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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岁前老去:华为人的青春残酷物语

2017-03-20 俞小岩 人物LIV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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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岁的陈宇在华为工作快满6年了。


一个月前,部门里一位四十出头的老员工,被领导请去谈话后,悄然离了职。同事在公司已干了8年,当他抱着装满私人物品的纸箱转身离去,兔死狐悲的哀伤扑面袭来。

 

「说白了,就是清退性价比不高的老员工,反正这个岗位需要的技能,换一个便宜点的新人一样能做。」陈宇说,「在华为,这样的事稀松平常,华为不是家,你不可能在这里干到退休」。

 

今年年后不久,华为裁员的消息又一次在网上热传,这次不再是往年的45岁、40岁,而是直接降到了35岁。传言有板有眼,说华为正在清退34岁以上员工。

 

虽然华为官方很快辟谣,但丝毫没能阻挡传闻的发酵。

 

「企业不是慈善机构养老院,所有想把企业打扮成一个温暖大家庭的老板都是伪善。华为业绩下滑,资深老人的实际贡献越来越低而人力成本越来越高,对年纪偏大的老员工一刀切。既节约人力成本,又能给薪资更低但学习和创新能力更强的90后甚至95后年轻人腾出空间,这么做无可厚非,没必要拿道德说事。」不久前,华为心声社区传出的任正非内部讲话,倒让人觉得一切并非空穴来风。

 

在华为工作越久,陈宇越觉得自己毫无依靠——在巨头面前,个体如此微不足道,一旦被企业炒鱿鱼,很可能会陷入到不知自己能做什么的恐慌。「70-80%的华为人都有这种危机感。」陈宇说。

 

35岁,正值年轻力壮的人生阶段,然而在快速迭代的互联网时代,这个年龄指向的却是「不再年轻」,被残酷的职场推到了「中年危机」的始发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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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正非


   80后撞上「中年危机」  


华为裁员传闻出现前,一个疑似华为前员工发的帖子,早在城市白领们的朋友圈里火了一把。作者自称供职于「深圳某知名通信公司」,工作十年后,因不愿意调岗到海外而被劝退,妻子是家庭主妇,两个孩子尚且年幼,同时还供着两套房。

 

中年失业——故事牵动了很多人的情绪,有对主人公表示同情的,也有不满甚至讽刺的,因此延伸出来的话题讨论一度在微信朋友圈、微博上刷屏。

 

知乎上一则提问「由华为裁员传闻引发的思考:年轻人如何避免中年危机?」短短几天时间就引来200多个回答、7000多人的关注和112多万人次的阅读量。

 

人人都怕中年危机。

 

1990年代,达特茅斯大学的大卫·布兰奇弗洛和华威大学的安德鲁·奥斯瓦尔德在全球生活满意度调查中,发现了这样一个规律:随着人们进入成年,生活满意度逐年下降,到了40多岁或50出头进入低谷,在此时,中年人往往会陷入「中年危机」。

 

中年危机主要表现在:事业遭遇困境,健康受到损害,缺少内心整合。进入中年危机的人容易出现空虚、沮丧、不安、发怒、疲惫、逃避等负面情绪。

 

按照这个权威说法,中国最老的80后距离「中年危机」还有3年。然而当35岁成为企业可能解聘的理由,身处高强度工作和大城市生存压力之下的年轻人,已经提前感受到了「中年危机」的寒意。

 

陈宇有个可爱的女儿,已到快上小学的年纪,他平日工作繁忙,且经常出差,妻子为了照顾孩子索性辞职在家。两年前,陈宇在深圳四处看房,很快被每平方米三四万元的均价吓退,转而回到中部地区的家乡省会城市买了套房,房价只有深圳的四分之一。

 

「就当给自己留个退路吧。」话虽如此,深圳的收入之高、机会之多,甚至空气之好都吸引着他,能留一定留下来。

 

对于税前年收入50万的他而言,房贷不算多,但是每个月4000多元的房租、日常开支加起来也并不少。更重要的是,住在租来的房子里终归没有归属感,租金年年涨,想添点像样的家具又觉得不值得。同在深圳的大学同学至少有一半已经买房了,陈宇也想在深圳买房,还想生二胎,但这两者都需要一定的财力打底。

 

加入华为前两年,他还经常考虑是否要离职,换一个更感兴趣的工作。两年后,随着收入的逐年增长,他渐渐放弃了跳槽的念头,不过最近老同事被离职,让他隐隐觉得不安。


   螺丝钉   


在华为干了7年,秦天刚度过36岁生日,就要等着明年换新工号了。

 

在华为,员工工作满八年后,需要办理主动离职手续,公司安排休假,待假期结束再入职,重新分配工号,但职级保持不变。

 

