责任政治理想的历史与逻辑——对话“王惠岩政治学优秀博士论文”获得者张力伟
本期嘉宾
张力伟,1992年生,政治学博士,现为吉林大学行政学院讲师,入选吉林大学“匡亚明青年学者”。美国伊利诺伊大学厄巴纳-香槟分校访问学者,并曾赴英国、加拿大、法国、奥地利等国家交流访学。主要研究领域为政治学理论、中国政府与政治、风险治理与国家安全,在Public Administration,American Review of Public Administration和《政治学研究》等国内外学术期刊发表论文40余篇,主持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青年项目1项,参加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国家社科基金重点项目、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项目等多项科研项目。兼任美国公共行政学会会员、国际风险分析学会会员,Journal of Public Policy and Administration 编委以及多家SSCI期刊审稿人。
编者按
自2019年以来,吉林大学设立“王惠岩政治学优秀博士论文奖”,以鼓励博士生潜心研究,取得高水平、创新性学术成果。几年来,“王惠岩奖”的学术评选活动获得广泛的影响,发挥了一定的学术示范效应,鼓励了广大政治学博士在学习与科研生活中不断超越、砥砺自我。本期学人专访,我们邀请到吉林大学的张力伟老师接受访谈。作为第二届“王惠岩政治学优秀博士论文奖”的获得者,张力伟老师的博士论文《论责任政治:政治生活的责任逻辑》获得了肯定与好评。在博士论文中,张力伟详细阐发了责任政治的内涵及其意义,论说了责任政治作为一种现实政治形态所历经的历史演进与变迁,也讨论了责任政治作为一种理想政治图景所应当具有的关键要素。本期专访,我们围绕责任政治理想的历史与逻辑,与张老师共谈如何选定博士论文题目?如何高效地展开博士论文研究?如何在写作博士论文过程中突出问题意识?
01
问:张老师您好!感谢您接受政治学人的专访,首先要恭喜您获得“王惠岩政治学优秀博士论文奖”,您觉得这个奖项对您有怎样的意义?
■ 张力伟
谢谢政治学人。获得王惠岩政治学优秀博士论文奖,是我学术生涯的里程碑,具体的意义可以分成两方面。一方面是对我博士生涯学习科研工作的肯定。这些年来,外人眼里的我可能过得很轻松,但是个中艰难只有自己能体会。我从硕士阶段就开始“坐冷板凳”,不参加任何科研项目,不写作任何学术论文,坚持每天读书,完成导师要求的读书笔记。读博之后,从研究方向的确定、到搜集整理文献、到期刊论文的写作与发表、再到出国联培的申请以及最后的博士论文写作,可以说耗费了很多的心血。我一个过去从来不掉头发的人,就是在这个时候开始掉头发的。我相信有付出就有所获得。获得“王惠岩奖”,可以说是肯定了我读书时候的努力,没有让我觉得过去的付出是无价值的。
另一方面是激励了我对政治学理论研究的坚守。导师张贤明教授经常告诫我:你自己可以研究你感兴趣的东西,但是你要守住政治学理论研究这一块,要做精做实。近年来,政治学理论的尴尬地位引发了学术界的反思,无论是学界知名专家还是我们青年政治学人,都意识到了坚守政治学理论研究的重要性。作为一项纯粹的规范研究,我的博士论文能够得到如此多造诣精深的专家的肯定,燃起了我对研究政治学理论的信心,让我进一步领悟到政治学理论研究应有所坚守、应有所深入、应有所创新。在吉林大学政治学老牌阵地的沃土中,我希望对政治学理论创新做出一些绵薄之力,留下一些东西,让大家批评或赞赏、弥补或修正。
02
问:您的博士论文主题为“责任政治”,这是一个新颖的政治学范畴,也颇能体现您独特的问题意识。请问您为什么会对“责任政治”,对政治生活中的“责任”面向感兴趣,这个选题是如何确定的?
