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涌】第二十四章 春天的罂粟田
题图摄影:邹晓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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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涌
第二十四章 春天的罂粟田
“可怜的孩子…...”贵林心里隐隐发疼,月月天使般的脸在他眼前浮现,他的眼泪几乎就要夺眶而出,他扬起头,竭力忍住。
“你怎么了?”华勇注意到他的表情怪异。
贵林什么也没说,他什么也不敢说,他知道他一开口就会嚎啕大哭。
两个人又陷入了一种长久的沉默。他们坐在那,默默地喝着咖啡,各想着自己的心事。周围有几株天堂鸟,花茎如一只就要飞起来的鸟。它是要飞到真正的天堂里去吗?天堂是什么样子?
公司的事情很多。上个季度公司报表不是很好,老板们着急把这个版本做完发送到市场上。节骨眼上,又有个大客户发现了上个版本的几个大bug,要求公司做一个补丁包。两样东西同时做,贵林忙得发晕。他实在是有些想念喀布尔悠闲的日子了,他想无论如何这个周末得出去走走喘口气。他在订野营地点的时候想起了华勇,两个人有一阵没联系了。他在脸书里问华勇:“下个周末你想去优胜美地野营吗?”
“我想想吧。”华勇不置可否地回了一句。
到了野营的前一天,贵林给华勇打了个电话,“想好去野营吗?出去散散心也好。”他知道华勇肯定早就忘了这事,但是贵林很希望他同去。贵林并不是一个喜欢热闹的人,他只是觉得出去走走也许会帮助华勇。贵林也搞不懂为什么会这样想,因为华勇曾经救过他?或者,因为他们都曾经在同一片异域上生活过?那个被战火浸泡过的国家给他们建立了某一种不可分割的纽带吗?又或者,因为他们都有着内心的隐痛?那些暗物质白天蛰伏在心底,却在世上的每一个夜晚浮出水面,让他们不得安生。
“有人和你同去野营吗?”华勇问。
“没有。我习惯一个人。”贵林说。
“那我和你去吧。下周是春假,我好多年没有去优胜美地了。”华勇说。
他们是周五下午两点多从硅谷出发,趁着路上还没有大堵。三个小时的车程,他们终于远离了城市的喧嚣和项目截止日的灼烧。
他们站在草长莺飞的四月天里,似乎可以触碰到天上的流云,可以握住窃然私语的微风。这是优胜美地附近不远处一个颇有名气的看野花的景点,名叫梅彩德山谷(Merced Valley)。
贵林第一眼看到这满山满野灿然怒放的加州罂粟的时候,耳边萦绕的是《重归苏莲托》的曲调,当然,他重归的不是那不勒斯海湾的小镇苏莲托,而是有着黑峻雄伟绵延的高山的喀布尔。
“好像又回到了喀布尔。”华勇说。贵林点头。喀布尔的罂粟田多是粉红色,没有这般热烈,但是也是这般烂漫地一大片一直铺到天边。
贵林初到加州时,听说加州的州花是加州罂粟,吓了一跳,罂粟不是生产海洛因的原料,是不折不扣的恶之花吗?后来他终于搞清楚原来加州罂粟和罂粟(或者说鸦片罂粟)其实是两种花,都属罂粟科,但是不同类,有些孪生姐妹的意味。加州罂粟的叶子有羽状细裂,花瓣是三角状扇形,多为黄橙两色。而罂粟的叶片是波缘状锯齿,花瓣是圆形或椭圆形,颜色各异。最重要的,罂粟的果实大,可以提炼海洛因。比起来,加州罂粟温和多了,虽然也可入药,有镇静,抗焦虑的作用,却是不会让人上瘾的。
他们打点好野营的包裹和背包,一起走进了这一片片金黄和橙红交错的加州罂粟田。
野旷天低树,两个人走了很久都没有看到一个人,他们如影子一般行走在天地之间,转过了好几道山坳,终于有些累了,就坐在了大丛的加州罂粟田里。乱花在他们周围摇曳,入眼之处都是或黄或橙的加州罂粟,两个人像是和外面的世界隔了山岳,隔了时空。
“你这辈子做过令你后悔的事吗?”华勇开口道。
“当然......”贵林低下了头。
“噢,你说说看。”华勇急切地看着贵林。
贵林看了他一眼,没有作声,他一直在为月月的事情悔恨不已,他当年就是因为这个才去了阿富汗。但是,他极少和人提及,除了上次在阿富汗和圆圆说起,而且,是知道他们从此会各奔天涯,或许永不再相见。他怎么可以和一个他并不那么熟悉的人说起自己心中的隐痛呢?
华勇还是看着他,眼睛里有一种渴求:“我只是......想知道,是不是人人都会犯这种错......”
“后悔又有何益?”贵林叹了口气,远山影影绰绰,在黄的、红的、橙的背景色里忽远忽近,若即若离。他觉得自己像是隐身于这个大自然之后,突然就有了诉说的勇气。他开了口,仿佛只有眼前的这一片片加州罂粟才是他的听众,而它们会把他的悔,他的痛一一收藏,悉心保管。
“还记得上次你说到玉燕带孩子一起投海自杀吗?我听了难过极了。我和玉燕一样,亲手害死了自己的女儿......她只有两岁......”贵林终于开了口。
“天哪!”华勇惊呆了,他同情地看着贵林。
贵林没有看他,继续他的回忆,嗓子有些涩:“那天早上我急急忙忙去做一个天使投资的路演,又在路上接到一个电话,居然就忘了把她送到幼儿园,她一直在车上......一整天,那么热的天气......”
