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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道丨黄文泉:寡味的哲学课堂,撞进一个与众不同的先生
一次回眸,岁月便成了风景
黄文泉,贵州出生成长,高中毕业后插队,先后就读贵州银行学校、四川大学,赴美留学获哲学硕士和工商管理硕士。做过医院会计主管和财务主管,现在印第安纳州一医疗集团做数据分析师。
原题
我的导师
我的导师姓王,名仲士,浙江人,复旦大学毕业后,到了遥远的西部,在四川大学哲学系从青年一直走到了老年。
王老师个子高,仪表堂堂,可以用器宇轩昂来形容。他一直研究列宁哲学,是国内列宁《哲学笔记》专家。读大三的时候,才第一次听了他的课。那就是《哲学笔记》。这门课是选修课,七九级和八零级两个年级一起在阶梯教室上。按说,选修课人数会少些,但王老师在系里的名声很响亮,早就听高年级的同学说起,听他上课是一场享受。他还没有走进教室,宽大的阶梯教室里就已经满座了。
说起享受,在哲学系读书的几年间,真正可以冠以“享受”的时光并不多。老师中 ,很多都是照本宣科,不是埋头按照备课笔记念,就是头看天花板背诵备课笔记。也有自鸣得意的。比如那个教政治经济学的,批判“帝国主义腐而不朽,垂而不死”这个言论的时候,就提高沙哑的嗓门唱喏一般道:“腐都腐了嘛,哪有不朽的呢;垂都垂了嘛,哪有不死的呢。”说完,就哈哈大笑几声。有同学记笔记记得精准,居然连这段话中的“嘛”也记下来的。听这些老师讲课,很是寡味。我甚至以为他们比不过我的中学老师。
这个印象直到走进王老师的课堂,才彻底颠覆过来。
要说,《哲学笔记》应该是很乏味的,但王老师略带江浙口音的普通话却把我们的口味吊足。他不像易中天讲水煮三国,以俗取胜,而是居于雅和智的制高点上,让我们引颈聆听。他的笑容富有感染力,让听众的思维进入他的逻辑圈子;他的语气不急不缓,不故意弄得抑扬顿挫,却又能抓住我们的心。几节课下来,大家都被征服了。
那时,考研究生的信息慢慢公布出来,我四处联络,给上海社科院的存在主义专家王克千写了信,也给辽宁大学的另外一个现代西方哲学导师陶银彪写了信。导师们手写千字,热情回复,表示欢迎云云。后来,听说王仲士老师的硕士点已经被批准下来,我决定就近考他的研究生了。
于是,我把毕业论文的选题改到马哲史方向,由王老师指导。论文题目叫《毛泽东论精神的能动性》。后来,做硕士毕业论文,一是懒惰,二是找不到新的增长点,就在本科毕业论文的基础上扩展开来,一直把所谓精神的反作用追溯到马克思那里,故而,硕士论文叫《马恩列斯毛论上层建筑的反作用》。这是后话,暂且不表。
80年代初,考研究生真叫难,说不上百里挑一,至少也是十里挑一。考研究生前的那个暑假,我没有回家,跟考研究生的同学天天到教室里去复习。全年级一共八十几个人,有四十来个报名要考研究生。无论以往成绩是否拔尖,这个时候都卷到考研的大潮中来。寒假到了,大家还是蛰居在校园里,忍受着成都阴冷的冬天,不舍昼夜到专用教室里复习备考。初试结果出来,只有六个人如抽得彩票大奖一样,幸运得到复试。
我去系里复试的时候,三个老师问了一个个问题,最后一个问题是翻开《哲学笔记》某页,让我读其中一大段,然后问我那段在说什么。我有些傻乎乎的,似乎提及了,又没有说到实质。王老师再让我提炼(跟苏格拉底助产术似的),我终于说了出来。老师们才不再问了。
再过几个星期,发榜了,我得到了录取通知书。之后就是得意轻快的一段时光。其余同学整天萦绕心头的就是分配去向,而我超越了那个层次,整天腾云驾雾飞翔。
王老师的专业本来只招三个的,后来学校调剂,就多收了一个。于是我们四个师兄师弟就成了王老师的开山弟子。
只有四个学生,到教室上课就显得太过靡费,也没有气场,所以,老师们总是到我们寝室来上课。在寝室来上哲学课,别有一番滋味,随意中有着风雅。老师自己带了一杯茶来,我们也各自备了一杯茶,一边品,一边谈哲学,可谓清谈也。
有次,王老师请过我们众弟子去他家吃饭,包饺子。大家一起包,包了好多。我们几个都老实,都不好最先罢筷。告别回寝室,才发现大家都拘谨,都怕扫了大家的兴,竟然为了持续的吃,把肚子都吃滚圆了。
师母也是浙江人,是化学系的教授,也是分配到西部来的。夫妇俩有一女一子。我们做王老师学生的时候,两个都还是孩子。一个在高中,一个在初中。后来,两人都读了川大。
