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与白】坏人们||离若：草地上安静行走的白手帕

草地上安静行走的白手帕

离若

梅

雪没有故乡。梅有。

它的故乡在深山，在庭院，在案上，在

唐诗宋词和水墨画里。

耗尽一生力气书写。

用花瓣，香气，和灵魂。

写出的每一个字，都是傲骨，都是深渊与悬崖。

和雪隔着一页经书，一盏油灯。

即使病了，一点一点咳。也要死在它怀里。

竹

要炮竹。埋在小小根须里。

春来，炸开土粒。第一个给大地报喜讯。

要刀斧。削掉结节和疮疤。

劈开空荡的心。盛水，粥饭，和清凉。

要镌笔，把文章刻在书简上。

节气，留给向上生长的枝条。

要静坐。守着风声，雀鸣，和夕照。

宁死不屈的先者，在体内集体发声。

羊

青草。是它通往世界的唯一方式。

越过它，就是越过经书，绳索，和木桩

抵达最后的羊圈。

夕光从山坡洒下来

影子留给草地。它带走了自己的属性。带走了

黄昏和寂静。

因为温顺，人世的真理，只剩一种颜色。

杀戮在草地之外。作为补偿，为它提供

白云，清泉，鲜花和蝴蝶。

它是草地上安静行走的白手帕。

绿茶

给它土壤。给它新枝。给它烟薰的手

给它千搓百揉。

阳光雨露给它参禅。光阴给它受戒

沿着茶壶壁，敲醒我们内心的井泉。一盅茶里

岁月尘埃落定。

给它杯子，它静若菩提。

给它水，它散若莲花。

玉

石头里取出的魂魄，自带佛性。

把月亮的清辉比下去。只须盈盈一握

你的手是莲花手。

通体碧透。平息了乱世的尘沙和风暴。

于辗转的光阴中，熬成

一味中药，一页经书，一粒菩提。

滤掉人间烟火。在丝质的肌肤上

弹出一泓清泉。

时间

提在手里，是鞭子。

置于闲处，是蛀虫。

它从不随意侵犯我们。但偶尔会点中我们的穴位

并一针见血。

最好的状态是:

