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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杭州女人与左权县盲人宣传队拆不开的十年

2016-07-20 孙静 每日人物



“谁说是桃花红来,谁说是杏花白?瞎瞎地活了这辈辈,我可是没看出来……下辈子好歹要睁开眼,看看这圪梁和沟……”
每日人物(ID:meirirenwu) 文 / 孙   静编辑 / 周欣宇

10年间,亚妮有几次想过弃拍《没眼人》。那是一部由11名太行山盲艺人出演的纪实电影。


但她和他们之间,似乎已经无法拆分了。这10年里,亚妮深度介入了没眼人的生活。他们第一次走进裁缝店、第一次去天安门“看”升国旗,都是她陪在左右。


她忘不了,升旗那天下着雨,她眼见盲艺人要脱掉新鞋子,怕淋湿。看完升旗,他们突然噗通原地跪下,开始接力报生辰八字,求毛主席让他们下辈子有双好眼。


拍电影的初心是记录非遗,到后来,她只想对11个盲艺人有个交代。


眼没了,心就亮了



盲艺人有个名号,叫“左权县盲人宣传队”(以下简称“盲宣队”)。据传在太行山存续70多年,曾为八路军收集抗日情报,当地称“没眼人”。


7月某一天中午,当我站在盲宣队小院,夸队长刘红权是个“明白人”时,对方立马纠正:“都看不见太阳,哪儿明呀?”


我刚准备为言语冒失自责,他眯缝着眼,呵呵笑得随意——看似习惯了拿自己调侃。


13年前,亚妮第一次见到这支盲宣队,正是被他们身上的快乐所吸引。当时,她是浙江卫视当红主持人兼制片人、导演,拿过“金话筒奖”金奖,当选过中国“十佳”主持人。



盲艺人到村庄演出。


亚妮用诗意的语言描述那幅画面:一队“剪影”行进在夕阳中,左手搭肩,右手牵棍。11个人,铺盖齐整地扣在后背,有微弱视力的最前领路,其他人手拽前人铺盖绳。夜壶统一挂在右侧,锃亮的釉彩在夕阳下泛着光。


他们是太行山独特的生命形态,集体生活,流浪卖唱,一天最多走10公里山路,盲棍戳在石头上,“哒哒”作响。山间赶路时,没听众,盲艺人也会扯着嗓子开唱,不为取悦任何人。


音乐学者田青告诉亚妮,这支没眼人队伍里,很可能保全着非物质文化遗产辽州小调的完整曲牌和演唱方式。


田青是没眼人最早的伯乐,第一次在县城旧戏台听刘红权唱《光棍苦》,便流泪不已,称他们是“活着的阿炳”,其后还促成盲艺人2003年第一次到北京演出。


跟访拍摄时,亚妮听他们谈过很多有意思的话题。领路人药成江往上推指肚厚的眼镜,念叨着,去年在某某村唱完,还没给钱。马上有人接话:秋收以后就会给的。没人担心会被赖账。


他们还会为天安门到底是城楼还是门,争上一路。晚上临睡前,一调侃某某出去“混闺女”,满炕的人来了精神,一屋子哄笑。


亚妮还听盲宣队“秀才”陈玉文讲起过,队里曾有约定,如果他们中有人掉下悬崖,喊几声,没应答,其他人就继续走,照样吃、照样唱。他们相信“注定”。


这种认命,亚妮不认为是消极的,更像是内心通透。


“眼没了,心就亮了。”陈玉文脱口而出。亚妮说,她突然就找到了电影的主题。陈玉文能临场发挥,编一口泼辣唱词,还会卜卦。亚妮电影开拍日,就是他卜算的时间——2007年农历二月二,寓意万事不用愁。


“咱生下来啥也不见,那叫舒坦”