写硕士毕业论文的时候,我才发现和蔼的王老师是很严厉的。论文改了一遍又一遍,他还是继续敦促修改。其他几位也一样,也写得焦头烂额。行四的师弟有些懒散,写来写去,人都写得失踪了。他的论文题目也叫特别,曰《论马克思对私有财产的批判》。私有财产不是人,也不是一种理论,怎么批判?听起来老是有些不顺耳。不过,王老师倒是没有叫他修改题目。他选了这个题目,做起来,才发现难。
快到截止期的时候,王老师来问我,这个师弟写得如何,我曰不知。他就让我带他去催。有天,我就和王老师骑上自行车去东郊的钢管厂。师弟的家在那里。到了他家,他很诧异。老师上门来催,搞得他很是不好意思,连连答应赶快完成。他父母热情邀请我们在他家吃了一顿午饭。后来,师弟快马加鞭,才把论文按时做了出来。
王老师带过我们一起到昆明去参加过一次全国学术讨论会。大家都写了文章,但是没有得到大会发言的机会。会议在昆明西山下省委党校举行,与会者食宿都在党校的招待所里。会议开了大约一个星期,期间自然要到各处名胜去游玩。在滇池上乘了游轮劈波斩浪,迎风招摇了好几个小时,一门心思去领会“五百里滇池奔来眼底”的豪情。晚饭后散步的时候,还在聂耳墓前师徒五人留影存念。
拍摄了不少照片,全都是王老师拿去洗印的。我们居然没有把钱给王老师,后来王老师说,那些照片不用我们补给他钱。让我们颇有些尴尬。
王老师是研究马克思列宁主义的,也笃信马克思列宁主义,可他却不是党员,也从来没有在系里当过什么官,只是在学会里有个荣誉性的理事长职位,每年开一次年会,他就要张罗一番。
临近毕业的时候,王老师为我联系了学校的宗教研究所,可惜我是边远地区来的,按照当年教委的规定,又按照川大刻板的执行,我只能回到我的边远地区去。抱怨了好久,挣扎了好久,事情终于没有转圜。要离开学校的某一天,王老师约我谈一次话,我就跟他在校园里走了一圈,聆听他的临别赠言。
他的第一个嘱咐是要我写学术文章不要追求过多的文采修饰。第二个嘱咐是要我不要跟领导太过不去。我在那段时间,很有些戾气,跟领导顶过几次嘴。我猜度,我之所以没有留校,跟领导不通融是很有些关系的。
后来,带了一股子怨气出了国,就迫于生活,告别哲学,在数字里讨生活。虽然如此,每每着笔,总要不自觉地把在哲学王国里周游的时候沾染的气息抖落一二,似乎以此来表示那段岁月没有在我的生命里磨灭,也似乎是暗暗地表示对王老师当初的的教诲没有完全抛却。
回国后,到过几次成都,每次都会去拜见王老师和师母。看到他家三代人在号称“川大花园”的公寓里其乐融融,很是为之高兴。他家搬到了七楼,也是顶楼,王老师和师母在上面侍弄了一个小花园,每日在花园里为花草松松土,也为自己动了筋骨。小花园为这对老夫妻提供了一个圆满的天地,以至于他们可以好几天都可以不下楼去。人老了,能如此颐养天年,也是人生的美好末章。
每年新年,都会一如既往给王老师夫妇打电话拜年。那年新年,打电话过去,却没有人接听。十五都快要过出去的时候,又打,却有人接听了。王老师的女儿接的电话,她告诉的是坏消息。王老师因为肺癌转移,住院了。两年前,王老师被诊断得了肺癌,所幸是在早期,动了手术后,王老师很乐观。大家都松了一口气。谁能想到被成功手术根除的癌症会卷土重来呢?
从二师兄那里,知道师母的情形也不好,因为肾功能衰竭,必须定期接受透析。想不到一对老人竟然会这样走入晚景,前些年在王老师客厅里的谈笑仿佛还在昨天。夕阳的红原来是很有些悲剧意味的。在国内的师兄师弟师妹们相约,轮流在医院里去照看王老师,但遭到王老师的坚决谢绝。王老师留在我们心目中的仪表该是讲台上的那个样子:儒雅、沉静、微笑、睿智,他不愿弟子们在他的病榻前,目睹他的衰颓。
人类的医药还是有限度的。王老师在医院里等待的不是妙手回春,只是支撑着,让生命多一些延续。我能祈祷的就是王老师带着一颗从容的心脏,安泰地合上他的眼睛,就像奥林波斯山巅的火炬一样,在微风里从容熄灭。
王老师走的那天,我沉默了一天,似乎有什么感叹,却又不能发出感叹来。我没有得以回国去为他送行,却又有些宽慰,脑海里的王老师还是从前课堂里那个仪表堂堂的智者形象,并且永远这样。
王仲士老师(中)与我们四个学生
文图由作者惠赐本号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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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长前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