼喊向他而来。

呼喊,呼喊,

喊碎了他的梦。

并非鸱枭。我主矜怜:

唯一一棵树

在向他高喊:

来人啊!

他举目观望:竖立挣扎。一个被缚在树上的肉身

竖立挣扎,一个年轻的女人,

血流、身裸,

向他袭来:松开我!

 

他跳下马走进深绿

斩断滚烫的绳索;

他看见她的目光在炽燃

她的牙齿在锉动。


她在笑?


他感到恐惧。

他马上坐稳

驰入黑夜。染血的绳子紧握在手。


 

朗格瑙人在写信,全神贯注。他缓缓地画着巨大、真诚、竖直的字母:


“我的好妈妈,

“骄傲吧:我在掌旗,

“莫担心:我在掌旗,

“爱我吧:我在掌旗——”


然后他把信塞入自己的铠甲,最隐秘的地方,贴着那片玫瑰花瓣。他想:很快这封信也会染上花瓣的芳香。他想:或许终有一天有人会发现这封信……他想:……;因为敌人在附近。

他们纵马越过一个被屠戮的农夫。农夫双眼大睁,有什么倒映在里面;但不是天空。后来,狗在叫。于是村庄出现了,最终。一座城堡嶙峋地攀升过茅舍。吊桥宽广地向他们递出自己。城门隆然洞开。号角高声迎迓。听啊:喧嚷、铿锵、犬吠!大院里马鸣萧萧、马蹄踏踏、人声起伏。

休息吧![15]作一回宾客。不要总是用简陋的饭食款待自己的愿望。不要总是敌意地抓取一切;让一切发生一回吧,并且知道:发生的事,都是好的。就是勇气也必须伸展一回四肢、在丝缎被面上翻几个筋斗。不要总是一个军人。松开一回卷发吧,任其披散,大敞领口吧,坐在丝绒椅里,就这样一直放松到指尖,在洗浴之后。首先重新学习,学习女人是什么,白衣的在做什么,蓝裳的情形如何,她们的手是什么模样,她们是怎样唱出她们的笑声,当美丽的盘子被金发童子递上,因多汁的水果而沉重的时候。

开始用餐。几乎不知为什么变成了一个庆典。高高的火焰闪烁,人声喧嚣缭乱,交错的觥筹与闪动酒光,缭乱成歌,成渐渐成熟的节奏:生成了舞蹈。迷狂了所有人。厅堂里是波浪拍击,是相遇与互选,是别离与重逢,是享受着光芒、失明于光明,是摇荡,在热情的女人们衣裙里的夏日风中。

深色的葡萄酒与千朵玫瑰里,时光流淌而出,潺潺流入夜的梦。

一个人站着,惊异于这奢华。他的生性使得他等待着自己是否能够醒来。因为只在睡梦中才能看到这样的奢华与有这样的女人的这样的庆典:她们最细微的神情就是沉入锦缎里的皱褶。她们用银质的谈话布置着时光,有时她们就这样扬起双手——,你一定以为,她们要在什么地方,你够不到的地方,摘取温柔的玫瑰,你看不见的玫瑰。于是你梦着:被饰满玫瑰,变得别样的幸福,空空的头顶加戴上属于自己的冠冕。

一个人,穿着白丝衣,意识到自己无法醒来;因为自己本是清醒的,但又被现实所迷惑。他惊恐地逃入梦里,站在林园里,孤独在黑色的林园。庆典已经杳远。灯光已成谎言。夜围在身边,近且清凉。他问一个俯身向他的女人:


“你是夜吗?”

她微笑。

于是他羞愧于自己的白丝衣。

真愿远远地,独自地,穿着盔甲。

全身盔甲。 


“你忘了你是我今天的侍童吗?你要离开我?你想去哪儿?你的白衣给了我使唤你的权力——。”

…… …… …… ……

“想要你的破铠甲?”

…… …… …… ……

“你冷了?——得思乡病了?”

伯爵夫人微笑。

不是。不过只是,因为童稚这件柔滑深色的衣服,已经被从肩头脱下。谁拿走了?“你?”他用一种自己还不曾听过的声音问。“你!”

