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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纳森·斯威夫特《咏斯威夫特教长之死》

爱尔兰 星期一诗社 2024-01-10
乔纳森·斯威夫特(1667—1745)出生于爱尔兰的都柏林,父亲是英国人,在他出生前已经死了。他由叔父抚养长大,毕业于都柏林三一学院。二十一岁时叔父去世,适逢爱尔兰动乱,斯威夫特跑到英国,在亲戚邓波尔爵士家当秘书,此后十年间大都与邓波尔相处。这期间他读了大量的书,并开始写讽刺文章,三十二岁时一度返回都柏林任宗教职务,但不久返回伦敦参加宗教和政治活动,开始结交辉格党人,以后又转向托利党,担任该党刊物主编。四十六岁时安妮女王逝世,托利党失利,他政治前途黯淡了,以后回到爱尔兰继续写作,直至七十七岁去世。
他开始写讽刺文章时是三十三岁。三十七岁时出第一个文集(包括《一只澡盆的故事》、《书战》、《圣灵的机械》三篇作品),六年中连续五版。此后经常写讽刺、政治作品。在伦敦时与一批才华横溢的文人如蒲柏、盖伊、阿布斯诺等组成俱乐部,过从甚密,同时还为各报刊撰稿。
他在邓波尔家认识了管家的小女孩艾斯特·约翰生,他称她为丝苔拉。他教育她,形成她的性格,两人之间感情深厚,终生不渝,他写给她的信件,优美自然,是很好的书札散文。
一七一三年斯威夫特回爱尔兰任都柏林帕特里克大教堂教长,维护爱尔兰利益,反对英国剥削、压迫,发表了一系列文章,有的公开攻击英国。他被爱尔兰人奉为民族英雄,至今受到爱戴。他这时期写的《布商的信》(1722)中所提出的民主观念对一七七五年的美国革命和一七八九年的法国革命都有影响。
他最著名的作品当然是《格列佛游记》(1726),那是极其尖锐的政治讽刺小说。他是英国文学史上最伟大的散文作家之一,但也写了一些诗。《咏斯威夫特教长之死》是他晚年回到爱尔兰后的作品。他的诗具有独特的风格,直到最近才为人们大大重视起来。那是一种“不是诗的诗”,没有浪漫的爱情,没有装模作样的文学姿态和诗的传统语言,他反而对这一切发出嘲笑。他的诗像散文一样,其主要的目的在于讽刺,在于“改造”人类。有人说他厌恶人类,他自己给蒲柏的信里也曾自称为“厌恶人类的人”,但这只是对当时过于乐观的看法的反击。尽管有人出于各种动机把他称为某种怪物,但是,考虑到他的民族感和个人品德,考虑到给丝苔拉的信件中的天真无邪、优美动人的儿童语言,他仍不失为富于幻想,具有幽默感、正义感,受人爱戴,但是也具有时代野心的人物。他的诗中流露出的许多观念与我国的某些传统说法(如布衣傲王侯、幸灾乐祸、乘人之危、唯我独尊、唯利是图、富贵不可交等等)不谋而合,我们或许因而觉得他的诗笔异常亲切吧?



咏斯威夫特教长之死(选段)


读娄舍夫考得下列格言而后作:

“在好友的不幸之中,我们总会感到有令人并非不快之处。”


(1—70行)


我相信娄舍夫考得的箴言,

因为它来自现实的源泉:

那并不证明他的思想坏,

只说明人类的本性怪。

这条箴言最彻底

把人们说得很卑鄙:

“在朋友们痛苦之际,

我们先考虑自己的利益,

老天爷怕我们过分痛苦,

指出其中有可喜之处。”

你若认为此话荒谬绝伦,

可以找理性和经验来做证人。

同辈人如果青云直上,

别人都会投以嫉妒的眼光。

如果挤在人群中看把戏,

谁都想压低别人、抬高自己。

不是我对朋友不讲情面,

他不该长脑袋挡我视线。

还是让我爬得比他们更高,

哪怕只高出一寸也好。

如果你有个最好的朋友,

他参加了一场战斗,

杀灭了强敌,缴获了战利,

立下了丰功伟绩,

与其让他就此爬到上边,

你会不会盼望他失去桂冠?

好友奈得的痛风病从天而降,

他痛得翻滚,而你安然无恙,

听到他呻吟,你平心静气,

只要自己没事就欢天喜地。

普天下的诗人都觉得苦恼,

见到诗友写得像他一样好。

如果别人竟超过他去,

他会盼他们都下地狱。

如果竞争达不到目的,

那就嫉妒、挖苦、嗤之以鼻。

朋友再好,自尊岂能冒犯,

除非是让我稳操胜算。

人类骄傲,人类奇怪,

种种愚行,数也数不过来。

傲慢、野心、嫉妒、狂妄,

在我们心田各据一方。

别人若有财富、权力、地位,

我觉得就是篡夺犯罪。

尽管我没有资格去追求,

但别人低下,我就高人一头。

蒲柏的诗我一读一叹息,

这样的好诗,可惜不是我写的。

他两行诗中的丰富蕴涵,

我用六行诗也难以写全。

他简直使我嫉妒得发疯,

但愿他本人遭瘟,诗才落空。

我擅长幽默的讽刺诗章,

盖伊却高我一筹,使我忧伤。

阿布斯诺自命为讽刺作家,

装模作样,我也再不理他。

我是天生的讽刺大师,

运用巧妙,精炼文词,

圣约翰,还有那波尔屯尼,

都知道写散文我有名气。

我本来能够攻击阁员,

但现在他们已遥遥领先。

如果他们挫伤我自尊心理,

迫使我从此搁笔,

老天爷竟给他们如许才华,

难道我不该把他们恨煞!

命运可以把才华给予我的敌人,

但对我的朋友,却不必费心。

给敌人我还能勉强承认,

给朋友却使我妒火如焚。


(307—354行)


“如果人们传言真实可信,

教长在宫廷里总受宠任。

至于其作品,诗歌、散文,

说老实话,我没有资格妄加评论。

我也不知道评论家的意见如何,

只知道人手一册,销路不错。

因为其中含有道德原则,

目的在于消除人世的罪恶。

“他的风格尖刻而严肃,

揭露蠢汉,鞭笞歹徒。

剽窃别人他从来不干,

他写东西都出于一己创见。

“若有公爵乐于接待、过从,

他却决不引以为荣。

他宁肯溜到旁边,

找聪明的穷汉聊天。

他蔑视那些傻瓜,胸佩勋章、

肩披绶带,公然吻着委任状。

他从不巴结有地位的人,

社会上的红人他置若罔闻。

他从不管别人是否伟大,

因为无求于人,所以不用害怕。

虽然他长期担任重要职务,

却从没有因而高视阔步。

他全部存款都为朋友花完,

自己的困难却视之等闲。

他选择的标准是善良和聪明,

既非沾亲带故,也非谄媚逢迎。

眼见好人落难他就主持公道,

他一插手,无不立见功效。

有许多人能够知名于世,

心里清楚,都是由于他的支持。

“在王公面前他彬彬有礼,

但从来不肯卑躬屈膝。

大卫的正确教导他牢牢记住,

对王公贵人切不可信任无度。

谁要一心追逐权柄势力,

常会惹得他大发脾气。

你要是提到爱尔兰议会,

他就会不耐烦,大事反对。

他全部要求只是自由公正,

为争取它,宁可献出生命。

为争取自由他奋勇孤立,

为争取自由他不顾自己。

两个王国,各持一派,

两边都悬赏买他的脑袋。

但是人们不肯对他背叛,

给六百个金镑也没有人干。


(455—484行)


