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人 | 拉康,一面久经考验的镜子
拉康,一面久经考验的镜子
王后每天拿起镜子,问:“镜子镜子,告诉我,谁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魔镜都回答:“是你,我的主人。”王后很满意,但是心里总有一丝忐忑,万一有一天魔镜说了别人可怎么办?于是王后决定不再提问,而改用陈述句:“你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就是你。”
就这样,过了一段时间,王后终于得到了一面世界上最美的镜子。
我希望,这则改编后的魔镜故事能博得雅克·拉康的满意一笑。在构造自己的“镜像阶段”理论的时候,拉康所推敲的正是再普通不过的照镜子行为,他说人是从照镜子开始理解自我的,小婴儿第一次照镜子,就会认出镜中的自己,他会兴奋,而不会像其他一些灵长类动物那样,一旦发现镜像是空洞的就不再感兴趣。然而,他实际上面对的是一块光滑的平面而已——那个镜像融合了想象中自足的自我,从某种意义上说是虚幻的。
《拉康传》,(法)伊丽莎白·卢迪内斯库 著
王晨阳 译
1936年7月31日在马里昂巴德举办的第一次国际精神分析大会上,拉康提交了关于镜像阶段的论文,他说,这是他对精神分析理论的“第一个重要贡献”。此时的拉康作为医学博士,有着执业经验的精神分析专家,以及正一步步深入哲学领域的新锐学者,已经对自我的起源有了一段时间的反思,他从另一个心理学家亨利·瓦隆那里借来了“镜像阶段”的概念,却注入了自己的原创性内容,他强烈地给出了这样的意思:自我是人的想象之物,一个“自恋性的再现”,婴儿之所以要通过镜像来建立“人类身体的一体化”,是因为他痛苦地意识到如果不这样,他的主体就将化为碎片,也是因为婴儿出生后的头六个月里在生物学上还完全不成熟。
这个洞见看起来撬动了现代人自我认知的基石,使得自我变得可疑而不确定:人在镜中之像中认同的“我”,天然带有异化的印记,这给自我求证带来极大的困扰;在这之后,人还得继续追寻更多的形象,将它们“认同”为自我。早年的拉康对弗洛伊德怀有大敬意,一个主要方面在于,他肯定弗洛伊德提出的“俄狄浦斯情结”的价值,这是一种对人类家庭关系的全新定义,这里既提出了人类社会的起源,也暗示了父权制的衰落(子总会谋求弑父,正如俄狄浦斯所做的那样)的总体趋势,对时代和的(西方)人的状况做出了最为犀利的诊断。但是后来,拉康以镜像理论指出,人类心理结构的原型的形成在1岁前就开始了:不必等到父母产生那种无法摆脱的消极态度,才暴露出精神方面的问题来,事实是,人对自己的认同从一开始就是摆不平的,是异化的。
《拉康传》的主线是拉康如何以精神分析起步,然后逐渐吸收新的思想资源,偏离原有的路径,改造弗洛伊德,又通过拉起自己的队伍、成立自己的学派而“回到”弗洛伊德。这条主线叙事又交织着其他线索,至少有三条,一是拉康自己的婚姻—情感历程,他如何涉足多段私情,是拉康在学术上如何一步步推进个人野心的实现,三则是精神分析界内部的重重矛盾纠葛。拉康的兴趣极为广泛,同他有过交集的众多人物,跨哲学、心理学、人类学、语言学、文学批评、数学等众多学科,同时,书中对个人生活的涉笔,让我们看到拉康在一个个女人之间周旋时的镇定,时有一种“人狠话不多”式的傲慢。
他似乎把自己活成了一种如果不使用他的理论就无法理解、甚至无法描述的模式。同时,他的理论写作,无论是作为精神分析而言还是作为结构主义而言,都是难以言喻地晦涩,他提交的报告,论文,让人感到“无法阅读”。精神分析本就是一个充满“黑话”的行当,通过这本传记,我们对其中的派系斗争之激烈多少会有些印象,而大部分我们日常用的术语词汇,像什么“享乐”、“伦理”、“道德”等,在拉康的精神分析体系里都必须被重新界定一遍。这种晦涩到底是不是必要的?福柯、罗兰·巴尔特这些典型的结构主义者对此都没有说法,我觉得卢迪内斯库时不时给出的暗示,即拉康极度渴望在学术领域确立自己的地位,算是一个较好的解释。