此时他已经一丝不挂。赤裸着像一个圣徒。明亮而细瘦。

城堡灯火渐熄。所有人都变得沉重:疲惫了或者热恋了或者醉了。在这许多的空旷、漫长的战地之夜后,有了床。宽大的橡木床。祷告也不同于路上在寒伧的沟垄里,那里,一旦要入睡,就变得像坟墓。


“主啊上帝,照你所要的。”

床上的祈祷更短。

但更衷心。


角楼间里一片幽暗。

但他们用自己的微笑照亮了彼此的脸。他们互相摸索着如同盲人,找寻着对方如同找寻一扇门。他们相互紧紧抱在一起,恍如惧怕黑夜的孩童。但是他们并不畏惧。那一刻,什么也不能反对他们:昨天不能,明天不能;时间已经崩塌。他们在时间的废墟里开花。

他不问:“你的夫君?”

她不问:“你的名字?”

他们真的已然找到彼此,成为了彼此的新性别。

他们会给对方一百个新名字,然后再次取走彼此所有名字,轻轻地,就像取下一个耳环。

前厅里一张扶手椅上挂着朗格瑙人的铠甲、肩带与披风。地板上卧着他的手套。他的军旗陡立着,靠着窗棂,黑色而细瘦。屋外暴风疾行在天空里,将夜段段分开,或黑或白。月光滑过,如一道长长的闪电,纹丝不动的军旗因此拥有了激动不已的投影。军旗在酣梦。

窗户开了?暴风在屋里?谁在关门?谁在走过房间?——随它去吧。不管他是谁。角楼室谁也找不到。百重门后是何等的一个大睡梦啊,两个人共同拥有的睡梦;共同得如同拥有一个母亲或者一个死。

是早晨了吗?升起了哪个的太阳?多大的太阳?是鸟吗?鸟的声音四处响起。

一切都通亮,但不是白天。

一切都喧响,但不是鸟鸣。

亮的是房梁,在放光。响的是窗,在叫喊。窗叫喊着,红色,向着敌人叫喊,向着外面站在闪烁的大地上的敌人,窗叫喊着:失火了。

脸上带着破碎的睡梦,所有人挤做一团,半盔甲、半赤裸,从房间到房间,从一侧到一侧,找寻着楼梯。

庭院里众角响起,气喘吁吁结结巴巴:


集合,集合!

万鼓齐声震荡。

 

但军旗不在。

呼唤:掌旗官!

马急,人祷,声嚣,

咒骂:掌旗官!

铁甲撞着铁甲,命令连着号令;

寂静:掌旗官!

再一次:掌旗官!

骑兵队汹涌驰出。

…… …… ……

但军旗不在。


他与燃烧的走廊赛跑,一道道门,炽热地向他簇拥而来,一级级台阶,将他灼烤,他冲出狂怒的建筑。他怀中抱着军旗,如同抱着一个白皙、失去意识的女人。他找到一匹马,那马恰如一声呼啸:从一切人头顶越过,从一切人身旁越过,甚至越过了他的自己人。那面军旗也已然苏醒,展现出从未有过的君王气象。此刻他们全都看见这面军旗,远远在前,他们全都认出那个明亮、无盔的汉子,认出那面军旗……

那面军旗开始闪耀,将自己抛出,巨大而鲜红……

…… …… ……

他们的军旗正燃烧在敌军中央,于是他们纵马急随。

朗格瑙人已深入敌军,但孑然一身。敌人的惊恐在他四周形成一个圆形空间,他坚守着,在中央,在他的缓缓焚烬的军旗下。

缓缓地,几乎在思忖,他环视了一下四周。面前是众多外国的、五彩的东西。花园——此情此景让他想起了花园,他微笑着。后来他发觉,那是些眼睛在盯着他,他认出那些男人,他知道,那是些异教狗——:于是他骋马冲入中央。

不过,敌人从身后将他吞没,再次成为花园。十六把弯刀,向他身上跳去,一道道光束,一场庆典。

一个高笑的喷泉。

铠甲已在城堡里被那场大火焚毁,还有那封信、那朵属于一个外国女人的玫瑰花瓣。——

翌年春(哀伤而寒冷)皮洛瓦诺男爵的传令兵缓缓驱马进入朗格瑙。那里他看见一个老妇在哭。( D a s h a / 译 )