“或许我可以让这位教长

具有过多的讽刺狂想。

好像决心不让讽刺饿死,

因为现在的时代最需要讽刺。

然而他并不是恶毒奸佞,

他鞭笞罪恶,从不提名道姓。

任何个人不会对他怨恨,

因为他讽刺的对象是千万个人。

他用讽刺指出不足之处,

只希望人们改正错误。

那种愚蠢的家伙他最讨厌,

老把讽刺挖苦当作趣事一件。

他从不嘲笑鹰鼻驼背、生理缺陷,

天生的相貌,长得不够体面。

真正的愚蠢使他怜恤,

使他讨厌的是假装机敏。

谁要承认自己缺少才智,

他从不对他们戏谑、讽刺。

但是若有傻瓜胡乱引用贺拉斯的诗章,

他听到之后就要大笑一场。

他知道许多逸闻趣话,

出现于辉格和托利两党的变化,

朋友们由着他的性子办事,

他就会高高兴兴生活下去。

他把仅存的财产拿出捐献

为傻子和狂人修建疯人医院。

还带着讥讪的意味说道,

这种医院咱们国家最需要。

他已经离开那个对他欠债的王国,

我希望马上有新的教长,胜过于我。

吕 千 飞 译




引 借 的 偏 离 和 纵 向 的 默 契
——象 征 派 情 诗

20年代中后期,与新月派活动时间相近的是以李金发为代表的象征派,其诗学源于法国前期象征主义。这一流派的活动是个体的、分散的,没有固定的组织团体,亦无专门刊物,作为现代主义诗学思想在中国的拓荒阶段,其诗论及情诗创作均带有探索期的稚拙特征。但在他们引借、模仿西方的实验中,仍呈现出中国古典诗学的潜在制约性和向心力。而此一阶段的尝试,为30年代现代派的崛起作了诗史上的准备。
五四以后的中国诗坛,与崇尚说理的“启蒙”时代相应,占主流的是奉行“明白清楚”主义和“作诗须得如作文”原则的“胡适之体”。周作人评价此期的白话新诗:“一切作品都像是一个玻璃球,晶莹透澈得太厉害了,没有一点儿朦胧,因此也似乎缺少了一种余香与回味。”新诗发展初期造成的对诗的本体的有意无意的遗忘,恰恰为象征主义在中国的出现创造了“空白点”。1925年在巴黎学习雕塑的李金发给诗界带来“新的颤栗”:他出版了第一部诗集《微雨》,把法国象征派诗歌移植到了中国。1926、1927年他又相继出版诗集《为幸福而歌》、《食客与凶年》。继之,后期创造社三诗人王独清、穆木天、冯乃超以及姚蓬子、胡也频、石民、戴望舒、施蛰存、卞之琳等人也加入到象征主义诗歌的创作行列中,一大批象征派诗作应运而生,这一时期的诗集主要有穆木天的《旅心》、王独清的《圣母像前》、冯乃超的《红纱灯》。诗作亦像法国象征诗多写梦幻与爱情,大多散漾着色泽晦暝的绝世之音,迥异于新月派的言情风格。
象征派对法国前期象征主义的阐释、移植,潜在地受到传统思维方式和古典诗学的影响,是一种“中国化”了的象征诗论。正如卢卡契所言:“真正的影响永远是一种潜力的解放。正是这种潜在力的勃发才使外国伟大作家对本民族的文化发展起了促进的作用——而不是那些风行一时的浮光掠影的表面影响。”在此谨论象征派横向引借的部分偏离和纵向潜性的诗学默契。
第一节 颓废情调中的东方色彩
1.东西方象征主义情诗中“颓废”的异质
法国象征主义诗歌通常被列入“世纪末”文学。因为从时间上来看,象征诗派的先驱波特莱尔、魏尔伦、马拉美、兰波等均活跃在19世纪中、后期。但“世纪末”的内涵更是指一种复杂的思想情绪,即以人种灭亡、世界末日来临的观念为根底的种种黑暗、绝望、宿命、厌世的心境、情绪、感觉和情调。它也表现为一种忏悔意识,一种觉醒前的怀疑精神。同时,在艺术的天国里,象征派诗人将美蜕变为丑,通过“化腐朽为神奇”,造就出“一种无比的凄惨的光辉”。另外,从社会文化思潮着眼,象征主义是与世纪末的颓废主义和神秘主义一起传入的,它必然以复杂的综合效应在中国现代诗人的创作中产生投影。
20年代的象征派诗人受到以上思潮影响,在精神世界接近颓废主义,追求忧郁美。但西方唯美主义渲染悲哀与彻底绝望的情绪,而中国象征派的悲剧感往往与生存的危机感、忧患感交织在一起,所以共鸣中亦有偏离。在1925年后文化与政治的转折期,中国青年知识者的苦闷是对社会、个人命运未知的恐惧、颠沛流离的悲哀痛苦,是五四落潮之际感伤的时代情绪的定向折射。例如波特莱尔认为快乐不是美,至多只是一种浅薄的美,忧郁才是深刻的美。他在诗作中力图表现末世的忧郁,诗风诡奇阴鸷。李金发宣称:“我最初是因为受了波特莱尔和魏尔伦的影响而作诗的。”此外还受到德国的哲学家叔本华的影响,他说:“不幸受叔本华暗示,种下悲观的人生观。”李金发以“我的灵魂是荒野的寺钟”这样的诗句来确立自己情感的形态特征,与同一时期其他诗人的创作相比较,李诗呈现出幽深而晦暗、恍惚而怪丽的艺术风格。但李金发的忧郁并不具备深刻有力的对人类文明的忧虑与反思,而根源于他在法国受到的人种歧视、被罚劳役以及失恋等现实困境,他的抑郁、落寞、颓废和迷惘都使他易于接受世纪末思潮的影响。
法国象征派情诗,无不染上凄暗的幽冥色调。而中国象征派情诗则同中有异。