■ 张力伟
第一,学术研究中,灵感与启发非常重要。“一番漫不经心的说话”,或许就是你的问题来源。我对于责任政治的思考,就是来源于灵感。我最初的选题倾向于公共管理方向,比如环境治理、基层协商之类的选题,因为当时手中有一些案例,就想趁着方便,做一些偏公管的东西。但是经过了反复的思索以及和老师同学的交流讨论,很多人都劝我做一些有挑战性的工作,发挥自己做理论的长处。毕竟吉林大学是政治学理论研究的传统重镇,具有非常深厚的理论研究传统,从事理论研究具有得天独厚的优势。我的导师张贤明教授的《论政治责任》给我的启发很大,书中提到的“责任政治”引起了我的兴趣。我还记得大一时候,就趁着课间的机会和张贤明教授聊起了《论政治责任》中的一些内容,也得到了张贤明教授的表扬。后来,也是一个很偶然的机会,我的一位故交和我聊起责任政府的话题,他提醒我说:“我看你导师论文中的这个责任政治挺有意思,你莫不如做做。究竟什么是责任政治,你把这个解释清楚,就是做了大贡献,也算是拓展了张老师的研究。”的确如此,从“政治责任”到“责任政治”,这既是一种师门传承,也是政治学理论创新的尝试。
第二,政治学理论研究的选题应具有宏观的视野与明确的问题意识。责任是政治生活中的重要概念,但是政治学对责任关注的其实并不够,很多讨论都是关注于问责机制、责任政府。我在想,我是否能够站在一个宏观的立场上去考虑问题,整体思索责任与政治之间的关系?在这种问题意识下,我自己写作了一篇有关责任政治的短文,提出了对“责任政治”的理解。这篇文章得到了张贤明教授的肯定,并且张贤明教授对文章框架与内容提出了非常细致的建议。在张贤明教授的指导和修改下,这篇文章完成后有幸被《政治学研究》录用。就这样,我正式把责任政治确立为博士论文选题。
这个过程中,我想说的是,一定要和人交流自己博士论文的选题与构思,不仅仅是同导师之间,也要和自己的学术同仁多沟通,听取他人的意见建议。或许就是一句话,就能激发你的学术思维,让你文思泉涌。在我写作博士论文的过程中,我几乎每天都会和人交流我今天写作的内容,让同仁给我提出建议意见,帮助我反思自己的工作。
(张力伟和导师张贤明教授)
03
问:论文紧紧围绕着“责任”这一术语展开,为了使“责任”上升为值得严肃讨论的政治学概念,您着墨颇多。这种写法建构性很强,并且是直进直出的大问题,请问您这样写作的初衷是什么?
■ 张力伟
研究责任政治是建构一个理论体系。理论是“规范人的思想和行为的各种概念系统”,想建构好一个理论,必须要抽丝剥茧般地去厘清理论中包含的每一个要素。简单来说,研究理论体系,要从基本概念入手;研究基本概念,要厘清概念背后的思想与历史,打通概念贯穿的学科间关系。正如社会学家舒茨所说,研究概念,就是踏上了一个艰辛的路途。故而,一个小小的概念,或许背后关联的是深厚的思想、宏大的历史、复杂的逻辑。
“责任政治”旨在分析以责任为线索的政治生活,那么责任就是关键概念。不理解什么是责任,怎么能理解好责任政治?责任是研究责任政治的逻辑起点,是责任政治理论体系的核心与关键。因此,我的博士论文中最复杂的工作其实不是界定“责任政治”本身,而是对责任的梳理。责任横贯了哲学、法学、政治学等多学科,我既要系统地梳理好不同学科对责任的解释,也要整合这些学科对责任的前沿研究。基于这些研究,还需要提炼出责任的概念框架,以构建论文的核心分析框架。
借此,我还想谈谈多学科研究应用的问题。多学科的方法是提升理论美感的支撑,是滋养理论成长的土壤,赋予了理论更自洽的逻辑性、更强大的解释力。我在博士论文中运用了很多学科的方法,虽然不太成熟,但这些学科的思想资源的确为理论建构提供了助益。比如语言哲学和诠释学的方法、克罗齐的历史研究方法、社会学的分析工具以及系统论控制论的方法等等。政治学是一个极具包容性的学科,多学科的研究工具能够增加政治学理论研究的深度与美感,让理论建构的论证更具思想性、更具逻辑性、更具说理性。我记得硕士入学时,张贤明教授就教导我们:读书一定要广泛涉猎,不要局限在政治学的圈子里。经济学、社会学、法学等学科的书籍都要阅读,这样才能大开眼界、让思维更广阔。目前国家也提倡新文科建设,就是在于当下很多问题的跨学科属性很强,棘手问题、复杂问题成为政治学与公共行政面对的主流问题。因此,我们要树立起跨学科的意识,能够运用多学科的视角和工具去分析问题、解决问题,这也是政治学理论创新的一个思路。