  传记作家大多断定,弥尔顿双目完全失明,在1652年二月月底,当时弥尔顿才四十三岁。前此六年,他的处女诗集刚刚出版。自1649年开始他积极参与了克伦威尔领导下的共和国的政治,该年三月,他应国会之邀,主持外交事务。由于政治活动的频繁,他尚未能集中精力创作他的生平杰作。失去了宝贵的视觉,对于一位雄心勃勃的诗人而言,是极为沉重的精神打击。编号为第十六首的作者另一首十四行诗,就是描写了他面对这个打击的心境: 

每当我想到我尚未活到我生命时日的一半我的光就已耗尽, 
在这浩瀚的黑暗世界里, 
而且,唯有死亡才得以隐藏的那一宗才能 
寄存在我这里 
百无一用,虽然我灵魂更想让它能为造我的主服务,并且向他呈递 
我真心的汇报,以免他以责备回复; 
“上帝不让我见光,还要求我白日做工吗?” 
我傻乎乎地问; 
但是“忍耐”不让我有机会 
喃喃私语,很快回答说,“上帝并不需要 
人的劳作或是他的天赋; 
谁能最好地承担他轻便的轭架, 
就为他作了最佳服务。 
他的疆域 
乃是王土。成千上万的使者听从他的差遣 
火速奔走于陆地与海洋各处从不休息: 
那些站定了等待的人也同样在为他服务。” 

  此诗编号紧接《皮埃蒙特屠杀有感》之后,但是具体完成的年月,评家众说纷纭。有人以为此诗作于1652年他双目失明之后,也有人以为作于1655年12月,弥尔顿刚过四十七岁的生日。所谓“生命时日的一半” ,有学者援引《以赛亚书》第六十五章第二十节 “人生百年” 的说法,还有人说弥尔顿的父亲活了八十四岁,所以此诗当作于弥尔顿四十二岁之前云云。其实这只是大致而言,不必过于拘泥,否则反有胶柱鼓瑟之嫌。 
  英文的talent 一词,源出希腊语talanton,原义为古代希腊、罗马和中东等地的一种货币(音译“塔兰特”,和合本《圣经》译作“一千”)。《新约·马太福音》第廿五章第十四至第三十节里,以主人按才行赏的寓言,比喻如何进入天国,由此该词语日后在英语中引伸出“才能”的意思。在那个寓言里,主人按着手下的仆人各人的才干分别给了他们五千、两千和一千,然后就去了外国。拿五千和两千的仆人用主人给的钱去做买卖,赚了一倍,拿一千的仆人无所作为,将主人给他的一个塔兰特(“一千”)埋藏在地下。主人回来之后,前两位仆人将钱连本带利还给主人,得到主人的嘉奖,拿一千的仆人将原银归还,主人责骂他“又恶又懒”,“把这无用的仆人丢在外面黑暗里;在那里必要哀哭切齿了”。弥尔顿此诗,用了这个典故,而语带双关,此处的“才能”应该是指自己的诗才。他慨叹自己双目失明,无从加倍完成上帝给他的任务,有如那个被“丢在外面黑暗里”的仆人。 
  此诗的发端“每当我想到”(When I consider)与莎士比亚第十五首十四行诗完全相同,熟悉莎士比亚作品的弥尔顿,想来当是有意为之。莎士比亚那首诗,属于致一位“年轻男子”的系列,诗中的说话人(persona)慨叹时间流逝,青春一去不复返,但表示要用自己的诗篇留下对方的青春美貌,使之永垂不朽。弥尔顿的诗虽然也与时间流逝、生命短暂和诗才有关,却是完全就自己本人而言。第七行用直接引语突然发声,用的是《新约· 约翰福音》里有关白日做工的典故,似乎是由幕后走到台前,表达自己心中的疑虑,对于自己偏偏失明也颇示不平之气。但是接下来,从第八行一直到结尾,却让被拟人化的“忍耐”对他作出了答复,为他阐明了上帝的意旨。 
  这首诗与前一首一样,也充分发挥了跨行连续和行中停顿的功能,前者用于第一、三、四、五、八、九、十、十一、十二行,共达九行之多,但与前一首相比,行中停顿使用的更为频繁,见于第二、四、六、九、十一、十二等六行,数行成句者比前一首少些。两诗相比对照,前一首更显得急管繁弦、语气激烈,而这一首语气就比较沉着。诗中说话人与“忍耐”交替发言,创造了一种对话式的舞台效果,而且由于使用了这种对话,在情感上就显得比较节制,虽然诗里说的是悲惨的命运和现实,却不让读者觉得诗人自怨自艾,充满感伤。从结构上来看,弥尔顿在这一首里倒是使用了意大利十四行诗常见的“转折”(volta),但是它的出现并不是按例在第九行的开头,而是将之(“但是”)置诸第八行的中间,所以依然没有采用意大利体上下两阕的结构。o 在内容上,弥尔顿似乎在继多恩的步武,以十四行诗来描写自己与上帝的关系,不过多恩的《神圣十四行诗》多为与上帝的对话,直接以上帝为听众,而弥尔顿此诗则将上帝置诸幕后,而并非直接与之对谈。 