秦天认为,公司此举是为了规避劳动法的有关规定——劳动者在满足「已在用人单位连续工作满十年的」或「连续订立二次固定期限劳动合同」等条件后,便可以与用人单位订立「无固定期限劳动合同」,成为永久员工。

 

「不出意外的话,明年会续签,但现在还不好说。」秦天说。作为一名用户体验师,秦天觉得互联网公司产品迭代快,也更重视用户体验,他想去又怕不能适应。

 

基于一套学自IBM的成熟企业流程,华为分工很细,普通员工就像一部大机器上的螺丝钉,精于一小部分技能,但并不清楚机器如何运转。「华为的流程太多,我也习惯了按部就班,要想绩效好的话,就得去揣摩领导的想法,相比之下,创新没那么重要。」秦天说。

 

35岁的华为研发人员李俊杰也有同感,最近几年他觉得自己一直在「吃老本」,时间都花在工作和家庭上,没有了自我更新和学习的时间,加上年龄变大,再去求职,市场竞争力恐怕大不如前。

 

他的顾虑不是没有道理。华为裁员消息传出后,连续创业者、蝉游记创始人「纯银V」在微博上说,有很多技术性的工作,程序员、UI设计师、产品经理,工作中的经验不是无限累加的,而是积累到某一个地步,然后无限复用。这样的人到了30岁以后,市场竞争力逐渐下降。因此,作为老板,他更愿意招聘24-28岁,正在积累经验值的人。

 

收入是另一个重要的考量因素,国内比华为待遇更好的公司屈指可数。去年,秦天从15级升到16级,这是他进华为后的第一次升级,如今奖金、股票分红加起来,已经超过了工资,换工作不一定能拿到目前水准的薪酬。

 

华为「资深老人」获得的收益可观,但每年两次的绩效考核,就如棒槌一样,击打着「老油条」。去年,秦天目睹一位40多岁的同事被劝退,这位博士享有高级别和高收入,但工作表现不尽如人意。

 

对于华为优化34岁以上人员的传闻,秦天和同事表面上不会讨论,但都留了心思。以秦天的观察,传闻并非空穴来风,公司为了盘活内部资源,确实出了一些政策。

 

比如,去年下半年华为「两千壮士出征」,召集两千名高级研发专家奔赴海外市场。华为创始人任正非在壮行大会上表示,华为不能像过去一样,招聘新员工培训后扑入战场,等3-5年后他们成熟,已错过机会窗口,因此公司短时间直接选拔了有15-20年研发经验的高级专家及高级干部投入「战场」。

 

在秦天看来,一线缺人才,派老将出去为公司争取订单无可厚非,但另一方面,华为成立至今已经30年了,总部人才难免固化,员工本位主义明显,把部分高级别的人员调出去,实则是对所有员工的「敲打」——所有人都必须努力工作。


   离开华为   


离开华为快三年,郭力至今还记得任正非说过的话——经济危机迟早会来,企业应该做好过冬的准备。他记得华为园区湖面上的几只黑天鹅,黑天鹅象征着未来的不确定性和不可预知性。一家企业如此,个体又何尝不是这样?

 

郭力在华为工作了四年,入职后签署了华为著名的「奋斗者协议」,自愿放弃带薪年假。

 

他还记得入职培训时,如军训一般,天天起来晨跑,参加各种拓展训练,当时还看了一部讲述乡村邮递员故事的电影《那人那山那狗》,讲的是传承、奉献,以及默默无闻的坚持。华为的思想导师推荐他阅读《把信送给加西亚》,这个关于执行力和敬业精神的故事,是每个华为新人的必读书目。

 

作为农村出身的青年,他很快被华为的奋斗文化感染,以十二分的精力投入到工作中,每天早出晚归,最疯狂的时候加班到凌晨三四点钟,「那段日子特别累,但也学习了很多」。

 

在华为4年,郭力给领导和同事留下最深的印象,是勤奋、忠诚。当他递交辞职信,身边人都很吃惊。离开华为那年,他33岁。当工作一天天变得重复,能预见到三年后的样子,他选择了离开,投入移动互联网行业。

 

离开华为后,郭力周围同事的平均年龄降到了30岁。相比华为,新公司加班强度有过之而无不及。从不少已经成家的30多岁同事身上,他能感受到一种熟悉的焦虑:工作热情减退,似乎到达了一个很难上升的平台期。这种「中年人」的焦虑在崇尚年轻的互联网创业公司尤为明显,显得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

 

「所以,我更不能停下奋斗的脚步,要继续学习,要提高自己的生存能力,即使离开了现在的企业,我还有其他技能和生存手段,收入可能降低,但不至于一落千丈。」郭力经常这样提醒自己。