04
问:您认为在构思博士论文的过程中,最需要注意的方面是什么?很多同学写作时最大的困惑是效率问题,即应当如何安排好自己的研究与写作计划,以保质保量地完成博士论文写作的任务?我们想听听您的建议。
■ 张力伟
写作博士论文是一个“全过程”,包括前期的准备、中期的写作以及后期的修改,而不仅仅是写作的过程。所以,任何一个环节的工作都会影响论文的写作效率。我是这样总结的,一个高效率的写作应该是“全方位的前期积累”“全投入的写作过程”“全身心的后期完善”的有机统一。
所谓全方位的前期积累,就是要在写作之前准备好所有可能用到的文献,并且要做到对这些文献有所涉猎,这样在引用过程中才能够有的放矢,为论文提供坚实的理论基础。论文写作比较忌讳边写边学——就是一边写作一边找参考文献,或者一边学习博士论文涉及到的知识,这样的写作不会丰满。在正式动笔写作之前,我趁着在美国访学的机会,到伊利诺伊大学香槟分校图书馆借出来很多有关于责任的外文文献,借回来之后就开始粗略地阅读,把可能会用到的章节段落语句在本子上记录下来,这个习惯保证了正式写作时的流畅感。
所谓全投入的写作过程,就是要集中一段时间进行写作,中间尽量不要间隔太长时间,这样有利于保持思维的连贯性。我的博士论文写作是在美国访学的时候完成的,那时候刚好是美国高校的暑假,小伙伴们都回国了,办公室里很安静,我就趁着这个时间每天集中写作,效率就很高。其实对于我来说,写作有时是一个卓具乐趣的事情,当你真正沉浸在写作中时,会感觉到时间过得很快。总之,写作千万不要“断档”,这是一个很重要的经验。
所谓全身心的后期完善,就是要在写作之后对论文的内容细节、学术规范与语言表达等方面做出细致的修改。我始终相信论文不仅仅是写出来的,更是改出来的。论文修改就像雕刻一样,把每一个不和谐的细节用刻刀修掉,最后才能得到一个完美的作品。修改中,一定要懂得分享,让导师和学术同仁对论文提出细致的意见,为自己的论文修改提供参照和方向。
05
问:我们很想了解写作过程中您的导师与您之间发生的最难忘的一件事情。
■ 张力伟
如果说是难忘的事情,我想很难去举出一例。对于我来说,和导师的每一次学术讨论都足以让人铭记。自从确定责任政治这个选题之后,导师张贤明教授经常会和我讨论论文框架中的细节,包括思想史研究、制度史研究、责任政治分析框架的构建等等。
我觉得,老一辈政治学人最大的优势可能不在于对前沿知识的掌握,而是极其深厚的理论基础以及极其清晰的思维逻辑。张贤明教授并没有对具体的知识细节给我提供太多的建议,只是让我多读书、多积累,导师更多传授给我的是学术研究的方法以及论文写作的逻辑,尤其是把握好写作中的细节。例如在“现代国家构建中责任政治形态演变”的部分,张贤明教授就告诫我一定要明确好现代国家构建的历史分期。正是这种严谨的学术态度砥砺我不断地完善博士论文的框架和内容,尤其是2020年上半年因为疫情无法返校,张贤明教授不厌其烦地多次和我通电话讨论博士论文的修改问题,正是这种“必作于细”的精神,使得我的博士论文不断完善。
另外,在张贤明教授的治学思想中,有一个很重要的方面就是尊重学生的研究意愿。有时候和张贤明教授的交流中,我们也会因为观点的分歧而产生争执,但是张贤明教授从来没有以导师的身份去强迫我接受他的观点,而是告诉我把这个问题查清楚,一切以知识为主,谁有错、谁改正。也是在这样平等的交流氛围中,我感受到了教书育人的魅力。
另外,我也非常感谢我在伊利诺伊大学香槟分校访学期间的合作导师廖福挺(Tim Liao)教授。廖福挺教授是美国非常有名的华人社会学家,精于定量研究方法。我曾因为研究方法的困惑请教廖福挺教授,咨询他对规范研究和实证研究的看法。廖福挺教授告诉我,方法没有好坏对错,方法只是用来解决问题,只要方法得当,什么方法都是科学的。廖福挺教授也鼓励我做好理论研究,他告诉我,这些才是社会科学研究的基础。我特别惊诧于一个将定量玩得出神入化的人对社会学基础理论也能够信手拈来,廖福挺教授的鼓励进一步坚定了我做好理论研究的决心,确立了我理论为基、方法为要的研究思路。