  弥尔顿在他最初的六首十四行诗里,基本上完全遵循意大利模式,以之讴歌爱情,从第七首起,诗风一变。在上面这两首诗篇中,或论时事,或寄怀抱,与早年的诗作大相径庭。那么,弥尔顿后期的十四行诗是不是完全摈弃了佩特拉克的传统呢?我们不妨来一读集中编号最后的第十九首十四行诗: 

我觉得好像见到了我那已故的爱妻圣徒 
像阿尔刻提斯那样从坟墓中被带回我身边 
朱庇特伟大的儿子 
将她交给她快乐的丈夫, 
她被以强力起死回生 
虽然仍苍白而晕眩。 
我的人儿从诞生婴儿的床的污染被洗清, 
古老的律法确实还以洁净将她救赎, 
如此一来,我相信自己得以再次 
在天堂中毫无拘束地将她看个仔细, 
她一身白衣,纯洁得有如她的心灵: 
她的面庞蒙着轻纱,在我幻想的视觉里, 
爱、甜蜜、善良,在她的身形中闪亮得 
如此清晰,她脸上的快乐无与伦比。 
可是啊呀,就当她似乎要来拥抱我时, 
我醒了,她已不见,于是白昼带回了我的黑夜。 
  学界推断,此诗当作于1658年,作者时年五十。弥尔顿一生结过两次婚姻,第一位妻子玛丽· 鲍威尔于1652年在分娩时不幸身亡,第二位妻子凯瑟琳·伍德科克1656年嫁给弥尔顿,在生了孩子之后数月,因病于1658年2月去世。弥尔顿在1652年2月底完全失明,所以他从未见到过他的第二位妻子的容颜。第二至第四行里用的是罗马神话里大力王赫丘利(“朱庇特伟大的儿子”)救活自愿代丈夫赴死的阿尔刻提斯的典故。第五、六两行里提到的“古老的戒律”出自《新约· 路加福音》第二章,圣母马利亚分娩之后,将婴儿放在马槽里,满了八日施行割礼之后,“按摩西律法满了洁净的日子,他们带着孩子上耶路撒冷去,要把他献与主。”英文名字“玛丽”出自马利亚,但弥尔顿的第一任妻子在分娩中身亡,而诗人又从未见过第二任妻子的容貌,所以学界对于此事究竟写的是哪一位妻子,也是纷若聚讼,有说是第一位的,有说是第二位的,也有说是两位合二为一的。但是笔者认为,诗歌本为创造的想象,实在不必过分拘泥于传记与史实。这一类研究和分析,跟前文提到有关《皮埃蒙特屠杀有感》究竟作于哪一年的讨论一样,与领略、欣赏文学文本的艺术成就没有太大的关系,早已为法国作家罗兰· 巴特(Roland Barthes, 1915-1980)在《作者的死亡》那篇著名的批评论文中所讪笑,实在不足为法。 
  若与前面所讨论的两首诗相比,此诗仅在第一、第七、和第十一这三行的结尾使用跨行连续,句中的停顿明显增多,节奏舒缓平和,与全诗深情缱绻的梦幻色彩水乳交融。全诗议论极少,着重描叙了早已阴阳相隔的夫妻在想象中重聚的欢乐场面,带有叙事诗的色彩。最后一行里“白昼带回了我的黑夜”急转直下,而一语双关:“黑夜”既指自己因为失明而终日生活在黑暗之中,也引申比喻想象中与爱妻短暂重聚又再度分离的悲哀。全诗至此,戛然而止,却留下无穷的惆怅。专门研究诗歌结尾的美国学者史密斯(BarbaraHerrstein Smith, 1932年生)认为这首诗的尾句不用议论,却延续了全诗的叙事结构,与大部分同类诗篇相比,显得卓尔不群。这首诗以悼亡为主题,回归十四行诗的本色,熟练地运用了佩特拉克传统手法,感情真挚,动人心弦。 
  综上所述,可见弥尔顿虽然生活在斯宾塞与莎士比亚之后,但是他的十四行诗却在韵脚安排上谨守意大利模式,回归传统。另一方面,在结构上,他却完全打破了八行诗与六行诗上下两阕的二分法,并且通过跨行连续和行中停,大量运用数行合一的长句,使这些诗篇浑成一体,形成自己的风格与特色。美国诗人、批评家安特迈耶(LouisUntemeyer, 1885-1977)在“十四行诗体”下,将“弥尔顿十四行诗体”(Miltonic Sonnet)单独立项,与佩特拉克、斯宾塞、莎士比亚并列。从这一点上来看,华兹华斯的十四行诗,在形式上就是师法弥尔顿的。此外,从内容上来看,弥尔顿的这些十四行诗,或咏政治时事,抨击世间的罪恶;或慨叹自己失明的命运,赞颂上帝的仁慈;或温情追悼亡妻,在诗体本色的基础上加以变化,大大扩展了十四行诗的范畴。华兹华斯将弥尔顿的十四行诗称之为诗中的“号角”,颇为贴切,而对于这样的比喻,弥尔顿的十四行诗作品,虽然数量不多,确实也是当之无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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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斯特拉诺斯《面对一块古石的默想》