一类情诗明显受其影响,诗风颓迷:如被称为“诗王”的魏尔伦,他的《无言的情歌》抒写自己的忧思、爱情和失恋,在音乐性和绘画感的融合中波动着哀伤。《泪洒在我的心头》言情真挚深沉,如怨如诉,抒发爱情受挫的内心痛苦,采用大量谐韵和叠韵,营造出凄怆的气氛和意境。波特莱尔《幽灵》,假设自己死了,其幽灵夜间走近爱人的身边,给其亲吻和抚爱,并表明自己的爱情将“统治”爱人的青春与生命。这种绝望里的爱恋在李金发笔下可见引鉴:《假如我死了》假设自己死了,让爱人来到其身边,作片刻勾留,表白对初恋的真诚。李金发总是用一种痴迷恍惚的笔触构造出一种沉郁衰败的精神氛围而久久不能自拔,情诗间纷纭着折磨苦痛与串串凄婉叹息。波特莱尔《恶之花·25》:“我爱你,就像喜爱黑夜的穹苍,/哦,哀愁之壶,高大的沉默的女郎,/丽人啊,你,我的黑夜的装饰,/……/即使这样冷冰冰,却越发显得美丽。”写虚妄的暗恋情思。李金发《微雨·给女人!》:“呵,哀戚之女皇,以闪烁之黑纱/笼罩你可怖之叹息,与我心头之夜气。/欲哭未哭之泪腾沸着,/在生命之桥下,如清流滚滚。”带了模仿波诗的印迹,是颓废的低吟,刻意品味“对于生命揶揄的神秘,及悲哀的美丽”。20年代象征派诗人蓬子1929年出版诗集《银铃》,稍后出版了《蓬子诗抄》,受尼采、波特莱尔、爱伦·坡等的影响,其艺术养分多数是“世纪末的果汁”,他的情诗《在你面上》、《苹果树下》、《我苦涩的眼光》等充盈着一种绝望的烦闷和忧郁的色彩。如《在你面上》:“在你面上我嗅到霉叶的气味,/倒塌的瓦棺的泥砖的气味,/死蛇和腐烂的泥沼的气味,/以及雨天的黄昏的气味;/在你猩红的唇儿的每个吻里,/我尝到威士忌酒的苦味,/多刺的玫瑰的香味,糖砒的甜味,/以及残缺的爱情的滋味。//但你面上的每一嗅和每个吻/各消耗了我青春的一半。”在写法上虽借鉴果尔蒙的《毛发》,果诗写恋人西蒙尼头发的各种奇异的气味:“你有稻草的气味/你有兽类睡过的石头的气味;/你有熟米的气味,/你有刚才簸过的小麦的气味,/你有木柴的气味,/你有早上拿的面包的气味;……”但果尔蒙的诗风轻快明亮。该诗显然还借鉴了波特莱尔的情诗《献给美的颂歌》:“你来自幽深的天空,还是地狱/美啊?你的目光既可怕又神圣/一股脑地倾泻着罪恶和善举/因此人们可把你和酒相比并//你的眼睛包含着落日和黎明/你像雷雨的黄昏把芳香播散/你的吻是春药,你的嘴是药瓶/能使英雄怯懦,又使儿童勇敢。”波特莱尔既写了美人的魅力无法抗拒,“像雷雨的黄昏把芳香播散”,抒发了对她的爱恋;又意识到这种忘情的爱恋会给自己带来的伤害——来自女性的伤害,所以称之为“倾泻着罪恶”。蓬子模仿波诗,但蓬子情诗中的意象更为恶怖,颓废的怨诉迷漫了全篇。在诗艺上与波诗相距甚远。
另一类象征派情诗较少颓废色调。因初期象征主义诗人毕竟处在五四洗礼后的中国,意念中多少存有五四时代精神影响的痕迹,他们的感伤言情中也偶或闪现涌动青春之火和美的向往的诗句,如胡也频、石民的情诗。胡也频《愿望》:“我凝睇着窗外的柳枝,/我爱,是望你来临这夜里,/假若你这时已脱去了睡衣,/你就裸体的来到我枕畔。”“倘若露水打湿了你身体,你休要躲避而缓步,/且如新浴般站在我眼底,我会把温柔的头发去揩干。”诗绪轻柔纯净,笔致优美含情。胡也频的《寄曼伽》、《别曼伽》(曼伽为丁玲另一笔名)、《给爱》、《温柔》、《站在岩石上的女郎》、《自白》等都是具有浓厚浪漫主义气氛的情诗,热烈、虔诚、柔婉,语言热情奔放,想象瑰丽奇特。当然,有时也流露出深沉忧郁的伤感。石民1928年毕业于北京大学英文系,因而广泛接触了西方象征派诗歌,1929年出版诗集《良夜与恶梦》,他很喜欢波特莱尔,诗内有一种不可排遣的悒郁情调,但情诗《无题》、《夜的深处》、《等候》、《多谢你》中,纯真的情感超过了凄苦的情调,奔放的思绪增添了大胆追求的色彩,艺术上重视字句的凝练和韵脚的和谐。
2.对于学界研究李金发诗中传统内涵的意见
以上论涉了李金发情诗“颓废”的现实困窘内质,现在谨就学界对李金发诗中古典涵蕴的研究结果发表一点不同意见和建议。
李金发1923年5月所写的《食客与凶年·自跋》,客观上对后来学界的李金发研究产生了较大的“误导”效应。他在《自跋》中说:“余每怪异何以数年来关于中国古代诗人之作品,既无人过问,一意向外采辑,一唱百和,以为文学革命后,他们是荒唐极了的,但从无人着实批评过,其实东西作家随处有同一之思想,气息,眼光和取材,稍为留意,便不敢否认,余于他们的根本处,都不敢有所轻重,惟每欲把两家所有,试为沟通,或即调和之意。”提出了试图从“根本处”沟通东西方诗歌艺术的愿望。
但学界很多研究者据此认为李金发诗中有深厚的古典蕴蓄,甚至达到了中西融合的较高水准。与对其他现代诗人作品的古今探讨的冷落现状相反,有一批论文着力评定了李诗的传统内质。如徐肖楠《中国古典愁郁心灵的现代守护者》(《华东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1年第2期)、李俏梅《李金发诗歌中的古典与现代》(《诗探索》2001年第1—2辑)、孙良好《古典与现代纠结的艺术迷宫——走进〈微雨〉的世界》(《诗探索》2001年第1—2辑)等。蓝棣之先生在《论新诗对于古典诗歌的传承》中评曰:“李金发对于中国古典抒情传统的感受是天才的,并在此基础上把握住中、西诗之间的相通点,这个优点使他的诗越过了语言的生涩,而开创了一股新的诗风。”
对于以上研究者的论断,笔者尚不能认同,虽然他们论文的古今研究视角是我致力的方向。周良沛先生在为《李金发诗集》(四川文艺出版社1987年版)写的序言中有精彩论述,谨作引录。周先生《“诗怪”李金发——序〈李金发诗集〉》:“他认为不能忽视‘中国古代诗人之作品’,‘试为沟通’东西文化的主观愿望,可以相信是真诚的。可是,从作品的客观效果看,它不是诗人理论的证明,却成了后者的反动,真是一位诗人可怕的悲剧。”“读者在诗人的作品面前,不是不可以考虑作者的主观愿望,但是,他们认识、评价作品,又无法摆脱从诗行得到的直接感受。”“卞之琳说李金发‘对本国的语言(无论是白话还是文言),没有感觉力’。孙席珍作为知情者讲他‘法文不大行’,‘中国话不大会说,不大会表达,文言书也读了一点,杂七杂八,语言的纯洁性没有了。引进象征派,他有功,败坏语言,他是罪魁祸首。’”