没人料想,电影拍了10年还没上映。10年间,亚妮像在耐心剥一颗洋葱,掰开叫命运的外皮,内核却没有辛辣。她嗅到没眼人比明眼人更为质朴的情感,以及更平和的人生。


11个人中,亚妮最念念不忘的是“鼓王”肉三,她叫他三哥。一个280斤的大胖子,好吃好酒,耳音极好,是队里的“定音器”。



盲艺人在现场演出,鼓王肉三完全沉浸在音乐中。


肉三爱笑,笑起来有股江湖人的洒脱。队友王树伟说,肉三吃饱饭、睡饱觉、有鼓打,就挺开心。不过他生前最忌提死,别人一说,他就翻脸。偏亚妮拍电影时,有一处情节需要肉三装死,躺在炕上咽气。


“成哩。”肉三给足了亚妮面子。旁人看来,这是肉三作出的莫大“牺牲”。


没眼人以不动声色的方式,支持亚妮。一次,剧组要拍冬天盲艺人在冰河上行走的画面,拍了很久,工作人员突然发现肉三一只脚穿黑棉鞋,另一只脚穿绿解放胶鞋。有人拿来一双崭新的棉鞋,可肉三不动弹。


工作人员走近一看,心疼坏了。那只套着黑棉鞋的脚,已经成了一坨冰。原来,拍摄时肉三踩到了冰窟窿,鞋子湿透之后冻上了。没听到导演喊停,肉三也不吭声。


“咱生下来啥也不见,那叫舒坦,人活就活个舒坦,你球活不过俺。”亚妮在《没眼人》同名书里,记录了肉三生前与同伴打嘴仗的一次经历。


影像资料中,肉三爱笑,憨憨的。表演时,他肚皮顶着扁鼓,节奏感极强。肉三的脑袋跟着节奏摇晃,鼓槌起落间,气势颇似一场大型交响乐的指挥家。


认识8年后,亚妮才得知肉三的完整身世。2010年亚妮再上太行,队伍里没了肉三。队长刘红权说,肉三得了肛瘘,太臭,没法一起“挤炕”,被一辆驴车送回老家石暴村,一个离县城30多公里的村子。


亚妮找到村里才知道,肉三兄弟三人、舅舅均是盲人,跟着姐姐喜籽生活。喜籽一人养了6个没眼人,还包括小叔子、大儿子。丈夫去世时,喜籽第二个孩子还未出世。这个遗腹子成为全家的希望,他有一双视力正常的眼睛,长大后一路读到眼科博士。


亚妮去肉三家时,曾听喜籽说起,弟弟们出去卖唱,挣的钱都交给喜籽,供外甥上大学。他们说,“老天给咱的一双眼,就是用来读书的。书念好了,咱家就好活了”。


数月后,肉三的死讯传来,终年52岁。博士外甥站了两天一夜,搭火车回来奔丧。他拿出一双新鞋,给舅舅穿上。“舅,咱这一辈子就没穿过一双好鞋……”亚妮的团队,用影像记录了葬礼全过程。


肉三的盲人兄弟们,在灵堂外吹拉弹唱了3天。“问天问地问爹娘,活了一辈我是个甚模样?过了一村又一村,拉起胡琴整日价走四方……老的老了新的长大,盲哥们能在一起拉扯着走天涯。不求那个荣华不求那个财,但求放嗓吼一声,高歌向天外。”


盲艺人说,到另一个世界去,一定要吃饱了走、高兴着走。


活着走,死了埋,盲艺人群体以边缘的姿态存续数十载。


当2006年亚妮提出要他们演电影时,“成哩”,11个盲人中,仅刘双明一人“见过”电影,可这丝毫不妨碍他们答应时的爽快。


他们知道,当主角了,就会受到关注。


“杭州女人”又来了



每攒够一笔钱,亚妮便放下手头工作,跑到山西。


剧组一来,乡民互相打招呼:“杭州女人”又来了。而盲艺人,起先喊亚妮“大记者”,略带生分;后来,“亚妮老师”叫顺了口。陈玉文说,亚妮为我们做了很多事,是个能人,得叫老师。