倘若一个读者对拉康没有先入为主的崇拜,他大概率会从《拉康传》里捕获这样一个形象:这个从未经历过真正苦难的富家子弟,在接受了弗洛伊德式的自我—本我—超我三分法,接受了“无意识”的存在和作用,并确认了自己身上的神经症人格之后,就决心确立自己追寻真理的方式。这是一个灰暗的真理,它指向了西方文明之肉眼可见的衰败,指出了人的疯狂的本性。这衰败和疯狂不能治愈,更不可避免,只能分析。像托马斯·曼描述的弗洛伊德那样,拉康和弗洛伊德都继承了一种18世纪的信念,即“强调人类灵魂本质上的阴暗面”,以此作为“生活的一个关键的创造性要素”。
拉康平生甚少谈个人的事,但本书作者卢迪内斯库却就他的个性下了一些尖锐的评断,她说,拉康家境富裕,他也不是那种上层中产之家养育的反叛的儿子,但他是“乖戾”的,会以激烈的拒绝来回应长辈和外界对他的约束,凭此,他能体验到一直缺少的对英雄主义的感受。这种过激反应伴随着神经症症状,也最适合用精神分析意义上的“情结”来解释。事实上,他在1932—1938年间,持续接受他的老师、弗洛伊德的弟子鲁道夫·鲁温斯坦的分析。精神分析之道,从一定意义上来说,正是在于这种对自身症状的阅读和疗愈。他们如同一些有幸率先开悟的人,转身去帮助其他仍在迷途之中的人开悟。
伊丽莎白·卢迪内斯库
由此可见,分析本身即治疗,它的“疗效”在拉康身上体现为暴露被分析者的偏执。卢迪内斯库说,一向生活安泰的拉康,“把自由看成是长期而无障碍的欲望实践”(欲望一词后来成了拉康伦理学的关键词),这与他确立的、关于人的自我幻象的立场是一致的。他总在“进击”;他的文章从一开始起就晦涩,无论费弗尔、托马斯·曼还是列维-施特劳斯,对此都有直言,可是这晦涩自有一种勾引人的魔力。卢迪内斯库论评拉康早期的写作时,有“光明与黑暗的惊人混合”这样十分感性的描述语,但她极少有泛泛地称赞;有时她夸拉康的一份作品写得“精彩”,可是,“仍然晦涩”。
在精神分析的设定中,人本质上是异化的,活在一个自己无法脱离的系统的控制下,受到权力的制约,而他的反抗只是加强了这个系统。为此,揭示这些隐秘的人,就像说出一个“天意”的预言家一般,身上披戴了特殊的光环。《拉康传》被其作者定位为一部精神分析全史中的一卷,从书中,我们既可以看到精神分析界的内斗之频密(拉康正是其中自立门户的大宗师之一),又能撇开那些让人一头雾水的专业“黑话”,而从拉康本人身上发现这种现象的缘由。
结构主义者的大脑
这缘由就是,每个人都极端地自视为思想精英。拉康,这个生于1901年的巴黎人,情感和心智有时宛如一条在世外开出的通道,他的学术写作不直接显示两次大战、沦陷及大屠杀之类的“大历史”的影响,他潜心其中的理论和术语的世界,他组织的一个个“研讨班”,都有一种密闭在真空中的感觉,并散发出一种只有探究最为高级的奥秘的人才能散发出的郑重和紧迫的气息。
拉康去世时被尊为大师——“被尊为”三个字很重要,这意味着不是非如此评价他不可。卢迪内斯库多次以“虚无”一词来形容他的个性,我想这是极到位的,虚无是拉康的起点,他是一个主要以欲望(而非理想)来调动精力的人,对他来说,个人在学术圈内升到至尊地位和探寻真理是一样重要。可以说,他也是一面镜子,因为很难有几个人看到他本身的样子,大多数人看到的、所理解的,都是他们以为自己所看到和理解的拉康:不错,这个拉康在很大程度上是他们的自我的投射,但言必称幻象的拉康本人,必须接受甚至乐见这样的结果。
本文系原创
首发《三联生活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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