“当他晚年在异国,有人问到他年轻时的诗作时,他回答道:‘那是弱冠时的文字游戏!’人们谈到追随他的后来者的诗文时,他又讲:‘辄不忍读下去,因为又是丈二和尚!’”“那么,这两句话,表现李金发面向事实,面向真理的勇气,倒是很出色的诗。”周先生的论析,可谓“与我心有戚戚焉”。此外,已故学者龙泉明先生的文章《二十年代象征主义诗歌论》指出:“他在《食客与凶年》的自跋中明确地说,他要沟通中西诗歌的‘根本处’,所谓‘根本处’即‘比兴’和意象的象征作用。应该说,他们试图从中西诗歌的沟通中,探讨新诗发展的道路,而且立足于诗的艺术特性,这种主观愿望是好的。但由于他们对西方文化的隔膜,使他们在对法国象征主义手法的借鉴中表现出明显的‘斧凿痕’和‘生涩味’;同时由于他们的传统文化修养的根基太浅,使他们在对古典诗歌艺术的借鉴中表现出明显的不足。”亦敏锐地察觉李金发传统文化修养的不足。
笔者认为,对于诗人的古今角度的评价,首先应根据大量资料确知创作者的古典文学的基础,否则极易导致错断。据陈厚诚《李金发传略》得知,李金发(1900—1976),15岁才读高等小学,稍通古文,1917年冬他高小毕业,却没拿到文凭,退学回家,“于是他陷入不能自拔的苦闷彷徨之中,成天躲在书房里,耽读《玉梨魂》之类的鸳鸯蝴蝶派哀情小说和《牡丹亭》一类的戏曲,特别是把鸳鸯蝴蝶派的小说读得如醉如痴”。1919年春结婚,“并开始阅读《三国演义》和《红楼梦》等中国古典小说,还读了不少唐诗和其他古代诗歌,以及袁枚的《随园诗话》等,并开始学写旧体诗词”。1919年11月李金发赴法留学。由此可见李金发19岁才读了一些古诗,开始学写旧体诗词,而恰在这一年又远去异国。据李金发、杜格灵的《诗问答》:“十九岁就离开中国学校,以后便没有机会读中国书籍。”可确知李金发的古典文学根底极浅。而这一背景的掌握对于我们的立论至为关键。李金发在异域所受的种族歧视、爱上法国少女而不得的失恋,是导致他忧郁颓废的原因,所以徐肖楠《中国古典愁郁心灵的现代守护者》的论题也就失据。
其次,需尽可能读诗人的全集,根据作品本身传递的信息来作评判。遍阅《李金发诗集》,他的诗歌(其中情诗有九十余首)确实没有真正的古典质地。有的诗作加了满篇的“之”,如《夜之歌》:“呵,折翼之女神,/你忘了自己之年岁,/平庸之忧戚,猜不中你的秘密。/残忍之上帝,/仅爱那红干之长松,绿野,/灵儿往来之足迹。”但是这一文言虚词的密集运用,并不能使诗歌融含古韵,反而割断了诗语的流畅。李金发诗中还用了很多古诗中的词汇,举情诗的例子:“每听冬夜之猿啼 ,狼窜,/白昼之宣誓,益显真实。”“寺钟 一声响了,我们之心田,/多给一壤破碎之迹。/吁,这微星的亲密之视线!”(《给女人X》)“散步,回忆,/慈悲或残酷;/抑恋‘明月孤舟/夕阳古树 ’。”(《短墙的……》)“情爱伸其指头,如既开之睡莲 ,/满怀是鸟巢里的慈母之热烈。”(《她》)另外,还有夕阳、微雨、帘幕、秋梦、黄昏、高楼、长林、淡月、瘦马、细流、落花、天涯、舟子、紫黛、啼猿、杜鹃,等等,有的研究者据此论证李诗古风浓郁。但中国古典诗词中的特征性意象,均有特定的意蕴,凝聚着深沉的传统文人的审美心理、群体性灵、言情方式,并与诗歌的意境浑然融一,互为依存。绝无分裂的意象和意境。从上引李金发情诗的古典词汇看,它们仅仅是呆板的词语本身,已没有了古典特征意象丰厚的意含,不能称其为意象,更与整体诗境不相融合(准确地说,李金发诗中没有完整的意境)。再者,李金发诗中夹杂欧化语词,甚至直接嵌入法语,更使诗歌呈出不伦不类的驳杂形态,这应该不能被称作“中西沟通”。如“多情之腑脏,/或望撕吾既破之外衣,/为人类一切之 葬服,/但,呵,上帝 ,爱护一无味之生物/我的鞋破了,/终将死休于道途,/假如女神 停止安睡之曲。/我手足蜷屈了,/不能在远处招摇而呼喊。”(《恸哭》)“七尺的情欲之火焰,/长燃在毛发上端”(Amon ami de la bas ),其他常在他诗中出现的欧化词还有玫瑰、紫罗兰、巴黎、死神、耶稣、夜莺等。根据以上论述,再看蓝棣之先生的评语:“李金发对于中国古典抒情传统的感受是天才的,并在此基础上把握住中、西诗之间的相通点,这个优点使他的诗越过了语言的生涩,而开创了一股新的诗风。”公正地说,李金发对古典传统的感受是迟钝的(他青少年时的学业情况可证),从诗作中也显出他远未把握中、西诗歌的相通点,更没能越过语言的生涩,当然无以“开创”新的诗风。他的诗歌只是带了西方象征诗的某些特征,使诗坛注意到对象征诗的引借。
对于李金发的诗史上的定位,朱自清先生较为客观,他在《中国新文学大系·诗集·导言》中说:“法国象征诗人的手法”,“李氏是第一个人介绍它到中国诗里”。另外,李金发坦率地指出五四诗坛不注重古代诗词传统的弊漏,提出试以沟通的主张,这也是可贵的。
第二节 西方的“交响”与传统的“情景交融”
1926年3月《创造月刊》1卷1期上刊出的穆木天的《谭诗——寄沫若的一封信》、王独清的《再谭诗——寄给木天、伯奇》,代表了象征派的诗论探索成果,引入象征主义的重要概念“交响”(或译为“契合”、“相契”等)、“暗示”、“通感”、“音”、“色”等,对西方诗论作了中国特色的阐释。其中对于象征主义的“交响”的误读,实际起自传统诗学的“情景交融”。
穆木天1935年7月发表《什么是象征主义》,虽然那时他已转向革命诗歌的创作,但从文中仍可看出他对象征主义诗学基本特征的理解,引录相关段落如下:
象征主义诗学的第一个特征,就是“交响”的追求。象征主义的诗人们以为在自然的诸样相和人的心灵的各种形式之间是存在着极复杂的交响的。声、色,薰香,形影,和人的心灵状态之间,是存在着极微妙的类似的。象征主义的先驱者波德莱尔在“交响”(Correspondances )中歌唱道:
自然是一座圣殿,那里边,活的柱子/时时地泄散出漠然不可捉摸的话语;/人在那里经过,穿过了象征的森林,/森林在注视他,用着熟识的眼睛。
如同漫长的回响在远处融和着,/在一种幽暗的深沉的统一之下,/广漠地如暗夜又如光明,/各种的薰香,彩色和音响互相呼应。
波特莱尔的这首名诗“Correspondances ”也译为“应和”,“感应”,“契合”。作为“象征派的宪章”,“Correspondances ”集中体现了“象征主义”诗学的核心内容。波特莱尔认为在现实的世界之外还存在着理想的世界,真实世界只是对于理想世界的一种不完美体现。而诗歌的具体意象也不是用作诗人身上独特的思想感情的,而是用作一个广阔且笼统的理想世界的象征符号,因此只有诗人通过诗的媒介才能窥见这一理想王国。在《再论埃德加·爱伦·坡》中,波特莱尔说:“人生所揭示出来的、对于彼岸的一切的一种不可满足的渴望是我们的不朽之最生动的证据。正是由于诗,同时也通过诗,由于同时也通过音乐,灵魂窥见了坟墓后面的光辉;一首美妙的诗使人热泪盈眶。这眼泪并非极度快乐的证据,而是表明了一种发怒的忧郁,一种精神的请求,一种在不完美之中流徙的天性,它想立即在地上获得被揭示出来的天堂。”1857年波特莱尔诗集《恶之花》以全新的感官刺激和病态美呈现外观时,在文本层面却是其精神意识的原创性指向,即对象征结构的涉指物的理性追寻,它指向一个超越的存在。所以法国前期象征主义是“超验的象征主义”(transcendental Symbolism),在这样一种象征主义里,具体的形象不仅仅是用来作为诗人内心的情绪和情感的象征和对应,而且是对更为广大普遍的理念世界或理想世界的象征和暗示。延及西方象征主义的纯诗理论,“纯诗”的首倡者之一白瑞蒙认为诗歌具有“沉思的魔力,像玄秘派的人们所说的那样,它引导我们到一种静寂的境界,在这种境界中,我们听从于一种比我们更伟大更高尚的神灵……一切艺术,各个凭借着适合于它本身的有魔力的工具——文字、音符、颜色、线条——都企望达到祈祷的境地”。克罗代尔更是强调“诗歌与祈祷是相通的,因为它是从事物中抽象出来的纯粹精华部分。它是上帝的创造物,又是对上帝的证明。”而至瓦雷里提出“纯诗”,在一定程度上已是步出前期象征主义的感性追求,进一步复活法兰西理性精神的结果,标志着后期象征主义的开始。J. M. 布洛克曼在《结构主义》一书中把象征主义概括为“象征主义文学本身意在通过一种新的表现方式以引起对存在的一种新解释”。
而中国现代诗人先定的感觉方式缺少对存在本体观念的思辨性的终极眷注。象征派诗人的“纯诗”理想在超验性和神秘色彩的追求方面,要比西方象征主义的“纯诗”理想淡薄得多。根据上引穆木天文中对波特莱尔诗内“交响”的理解:“象征主义的诗人们以为在自然的诸样相和人的心灵的各种形式之间是存在着极复杂的交响的。声、色,薰香,形影,和人的心灵状态之间,是存在着极微妙的类似的。”他着重的是大自然与诗人主体之间的感应以及类似。早在他1926年发表的《谭诗——寄沫若的一封信》就已流露出这种误读:“故园的荒丘我们要表现他,因为他是美的,因为他与我们作了交响(Correspondance),故才是美的。因为故园的荒丘的振律,振动的在我们的神经上,启示我们新的世界;但灵魂不与他交响的人们感不出他的美来。”“我要表现我们北国的雪的平原,乃超很憧憬他的南国的光的情调,因我们的灵魂的Correspondances不同罢?”强调的是“景”对“情”的感发,“情”与“景”的交融。这迥异于西方象征主义超验的理性内核。
究其原委,中国传统美学在象征派对西方诗论的接受中起了关键的潜在影响。“天人合一”的哲学观念,将山水视为对象化的自身,赋予山水与人相似的感觉和情绪。当这种渊源深远的集体意识转入到艺术领域,就呈现人与自然的“神遇而迹化”。音乐家“移情”高山流水,画家以“势”表现山水的生命态势,文学家以“情往似赠,兴来如答”表述人与山水双向交流的关系。如南朝刘勰《文心雕龙·物色》:“春秋代序,阴阳惨舒,物色之动,心亦摇焉。”“若夫珪璋挺其惠心,英华秀其清气,物色相召,人谁获安?”“岁有其物,物有其容;情以物迁,辞以情发。”即阐发了蓊郁自然对诗人的深在波动。因而在天人之际,心物交应、灵思神飞:“是以诗人感物,联类不穷,流连万象之际,沉吟视听之区;写气图貌,既随物以宛转,属采附声,亦与心而徘徊”。北宋著名山水画家及山水理论家郭熙的《林泉高致·山水训》,强调画家要有审美的“林泉之心”,“盖身即山川而取之,则山水之意度见矣”。他概括山水诗意的生命现象:“春山淡冶而如笑,夏山苍翠而如滴,秋山明净而如妆,冬山惨淡而如睡。”力求山水画的神韵情致,主客浑融。由上再看穆木天对西方象征诗“交响”的理解,显然是在传统美学“情景交融”背景下的接受和汲取,其诗论特征仍是中国化的。象征派其他诗人李金发、王独清、冯乃超等在诗中建构的艺术世界均带了感性个体生命与自然之间的情思相谐,并不具备超验内质。
结合情诗文本,即明见20年代象征派东方色彩的“交响”意涵。穆木天《水声》:“水声歌唱在山间,/水声歌唱在石隙,/水声歌唱在墨柳的荫里,/水声歌唱在流藻的梢上。//妹妹,你知道不,/哪里是水的故乡?”“来!拾起我们那腐朽的棹杆。/趁着这月色朦胧,天光轻淡,/我们在河上轻轻地荡漾我们的小舟/捋着空间的灰色小花,直找到水乡的尽处。”水流如歌,绿柳垂荫,轻舟入夜,淡月空濛,年轻的爱情悠然漫开,景起诗意,人进画中。他的另一首情诗《雨后》:
穿上你的轻飘的木屐 披上你的轻软的外衣
趁着细雨濛濛 我们到湿润的田里
我们要听翠绿的野草上水珠儿低语
我们要听鹅黄的稻波上微风的足迹
我们要听白茸茸的薄的云纱轻轻飞起
我们要听纤纤的水沟弯曲曲的歌曲
我们要听徐徐渡来的远寺的钟声
我们要听茅屋顶上吐着一缕一缕的烟丝
我们要瞅着神秘的扉开在灰绿的林隙
我们要等过来了跣足的牧儿披着蓑衣
我们要等河上凝着的淡雾慢慢的卷开
我们要等薰醉的树枝滴净了他的珠玉
我们直走到各各的幽径都遍了你的足迹
我们直走到你的桃红的素足软软的浸湿
我们直走到万有都映着我们的影子
我们直走到我们的心波寂蛰在朦胧的怀里
穿上你的轻飘的木屐 披上你的轻软的外衣
趁着这细雨濛濛 我们到湿润的田里
此诗应说最佳体现了穆木天与“故园”的“交响”(Correspondances),雨后故园的各色景秀连绵目前,清澄怡心。恋人相携徜徉,“心波寂蛰在朦胧的怀里”,是自然的沉醉,也是情的沉醉。象征派诗人王独清创作前就有较深的古典学养。他1918年前往日本东京,投奔郑伯奇,据李建中《王独清生平考辩》:“在日本时,王独清开始接触外国文学,但最为喜爱的还是中国的古典诗歌,‘特别爱好香艳体的诗词’,‘他一天到晚哼着李义山、温飞卿以及《疑雨集》、《疑云集》等香艳体诗,而自我陶醉着。’王独清自己也说:‘我甚至还曾经用了一种地方艺术的观点给李商隐注释过半部诗集。’”1920年5月,在赴法勤工俭学的热潮中,王独清前往欧洲,才真正开始他的文学生活。他的诗集《威尼市》由十首无题叙事诗构成,整体像一条抒情尼罗河之水,在水上泛着一只绿色的小船,船上是一对爱侣的情恋。每首诗都整齐规范,音节都缓慢抒情,韵律回荡有味,极富异国情调,伤感悠扬。如第三首写道:“我们乘着一只小舟/却都默默地相对低头/这小舟是摇得这般的紧急/使我心中起了伤别的忧愁/忧愁,忧愁/我知道你呀,你是不能挽留/这河水是泛澜着深绿/几片落花在水面上转浮/我们都正和这些落花一样/或东或西或南或北地飘流/飘流,飘流/我知道你呀,你是不能挽留。”急行的小舟,凋残的花朵,都浓郁着将别恋情的忧伤。虽写异国的情爱,但无论是情景的互生还是意象的呈示方式都是传统性的。抒发个人的情感,毫无西方象征诗的超验意旨。再看冯乃超的情诗,他的诗集《红纱灯》的首篇《哀唱》,就以极其敏锐的感受,斑斓的自然,华美的辞藻,哀唱着青春易逝、爱情凋零、幸福失落、人生苦恼的痛楚和哀怨:“青春是瓶里的残花/爱情是黄昏的云霞/幸福是沉醉的春风/苦恼是人生的栖家//苦恼是人生的栖家/墓石是身后的代价/不用镌我庄严的碑文/要是常常供奉蔷薇花”。残花、晚霞、春风这些闪现短暂美丽的自然意象,正与诗人的失恋感受契合,在情与景的衰暮基调中传递诗思。他的《月光下》:“冰凉的夜深 月影的寂寥的浮光中/拨开了雾霭的苍白的轻纱 游泳古梦中/怀念的情思吸啜了霜华冷露 不胜疲倦地沉重/爱人哟 飘来森林的幽阴里 我烦闷的心胸/纺你底忧郁 我为你织成缥致的霓裳/摘你底泪珠 我为你串成精致的胸饰/永远地 你为我忭舞在沉寂的睡眠之上/不绝地 我为你展开缥缈的梦幻仙乡”如梦幻浮漾的月影、雾霭、森林组构成幽远的相思意境,迷离缭绕,情韵典丽。
由上论析,象征派接受的是西方象征主义的“交响”概念,创作的仍是东方“情景交融”的情诗。
第三节 象征的“暗示”与古典的“兴”
穆木天在《谭诗——寄沫若的一封信》中说:“中国的新诗运动,我以为胡适是最大的罪人。胡适说:作诗须得如作文,那是他的大错。所以他的影响给中国造成一种Prose in Verse一派的东西。他给散文的思想穿上了韵文的衣裳。结果产生出了如‘红的花/黄的花/多么好看呀’一类的不伦不类的东西。”(注:单引号及斜线为引者加)为了有意识地进行反拨,主张:“我们要求的是纯粹诗歌(The pure poetry)”,“我们要求诗与散文的清楚的分界”。“诗的世界是潜在意识的世界。诗是要有大的暗示能。”“诗是要暗示出人的内生命的深秘。诗是要暗示的,诗最忌说明的。”“我的主张,一首诗是表一个思想。一首诗的内容,是表现一个思想的内容。”“因为诗是在先验的世界里,绝不是杂乱无章,没有形式的。如同杜牧之的那首象征的印象的彩色的名诗:‘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是何等的秩序井然,是何等的统一的内容,是何等统一的写法。由朦胧转入清楚,由清楚又转入朦胧。他官能感觉的顺序,他的感情激荡的顺序:一切的音色律动都是成一种持续的曲线的。里头虽有说不尽的思想,但里头不知那里人总觉是有一个思想。”(注:单引号及引诗的标点为引者加)“诗的背后要有大的哲学,但诗不能说明哲学。杜牧之的《夜泊秦淮》里确暗示出无限的形而上学的感——因其背后有大的哲学——但他绝不是说明为形而上学的感。”