当误会县里截留两万元募捐款、或队里某某新找的媳妇跑了……诸如此类生活难题,他们第一个想到的总是找亚妮。


看他们背着硬梆梆的铺盖卷拍戏太辛苦,亚妮自己掏钱,给每人买了个羽绒睡袋,他们钻进钻出,却舍不得睡,因为“以后要带进棺材”。



亚妮给盲艺人讲戏。


其实10年间,亚妮有过数次动摇。拍电影的烧钱速度超乎她的预估。她贱卖了海南一套市值500万的房产,还将杭州有落地窗的房子对外出租,窟窿仍越来越大。老父亲拿出毕生积攒的20多万稿费,叮嘱她做任何事“要有始有终”。朋友眼中清高的亚妮,四处跟有影儿没影儿的投资人吃饭。


一次在山西左权县军寨村,她跟11个盲艺人“挤炕”,借宿村民家。深夜缩在土炕一角,无法腾挪、空气浑浊,她出屋,扎进麦秆垛窝了半宿,又开始纠结2006年作出的选择。在杭州,她有储值3万元的香薰SPA卡,有满墙艺术装饰的大房子,有落地窗外的临河景致。


天亮,这家农妇进屋送水时嘀咕:“咋还点着灯哩?没眼人还点灯哩。”亚妮方才注意到,没眼人为她留着一盏灯。这盏灯,在她心里暖了很久。


可现实仍是资金断流,电影就停。


“不是说开春接着干哩?桃花红哩杏花白哩,干还是不干?赶紧拍,不拍我就死哩。”亚妮曾接到老盲艺人的长途电话。


到最后,拍下去的动力,成了对盲艺人“有个交代”。


此前,她被一遍遍追问:为什么要拍没眼人?


答案每次都相似:虽然生活在黑暗中,没眼人的歌声充满光亮。反观现代人,生活浮躁、受制名利欲望,身陷纠结的人际关系,而离本真的快乐渐行渐远。


她不喜被外界塑造成卖房借债、神隐十年的悲情形象。我们交流时,她会强调,“做着做着就这样了”,没想到有10年之久。


10年,亚妮团队积累的影像资料长达500个小时,停滞在后期剪辑阶段。10年间,先后有两名盲艺人离世,包括肉三。亚妮还曾答应肉三,等电影拍完了,带三哥到杭州坐西湖的船。


天堂通用一种语言



“电影拍完了有啥好处?”2006年听说要真人出演时,盲艺人曾与亚妮有场对话。


“上映了,你们出名了,能娶上媳妇。”亚妮半开玩笑。


10年间,电影虽未上映,盲艺人的生命形态已发生彻底改变,他们成为当地的文化名片。


2011年,除队长刘红权,盲艺人陆续搬进政府提供的廉租房。楼房均在一层,进出方便,且距离盲宣队大院仅十多分钟路程。他们有了低保,还补缴了养老保险。


今年年初,王树伟办了一场与城里人无异的婚礼,妻子是政府替盲宣队雇佣的厨娘,一个干活利索、性情温顺的女人。64岁的陈玉文,晚年也有了做伴儿的人。


告别集体生活,他们依旧延续着相互携扶的惯性。王树伟有微弱视力,同刘双明住对门。隔三差五,他会去刘双明家,帮忙打扫卫生。前不久,听双明念叨,家里电视坏了很久,想“听”电视剧,王树伟牵着双明的手,如同当年在山麓间流浪卖唱,领他到附近买了台海尔电视。


双明有双澄净的大眼,他31岁喝假酒后失明,妻子离婚,带走女儿。“双明双明,双目失明”,旁人调侃他的名字,双明起先会哭,后来只剩温和一笑。


2003年刚入伙时,双明音乐技能为零,是肉三不嫌烦,手把手教会他各种乐器。


肉三得肛瘘后,刘双明主动伺候,帮他收拾排泄物、清洗衣物,直到肉三被送回老家。此前山间行走时,别人都嫌肉三拽得力道“沉”,只有双明愿意走在肉三前面,让他搭在肩头。


集体内外,他们均以最朴素的方式,回报他人施与的善意。


2013年8月,得知亚妮父亲在宁波去世。10名没眼人自发在盲宣队大院集合,算着出殡那天为老人送行。他们搬出凳子,朝南端坐一排——那是宁波的方向。锣鼓、胡琴、笙、唢呐,和着扯开嗓子的歌唱,持续了1个小时,刘红权唱了悲歌《问天问地问爹娘》、《一把黄土把娘埋》,把自己唱哭了。