“老天啊…...”华勇再一次看向了贵林,像是不敢相信这么残酷的事实发生在身边这么个活生生的人身上。
贵林低下了头,沉入往事的浸渍。那时候他多希望这只是一个梦,梦醒之后,月月又会活蹦乱跳地走到他的眼前,喊他爸爸,拉着他去玩。那却不是梦,一连三天三夜,他无法入睡,无法正常的生活。后来,他勉强能睡了,却总是被各种噩梦惊醒。疼痛潜伏在他每一个细胞里,每一刻都刺痛着他,提醒着他犯下的罪过。
“还有比这更残忍的事情吗?”贵林的脸是麻木的。他很久没有提到月月了,现在说起心里又开始一阵阵揪着疼,是一种生理上的疼。天色渐沉,暮色夕阳里,月亮依稀出现在山谷的天空上。她出生的那天晚上是有月亮的,他于是给孩子起名月月。想到她名字的来历,他在记忆深处痛苦地抽搐了一下。
“战争,战争比这要残忍一百倍。”华勇神情木然。贵林心里一抖,但是他什么也没说,他是个最好的听众,就像他那时候在喀布尔的医院里一样。
华勇艰难地开了口: “他们四个人…...在罂粟地里…...那个阿富汗女孩子…...还只有十四五岁……”
贵林很不愿意去想象那残忍的一幕。但是不知为何,他的眼前又出现了空军基地附近那一大片粉红色的罂粟田。他像是看到了那个可怜的女孩子被按在了罂粟田里,她身后的罂粟花被压断了,花茎被拦腰折断,被那几个美国士兵踩成了烂泥。她在那罂粟花上挣扎,但是她如何能逃得过这个劫难?她的身体在流血,就像她的内心在流血,她的身体被强行闯入,连带着那一幕丧失人性的记忆,强行印刻在她的脑海里再也无法除去。她是被蒙着眼睛的,她看不到那几个罪人丑恶的嘴脸,这对她未尝不是一丝慰藉。至少,她不会记住那几张丑恶的嘴脸。
“不过,我没有干!我真的没有!那女孩让我想起玉燕。”华勇声音大了起来。
“上帝啊。”华勇抬起了头:“饶恕我们这些罪人吧!”
“可怜的孩子。”贵林的心在绞痛。
“他们是为了报复…...到阿富汗没多久,一个战友就被塔利班的人绑架走了…...折磨致死…...”
“他的手筋脚筋都被挑断了。死后还被肢解…...最后都没能找全他的尸骨...…”
更大的恐惧抓住了贵林,他的身体在抖,一报还一报,一种恶又牵引出更多的恶,各种各样的恶重叠着,交错着,已然分不清因和果。
“我真后悔当初报名参加空军去了阿富汗。我很小的时候就想做一个飞行员,就像我伯父一样,我甚至天真地以为能自己开飞机从越南开到美国。可是,去了空军,我没能做成飞行员,只是一个地勤人员。我也坐过两次战斗机,但是,你知道吗,那个飞行员居然把炸弹往平民住宅扔!”
“后来事情闹大了,他就说是当时天气不好,没有看清楚。我当时在副驾的位置,能见度很好。那个飞行员是故意的。”华勇声音有些颤:“后来上面调查起来,问我当时情形,我什么都不敢说。”
“为什么?”贵林吃惊地问。
“那个飞行员会把我搞死的,你信不信,我不能说,但是我的良心不安极了。我他妈的良心怎么没被狗吃掉呢?”华勇声音大了起来,他用的英文是“Fucking heart”。
贵林明白了他的窘境。他的本性不容许他和他的几个战友一样残暴恶毒,然而,为了顾全自己的性命,他又不能说出真相。贵林同情地拍了拍华勇的肩膀。
两个人都无声地看着这一片加州罂粟,看着这世界。眼前的世界美好得宛如天堂。这是二十一世纪的世界,已然是所谓的文明社会了,但是人性的狠毒和凶残却是丝毫不差地流传下来。人性本恶吗?还是战争把人性最丑陋最黑暗的因子带了出来,又不断地发酵,膨胀,长成一个巨大的脓包,只需一点点冲突就会戳破,然后那毒性和恶臭就会不断地向周围扩散,传染给在场的每一个人?
“这不能怪你。”良久,贵林开了口:“你有自己的难处,换了我,大概也是一样的选择。”
华勇没有看他,也没有说话,眼睛直视着前面,四月的人间是如此绚丽,有谁会知道也许转眼天空就会飘起雨飘起雪,把同一块土地变得肮脏泥泞呢?
“也许,我们能做的就是学会和自己和解,和过去和解。”贵林试着安慰他。
“和解?有那么容易吗?这个世界值得和解吗?”华勇嘴角一撇:“玉燕死了之后,我觉得真是了无生趣。这个世界让我流连的东西本也不多,现在是越发少了。”
贵林想起了他和翊欧,他们是在女儿去世不到一年离的婚,他们根本没有办法在和女儿共同生活过两年的房子里待下去。不是每一道伤疤都能慢慢愈合,“和自己和解。”这样的话听起来那么伟正,那么确凿,放到那些真正经历过大悲大恸的人身上,甚至连一点涟漪都不会有。现实远没有剧本里写的那么美好,不是每一个人都会那么干脆淋漓地把昨日的阴霾甩在身后。很多时候能做的只是等待,等待仁慈的时光慢慢地治愈,在你还没有彻底绝望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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