倘与法国瓦雷里《纯诗》一文相比较,我们可看出中国象征派诗人在艺术表现上的借鉴,以及与之同异相间的状态。瓦雷里认为“假如诗人学会了创作完全不含散文成分的诗作——在这种诗中,旋律毫不间断地贯穿始终,语意关系始终符合于和声关系,思想的相互过渡好像比任何思想都更为重要,主题完全融化在巧妙的辞采之中——只有到那时我们才能把纯诗作为一种现实的东西来谈论。”穆木天主张诗体自身的特征,与瓦雷里相同。穆认同诗歌应含思想,但他对“思想”的理解已迥异于西方象征诗中超验的理性追索。比如他一再把晚唐杜牧的《夜泊秦淮》作为体现思想的典例,显然他对异域诗论的阐释是建基于古典诗歌的积累上,而《夜泊秦淮》中对历史的感慨及现实的深忧完全没有超验内涵。另外,穆木天引借了“暗示”的诗学原则,注意到了象征主义诗风的“朦胧”特征。李金发是从“艺术之本原”的高度来看待“朦胧”这一美学范畴的,他在《艺术之本原及其命运》中认为:“诗意的想象,似乎需要一些迷信于其中,如此它不宜于用冷酷的理性去解释其现象,以一些愚蒙朦胧,不显地尽情去描写事物的周围……夜间的无尽之美,是在其能将万物仅显露一半,贝多芬及全德国人所歌咏之月夜,是在万物都变了原形,即最平淡之曲径,亦充满这诗意,所有看不清的万物之轮廓,恰造成一种柔弱的美,因为阴影是万物的装服。月亮的光辉,好像特用来把万物摇荡于透明的轻云中。”这些接受时的文化背景可溯源于古典诗学中“兴”的表达策略,在此点上东西诗学大略相似。
周作人最先指出“兴”与“象征”的接近。他在1926年5月为刘半农的《扬鞭集》作的序言中说:“新诗的手法,我不很佩服白描,也不喜欢唠叨的叙事,不必说唠叨的说理,我只认抒情是诗的本分,而写法则觉得所谓‘兴’最有意思,用新名词来讲或可以说是象征。让我说一句陈腐话,象征是诗的最新的写法,但也是最旧,在中国也‘古已有之’,我们上观国风,下察民谣,便可以知道中国的诗多用兴体,较赋与比要更普通而成就亦更好。”他敏锐地洞察到中西文学在“暗示”上的接近。赋比兴作为前人从《诗经》中概括出的三种表现手法,最早见于《周礼·春官·大师》:“教六诗:曰风,曰赋,曰比,曰兴,曰雅,曰颂。”“兴”是诗歌开头的方法,以大自然的鸟兽草木、风云雨雪、星辰日月起笔,然后引出所要表现的内容,两者间或有逻辑联系,或无联系。《诗经·关雎》:“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用关雎的相向和鸣兴起男女相悦之情,同时是比,以鸟声共鸣比喻男女情谐。比兴的运用,使诗歌含蓄凝练,具象征意韵,如《楚辞》中的“香草美人”寄予诗人的审美理想,对后世的诗歌创作影响深远。东汉末年的古诗十九首、建安诗歌、正始诗歌、陶渊明诗、南北朝艳诗及民歌,均多用比兴。刘勰《文心雕龙》提出“比显兴隐”,辨析了“比”与“兴”的不同涵蕴,更强调“兴”。“故比者,附也;兴者,起也。附理者,切类以指事,起情者,依微以拟议。起情故兴体以立,附理故比例以生。”“兴”尤能形成诗的深层意味。隋唐时经学大师孔颖达的《毛诗正义》引郑司农曰:“兴者,托事于物则兴者起也。取譬引类,起发己心,诗文诸举草木鸟兽以见意者,皆兴辞也。”孔指出:“毛传特言兴也,为其理隐故也。”再度点明“兴”对诗人内心的含隐传现。南宋胡寅引李仲蒙语:“叙物以言情谓之赋,情尽物者也;索物以托情谓之比,情附物者也;触物以起情谓之兴,物动情者也。”仍延承了前代诗论。清代沈德潜《说诗晬语》:“事难显陈,理难言罄,每托物连类以形之。郁情欲舒,天机随触,每借物引怀以抒之。”陈述了“兴”诗的暗示的深婉效果。清代张惠言用诗论中的比兴阐析词,他的《词选序》一文强调“意内言外”,认为词的“低回要眇,以喻其致”,表达“贤人君子,幽约怨悱,不能自言之情”,近似于“诗之比兴,变风之义,骚人之歌”。清代陈廷焯论词中的“兴”:“所谓兴者,意在笔先,神余言外,极虚极活,极沉极郁,若远若近,可喻不可喻,反复缠绵,都归忠厚。”他突出了“兴”词的“意境深厚”,以“沈郁”为贵,即含蓄蕴藉的高境。综上古典诗词理论的梳理探源,可见历代的诗词创作及评论皆重从自然取“兴”的手法,以达婉曲之致。袁行霈先生曾经指出:“中国诗歌艺术的发展,从一个侧面来看就是自然景物不断意象化的过程。”自然之景由“兴”而成为诗词中的“意象”。和西方象征诗歌的“暗示”比较,“兴”确实与之相近。
30年代现代派的诗人及理论家梁宗岱具体联系我国古典文艺理论,对象征主义的象征与我国古典诗学的“兴”的联系,作了比周作人更具体、深入的论析。1934年梁宗岱写的《象征主义》:“象征却不同了。我以为它和《诗经》里的‘兴’颇近似。《文心雕龙》说:‘兴者,起也;起情者依微以拟义。’所谓‘微’,便是两物之间微妙的关系。表面看来,两者似乎不相联属,实则是一而二,二而一。象征底微妙,‘依微拟义’这几个字颇能道出。当一件外物,譬如,一片自然风景映进我们眼帘的时候,我们猛然感到它和我们当时或喜,或忧,或哀伤,或恬适的心情相仿佛,相逼肖,相会合。我们不摹拟我们底心情而把那片自然风景作传达心情的符号,或者,较准确一点,把我们底心情印上那片风景去,这就是象征。”“我们既然清楚什么是象征之后,可以进一步跟踪象征意境底创造,或者可以说,象征之道了。象一切普遍而且基本的真理一样,象征之道也可以一以贯之,曰,‘契合’而已。‘契合’这字,是法国波特莱尔一首诗底题目Correspondances 底译文。”他指出西方诗学的“象征”与传统诗学中“兴”的近似:表达上的暗示性。把象征主义的最高诗境“契合”(即上节所论“交响”)与中国古典诗学的理想诗境“情景交融”统一起来,初步构建了中西合璧的象征主义诗学体系。