马查多《给我的影子》

鲁米诗20首

阿特伍德诗4首

维加诗4首

埃斯普马克诗3首

萨利纳斯诗4首

塔伦斯《和杜甫》

卡琳·波伊《奉献》

弗勒丁《好天气》

里尔克《果园》

乌纳穆诺诗3首

海顿斯坦诗7首

艾米莉·勃朗特诗5首

正冈子规俳句选

与谢野晶子诗选

里尔克《窗》

里尔克《瓦莱四行诗》

里尔克《玫瑰集》

叶芝诗10首

北原白秋诗6首

岛崎藤村诗7首

埃德森斯文诗35首

奥哈拉诗20首

米莱诗3首

克劳德·麦凯诗5首

西德尼·拉尼尔诗3首

金内尔诗4首

杰弗斯诗4首

兰德尔·贾雷尔诗7首

米沃什《梦痕集》

兰斯顿·休斯诗16首

鲁伊斯诗3首

克维多诗6首

蒙特希诺斯诗2首

路易斯·德·莱昂诗5首

里德鲁埃霍诗2首

米格尔·埃尔南德斯诗5首

哈特·克莱恩诗10首

西蒙·阿米蒂奇诗10首

扎波洛茨基诗10首

帕斯诗7首

泰戈尔《园丁集》

贺拉斯诗7首

泰戈尔《飞鸟集》

泰戈尔《新月集》

泰戈尔《吉檀迦利》

泰戈尔《萤火虫》

索德格朗诗99首

松尾芭蕉俳句选

朗·普利迪诗18首

威廉·斯塔福德诗25首

艾德里安娜·里奇诗选

霍普金斯诗5首

詹姆斯·泰特诗5首

查尔斯·奥尔森诗选

朗费罗诗4首

斯诺德格拉斯《心的指针》

凯特·莱特诗6首

W·S·默温诗7首

W·S·默温诗13首

W·S·默温诗7首

波赫士诗6首

斯蒂芬·克兰诗10首

娜塔莎·特斯维诗10首

查尔斯·西米克诗3首

麦凯格诗8首

休·麦克迪尔米德诗3首

娜塔莎·特斯维诗15首

露易丝·格吕克诗8首

努瓦斯诗2首

穆太奈比诗3首

麦阿里诗3首

韩莎《今天等不到我所期待的梦幻》


没有脚足 我仍能走向你 没有嘴巴 我仍能呼唤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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