(在英国访学期间的张力伟)
06
问:您觉得做好政治学理论研究,需要拥有哪些基础?是否可以和我们分享一下这些年来您的学术经验。
■ 张力伟
我想借用吉林大学哲学社会科学资深教授孙正聿老师的话来谈这个问题。
首先是做好文献积累。文献是理论研究的基础,只有多读书、读好书,才能让未来的研究游刃有余。我特别庆幸自己之前利用两年时间全身心投入到读书中,可以说,我后来的学术研究工作都得益于当时的积累。做好文献积累,不能囿于某一学科、也不能局限于一家一派,而是要做到“广泛”与“博览”。尤其是政治学,一定要读一些历史、看一些社会学、经济学、法学的东西,如果有时间,也要看看文学。我想,如果当时没读涂尔干、布迪厄、哈特、叔本华等思想家理论家,我就很难拥有博士论文写作的思路,也就没有一个比较好的学术视野。
其次是做好思想积累。人是一根思想的苇草,社会科学研究的关键就是时时要思考、处处有思考。或许有一瞬间的灵感乍现,就能够让你文思泉涌。所谓思考,就是不断地去追问为什么,形成研究的问题意识。我记得我读本科的时候,和一位很优秀的博士学长聊天,他和我讲,做学术研究,就要会寻找问题点。也就是X为什么是这样而不是那样,为什么X是这样,Y是那样。就这样在不断的思考与追问中,我们的学术研究才有问题之源、思想之源、理论之源。
最后是做好生活积累。政治学研究要接地气,要深入社会、感悟生活。社会科学本质上都是研究人、研究社会的学问,如果我们疏远社会、一心做书斋学问,那么就难以理解真实的社会,我们的研究成果也很难回馈于社会。
无论是政治学研究还是公共管理研究,核心都要回归社会、回归生活,从社会与生活中挖掘政治学与公共管理的“大问题”与“真问题”,只有打通“书斋”和“田野”,政治学和公共管理研究才能有所收获。我始终相信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我和几位小伙伴共同发起的“城市研究协作网络”和“圆桌论坛”,就是旨在发现生活中的政治,在参与式观察中发现问题、把握问题,并结合生活解决问题。
07
问:非常感谢您接受政治学人的专访,最后请您谈一谈自己作为青年政治学人未来的责任或者自己今后的研究打算。与此同时,我们也很想知道您如何看待政治学人平台在您的学术工作中所发挥的作用,对我们您又有怎样的期待呢?
■ 张力伟
青年政治学人应该肩负两大责任:第一是做好传承,第二是做好创新。研究责任的人必须要有责任、有担当。这么多年来,我非常感谢吉林大学行政学院对我的培养,以及行政学院各位老师对我的启蒙与教导。
作为行政学院的青年教师以及政治学界的青年学者,我有义务坚守住吉林大学政治学理论研究传统阵地的风格与特色,也有责任在时代的洪流中做好政治学理论的创新。我们获得的奖项以王惠岩先生命名,我想,这就是在鞭策我们要学习老一辈政治学人的学术精神,做学问要有思想、有毅力、有韧劲。我很想继续坚持做好“责任”问题,在张贤明教授的指导下进一步完善责任政治的理论体系与分析框架,把“责任政治”打造为我们学术共同体的一张名片。
至于谈到对政治学人的期待,我算是政治学人成长与发展的见证者,也算是一个孜孜不倦的参与者。政治学人经过七年的发展,已经成长为国内首屈一指的政治学与公共管理学术传播平台。浏览政治学人是我每天的习惯,这会让我了解国内的学术大佬、兄弟院校以及学术同行的研究动态,会让我了解当下国际国内的学术热点,掌握第一手的学术资讯。我希望政治学人能够行稳致远,发展壮大,成为中国政治学传播平台中屹立不倒的标杆。借用我导师张贤明教授的寄语:筑牢理论之基、厚植家国情怀、拓展世界眼光,做中国政治学人的坚实阵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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