结合象征派诗人的情诗,我们来看其中的象征意蕴,以及潜在的“兴”诗风格。穆木天的《落花》:“落花掩住了藓苔 幽径 石块 沉沙。/落花吹送来白色的幽梦到寂静的人家。/落花倚着细雨的纤纤的柔腕虚虚的落下。/落花印在我们唇上,接吻的余香,啊!不要惊醒了她!//啊!不要惊醒了她,不要惊醒了落花!/任她孤独的飘荡!飘荡,飘荡,飘荡在/我们的心头,眼里,歌唱着,到处是人生的故家。/啊,到底哪里是人生的故家?啊,寂寂的听着落花。”“落花”意象飘落全诗,落花既有凄瑟之美,象征无瑕之爱,又随风雨飘零,一如飘萍的人生,内蕴了漂泊的苦闷、寂寞的幽情,弥漫着家园之思。音韵和谐,字字感伤。《献诗——献给我的爱人麦道广姑娘》:“我是一个永远的旅人永远步纤纤的灰白的路头/永远步纤纤的灰白的路头在薄暮的灰黄的时候//我是一个永远的旅人永远听寂寂的淡淡的心波/永远听寂寂的淡淡的心波在消散的茫茫的沉默//我心里永远飘着不住的沧桑我心里永远流着不住的交响/我心里永远残存着层层的介壳我永远在无言中寂荡飘狂//妹妹这寂静的是我的心情妹妹这寂寞的是我的心影/妹妹我们共同飘零妹妹唯有你知道我心里是永远的朦胧”与其说是倾诉爱情,不如说是岁月沧桑和辛酸的深化传达,苍茫无涯的人生苦旅和心灵苦旅的诗性表述,采用长句和复沓、排比来绵延情思,漾散着清淡流畅的旋律,诗境颇似马致远《天净沙·秋思》“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的游子之思的写照。王独清则从兰波那里领悟到色彩的暗示性,兰波诗歌的效果多靠积累一个又一个光彩夺目而又出乎常人意外的意象而得。王独清代表作《玫瑰花》:“在这水绿色的灯下,我痴看着她,/我痴看着她淡黄的头发,/她深蓝的眼睛,她苍白的面颊,/啊,这迷人的水绿色的灯下!”全诗拂照在水绿色冷调、神秘的寂静中,女郎亲吻的不是明丽的红玫瑰,而是凋残褪色的玫瑰花瓣,格外迷濛着凄艳的氤氲,水绿、淡黄、深蓝、苍白的色彩映衬加以叠字叠句,达到了声音、律动与沁人色韵无声流远的诗美效果。冯乃超的《现在》:“我看得在幻影之中/苍白的微光颤动/一朵枯凋无力的蔷薇/深深吻着过去的残梦//我听得在微风之中/破琴的古调——琮琮/一条干涸无水的河床/紧紧抱着沉默的虚空//我嗅得在空谷之中/馥郁的兰香沉重/一个晶莹玉琢的美人/无端地飘到我底心胸”蔷薇花谢,破琴琮琮,暗示了无可挽回的爱的追怀和感伤。以空谷幽兰兴起所恋的美人,意境朦胧,言情含蓄柔婉、倩美和谐。
综上论析,象征派诗人在横向移植西方象征主义诗歌时,受传统思维方式和诗学的潜在影响,情诗的颓废中仍具东方感性色彩,与自然的“交响”体验实际转化为传统的“情景交融”,言情表现的“暗示”相通于古典诗学“兴”的含蓄策略。这些初期创作的积存,成为30年代现代派理性地寻踪传统的前序。
附 20年代末至30年代中期无产阶级诗歌中的情诗
由于时代的现实要求,象征派的穆木天、王独清、冯乃超后来都转向创作无产阶级诗歌,使诗汇入革命文学大潮。在此有必要对20年代末至30年代中期无产阶级诗歌内的情诗作一简略概括。
20年代后期除新月派、象征派的情诗外,无产阶级诗歌的诗人也有一些情诗,与同期革命文学中小说的“革命十恋爱”的概念化创作相比,取得了较好的实绩。如蒋光慈的悼亡诗《牯岭遗恨》是痛失若瑜两年的忌日所作,沉痛哀婉,与五四时期的悼亡诗相续。“姑娘,你躺得静静地,/只有云雾来做你的衣;/姑娘,你躺得静静地,/只有明月来与你为侣。”这是世事多艰,又受尽“悲哀”、“孤寂”的爱情创伤后,被扭曲的心理状态的反映,是莫可奈何的沉哀:“曾记得我在你的面前宣言,/我的诗要歌吟着民众的悲欢,/纵然我是漂泊,颠连,/但是我的心愿永不变。”他是在悲哀沉痛与继续奋进的交织中得到内心平衡的,诗情素朴深衷,动人心怀。另外,殷夫写了许多首爱的赞歌,如《宣词》、《给——》(二)、《残歌》、《我爱了……》等。或许是因他少年时即酷爱冰心和“湖畔诗人”汪静之等的小诗并有诗歌创作的经验,他的情诗有着“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纯洁晶莹之美。《我爱了……》:“五月的蔷薇开上她的面颊,/两颗星眼吸我不能回头。”“梦中她像棵常绿小草,/长于桃红色的仙殿”,诗语轻盈明丽,清新如洗。“我的心,好难受”,“几个深夜不会成眠”,“使我尽天忧闷流泪”,“累我无日不悲叹”等句,传神地表达了初恋时“情好新交接”的激动又惊悸的心理,兴奋欢快得近于受“磨难”的精神状态,是情到诗成之作。《青的游》:“青是池水,/青是芳草,/苍蝇,甲虫,粉蝶,/白兔儿在天际奔跑……”似乎是童话世界,映衬着诗人明净的情思:“我拈花,摘花,插襟,/你微笑,点头,红晕。/花上有水珠,/花下有深心。”清晰如画,净美如歌,与五四时的湖畔派言情相似,均带了传统民歌新鲜明丽的色泽。殷夫受当时“恋爱与革命对立”的思潮影响,决心为革命献身的青年忍痛割舍了这幸福的爱情。《别的晚上》深绻悲伤,失望中蕴涵着希望:“我生命之筏在时光波上溜过,/没有谁向我给片刻的留恋,/萍水一般的,/你的别离却赐赠了心的缠绵。”诀别后,殷夫写了《致F》、《给……》(三)、《旧忆》、《死去的情绪》等诗。《致F》:“昨夜,一样的深夜冷气,/窗外也一般地阵阵细雨,/你悲悒地道着伤感,/热泪也流得尽情如意。”殷夫的心灵,光辉明灿。爱得深切,诗亦赤诚。
象征派诗人王独清在20年代后期曾与郭沫若、郁达夫等人奔赴广东参加革命实践活动,要求诗歌反映现实生活。冯乃超从1928年起,告别了感伤情调,诗风昂扬,他后来投身实际的革命活动,离开了诗坛。穆木天1926年回国,1931年漂流到上海,加入“左联”。1932年9月与蒲风、杨骚、任均等人发起成立中国诗歌会,这时无产阶级诗歌的前驱诗人殷夫已壮烈牺牲。中国诗歌会强调“诗的意识形态化”和“诗与诗人的大众化”,“小我”要在“大我”中合一,自此,这一时期的革命诗歌创作,不言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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