把它当一面水，并在其中取出波澜和灯塔。

它涌上来时，你退下去

它退却时，你向前一步

――像齿轮咬着齿轮，严丝合缝。

樱桃

不可说破。藏得最深的都最蚀骨――

爱情。烟花。缓缓坠落的秋。隆冬大雪中

深埋的背影

樱桃也是

当她交出身体里的瀑布和火山

当她从悬崖上跳下来，点燃你的唇

整座果园在燃烧，整个夏天在燃烧

――不可说破。一说破果核就脱离了真理

一说破，你印在我额上的樱桃就飞走了

青苔

苔生三月

生在邻家青瓦里。生在巷口窄窄的石板上

生在无人过问的独木桥边

也生在有情人潮湿的守望里

雨落得更密，更柔时，思念更浓

廊檐下的青苔伸过来绿色小补丁。她坐在雕花窗前

看细细的雨从檐角落到青苔

一滴，一滴，又一滴

春梦无痕。而光阴是一把薄刃

睡莲

是睡着了吗？或者只是假寐一会儿？

黄昏的池塘里，它们收起声乐和舞蹈

静静贴着水面

仿若一个梦境，等待一支画笔去开启。

――光与影的交错里，它们静谧而柔和

赋予艺术神圣的一笔。

当莫奈在池塘边支起画架，每一朵睡莲都醒了。

他穿过睡莲。穿过暮色中的幻影

他也是其中一朵。

野花

像星星镶嵌整个夜空

像含羞的女孩抿着嘴唇浅笑。不轻易被说出的

一蓬蓬零星野花。撑起小花伞点亮了整个坡地

越是被忽视。越不愿留驻别人的脚步

越是会得到春天的命名和指认――

婆婆纳。紫地丁。打碗花。点地梅。小野菊……

微风中，它们点头，又摇头

仿佛低处的我们，被生活肯定又否定

清泉

是鸟鸣溶在水里。是白云从中出浴

是月光汲着纱裙刚好路过

崖缝里跌落的珠玉，聚成一汪泉

剔除了生锈的动词

如母亲的乳汁。流淌在山涧

使剩下的光景愈加清冽而甘甜

我们从山中取出流岚。从泉水里取出石头和经书

取出一张张干净而陌生的脸

就是从灵魂中取出另一个自己

谷雨

最终是雨催生了百谷。一粒一粒播进地里

仿佛神的默许

最终也都会痊愈。暮春时感染的风寒

不过是病毒把肌体又杀死一遍

即使更大的伤口与深渊

也只是生活中的一剂良药

――黑暗中撕开的，光都能缝合

一粒带有腐败意味的种子

被阳光雨露催芽，被清风和流水赋予深情

蓬勃成恣意的绿。并成为

自身唯一的坦裎与拯救

手

我把双手伸进黑暗中

它卸下了白天的劳碌与粗糙

它孤寂，是落光叶子的树。它倔犟

指向茫茫夜空

黑暗中它缓缓转动

苦难转动。命运转动。光阴也在转动

远处，夜莺轻轻吟唱

送来抚慰和颂歌

我合拢双手

等待一双干净，柔软的白手套。穿过手

并原谅所有污渍与过错

只对星星作祷告

草莓

是密语，或者吻痕。

当你递给我最大最鲜的一颗。甘泉，

在唇齿间形成。

清晨的果园里，露珠滴落。

绿色藤蔓上，红色草莓在跳跃，在燃烧

――仿佛多年前你写给我热烈的情信。

草莓在果篮里亮着，害羞着

那么多爱的词语，挤在一起，生动而饱满。

我轻轻靠在你肩上。我看到――

我们年轻时的爱情，干净，纯粹

在一张白纸上撒欢。我感知――

中年的我们，正从草莓的汁液里

无偿获得一种深深的美意。

莲

被泥濯洗，以水为镜

唯恐自己的气节染上尘色

连名字也被月光拆解得不带一丝人间烟火

任蛙声在荷叶上击鼓，青蜓在蕊上饮蜜

露珠替它梳妆，洗颜

清丽的背影里剪出远山和近水

在清晨，或黄昏，盈盈水波间

香气荡出涟漪

虚构中一遍遍重组骨头，完成身体里的涅磐

唯有夜色，向人间递上矜持的一盏

它有看不见的翅膀，助明月飞升

有深不可测的酒窝，使星光沉落

而我，只愿和莲交换一种身份

用它在明镜台上终身固守的一种清修

――月光淬过的火燃起持戒者的禅念

使身边的水至清，水下的泥至沉，泥中的根至坚

一悟再悟，不让自己的一生都在推石头上山

不至于成为灵魂终身的囚徒

黑夜颂

夜是一只巨大的黑鸟

把落日赶下山巅。

它的左翅驮着一枚弯月，右翅缀满星辰。

它缓慢飞――

越过高山，平原，河流，村庄，城市。

越过窗台上盛开的郁金香。

在婴儿的睫毛上轻轻，轻轻落下

――不敢惊扰他甜美的梦。

墓志铭

像柴禾燃烧过。

像植物挤出过绿汁。

泥土回到自身，我回到永久的睡眠。

写下的诗，在某一册无名书页里静默。

走过的路，再无一条通往远方。

犯下的错误，都已得到神的宽恕。

爱过的人，已一一告别。

大地赎回了我，我空无一物

――像一片雪花，覆盖在高高的山岗

用白赎回寂静。

雨夜

窗外的雨，越来越急骤

密密麻麻，扎向大地。

想到母亲辛劳成疾，苦不堪言的病体。

仿佛雨的银针，正一根根扎在她颈椎，腰椎，和臂膀上。

此刻，在黑漆漆的村庄，在昏黄如豆的灯光下

在木板床上

一定辗转着她的痛和呻吟。

而我什么也不能做，不能替她分担

哪怕十万分之一的痛。

不能替她喊出，命运一丝毫的不公与不济。

雨敲打着屋顶和玻璃

仿佛要把寒夜里的冷灌进骨髓，灌进

她卑微而贫苦的一生。

作者简介

离若，女，湖南人。有作品发表于《诗刊》，《星星诗刊》，《诗潮》，《绿风》等刊物

编辑  土土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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