 

今年初,在为华为效力整整六年后,出生于1981年的王鹏选择了辞职创业。王鹏是心理学博士,在华为年薪上百万。

 

创业,却要从零起步,收入斩掉一大截。王鹏不在乎,他觉得创业更能体现自己的人生价值。

 

「在华为打工,正常情况下是没有个人英雄主义的,不管你干得多出色,都是流程中的一个模块。你被分配到一个岗位,就做这个岗位的事情,不能干其他的,这对公司来说很安全,但是公司安全了,个人就不见得安全了。」王鹏说。

 

王鹏不愿意这样,他想尝试更多可能性。

 

多年来,学业、工作上的顺风顺水,让王鹏有着超出常人的自信,言语间难免流露出精英的优越感。当谈及「中年危机」,他认为,很重要的原因是很多中国人不爱学习,打工只为谋生,能力没有持续改进。


   不只是华为   


「中年危机」不在36岁王鹏的人生词典里,他会把某些阶段定义为「一段艰难的时期」,但绝不是「低谷」。

 

然而,并不是每个人都能这样想,伴随年龄的增长,体力、精力下降都是不可避免之事。

 

因为久坐不动,秦天感觉自己的腰围这几年正在变大,以前加班到凌晨一两点,第二天九点上班依然精神充沛,现在明显感觉熬不了夜了。

 

相比失业,经常加班的郭力更害怕身体出问题,他为自己买了商业重疾险,受益人是妻子。

 

华为前副总裁李玉琢写过一篇文章《我为什么离开华为》,讲述七年前三辞任正非的往事。李玉琢自述因为拼得太凶,把身体搞垮了,而且与太太长期两地分居,希望可以回北京过正常的家庭生活。对于李的妻子不愿意来深圳生活,任正非语出惊人——「这样的老婆你要她干什么」。

 

李玉琢感慨:在华为,你首先是一个「华为人」,其次你才是父亲、丈夫、儿子等,企业的利益与目标是放在首位的。任总本身就是亲力亲为的实践者,为了华为牺牲了很多。

 

其实,高强度的加班文化在IT行业非常普遍。根据智联招聘2016年的调查,IT/通信/电子/网络相关行业平均每周加班 9.3 个小时,每天加班 2 小时,为全行业之最。一些互联网企业实行「996」制度,即早上9点上班,晚上9点下班,一周上班6天。

 

根据去年底滴滴出行发布的《 2016 年度加班最「狠」公司排行榜》,加班最狠的IT公司是京东,工作日平均最晚下班时间为 23 点 16 分;平均下班时间最早的IT公司是百度,但也在 20 点17分。

 

长时间高强度的加班,不仅剥夺了从业者的休息时间,更是对身心的损耗。每年,人们都能从网上看到「过劳死」的新闻,且很多案例都发生在IT业。

 

2015年4月,深圳36岁的清华IT男张斌,被发现猝死在酒店马桶上,凌晨1点,他还发了最后一封工作邮件。据悉,为赶项目,他常常加班到早上五六点,又接着上班。死前一天,他还对妈妈说「太累了」。

 

去年10月,春雨医生创始人兼CEO张锐突发心脏病死亡,年仅44岁。一个移动医疗创业者,却因健康原因意外离世,实在令人唏嘘。

 

中国的IT人士,大量生存在这样的制度框架中,一年到头如转动的陀螺,不敢轻易停下。

 

旅美学者、波士顿Suffolk University历史系助理教授薛涌很关注华为35岁现象,他撰文指出,中国近三十年爆发式的增长,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人口红利」:大量的、廉价的、年轻的劳动力。

 

如今,这一页历史正在被翻过去。但是,这三十多年的「中国崛起」,已经在我们的制度、文化、社会心理中内化了一个顽固的遗产,几乎把任何事业都视为年轻饭。工薪阶层需要主动从这种心理定势中解脱出来:不要总觉得二三十岁是赚钱的时候,错过了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薛涌建议,在这样的生存环境下,个人需要学会自我优先,走一步看三步,把精力投入到为自己服务的那些「可转移性技能」上,而不是企业专业化需求的「不可转移性技能」。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纯银V」也给他的微博粉丝提供了建议:自学新东西,或者把工作做到一流水准,抑或一开始就选择一个到达平台期比较晚的职业。然而,「即便如此,40+,45+又是另一道门槛。最大的挑战是你可能没法理解年轻用户与新潮流,也失去了创造力与旺盛的精力。如何是好,我也不知。」

 

见识到老同事的黯然离开,陈宇开始时时审视自己——「我会什么,社会需要什么,如果离开华为我能做什么?」

 

至少,要成为业内专家,他的未来,才有新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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