“我们唱的是山西话,也不知道你父亲在天上能不能听得懂。”事后,刘红权给亚妮打了个电话。他记得亚妮说:听得懂,天堂通用一种语言。


2007年得知田青教授在北京生病,11名盲艺人凑了5000块钱,托人带到北京。田青曾说,这是他人生最宝贵的一笔财富。


当王树伟试图向我解释田青教授的话时,提到母亲在他儿时的叮嘱:吃蜂蜜要小口抿,因为那是蜜蜂一小口小口采的,来之不易。


田青教授知道盲艺人攒钱不易,只是心意无法拒绝。



亚妮给刘红权讲戏,刘红权是盲宣队主唱。


盲宣队的牌匾已锈迹斑斑



小有名气后,多了登台机会,亚妮曾担心盲艺人“走样”。


实际上,盲艺人内部专门立了规矩:不假唱、不掺电子音、不丢原生态。


规矩与自尊有关,听说城里的歌手爱玩现场假唱,他们露出鄙夷的神色。像固执的老辈匠人,他们对技艺的提炼颇为简单:自由自在唱,坦坦荡荡活。


“你们媒体,总把我们盲人写得多窝囊。”主唱刘红权甚至在饭桌上进行抗议。近年,他拥有了自己的黑色拉布拉多导盲犬,用获捐的电脑上网,还用上Iphone5手机,随时聊微信、QQ。他还有了自己的民间音乐传习所。


拍了电影,又搬进县城的楼房,这让药成江觉得“抬起头了”。他说,以前流浪卖唱时常被人小看。当然,队里也有盲艺人过惯苦日子,住进楼房,仍连晾衣架都舍不得买,一段铁丝就凑合几年。


照惯例,7月是休整期,盲艺人各自在家赋闲。当每日人物走进其中一家,发现他正坐在旧沙发上,侍弄手中的笙管和京胡。


日子久了,谋生工具成了心头好。乐器、盲棍和烟,他们永远归置在手边。还有连通外界的收音机。


按内部制度,60岁以上的盲艺人可以退休。可队里5名符合标准的,没一人愿意“落伍”。陈玉文上翻着灰白浑浊的眼球说,窝在家孤单、自卑,与老哥们一起出去乐呵,又能挣钱。“还走得动,就跟着出去。”他的步伐其实没那么利索了,疼痛时刻碾压双膝关节,前些年开唱时,一口假牙就不时掉落,惹观众哄笑。


60岁的王明河同样不愿离队,老人打了一辈子光棍,不挣钱没有安全感。他挣的钱除了自用,还能贴补侄子家。侄子承诺,以后为他养老送终。


队伍的“老龄化”不可逆转,最年轻的都四十多岁了。4年前,盲宣队开始包车去山里演出。卖唱本身,在村庄也变得可有可无。有时,一天他们能转六七处地方,有的村委会直接给钱,演出就免了——村民大多外出务工,在家的也有各种娱乐活动,辽州小调听者寥寥。演出收入也在下降,倚赖煤矿的村庄,前几年出手阔绰,一场300元,而这两年,山西煤炭经济低迷,村上已经“拿不出什么钱”。


“左权盲人宣传队”的牌匾已锈迹斑斑,他们看不到。


6月底,在《没眼人》新书发布活动上,有读者曾问:外界介入是否破坏没眼人原本的生活形态和艺术质感?亚妮沉思片刻:没办法,肯定会影响歌唱的质感。但作为个体,他们的使命已经完成了。他们过上好日子,我很欣慰。


活动会场,太行山盲艺人现场歌唱,久居都市的观众静静淌下眼泪。“谁说是桃花红来,谁说是杏花白?瞎瞎地活了这辈辈,我可是没看出来……下辈子好歹要睁开眼,看看这圪梁和沟……”


每人互动你想对这群盲人说什么?
文章为每日人物原创,尊重原创,侵权必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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