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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青丨姚锐: 遗失的魂灵, 北京女八中​沈永兰的悲剧

关注本号☞ 新三届 2023-04-10

一个转身,光阴就成了故事

一次回眸,岁月便成了风景

作者简历


姚锐,1953年生人,1969年初延安插队,1970年底入伍。1975年初回京在北京市政府局机关工作,粉碎四人帮后参加中央驻七机部工作队。1983年北京外国语学院毕业,就职于外企北京办事处及旅行社等部门。1994年下海从商。


原题
遗失的魂灵

一个北京女知青的故事



作者 :姚 锐


年近古稀,说起帮别人整理女尸的事,人生中只有过一次,是在我十五岁半那年。

1969年2月初,到延安插队时,我就是这个年纪。我们插队的村子距离延安城有50里地。从距离延安30里的李渠公社出发,向东10里地,再向南,趟过宽阔的延河,进沟10里地,才到我们村。

而我们村并不在这条沟的尽头,再往里走2里地,位于山旮旯里的高家沟,才是沟底。

当时在高家沟插队的,是我的两个同班同学和其中一个同学的哥哥Z,还有北京女八中的8个女生,都是老高一的大姐,但是她们也就19岁多,正是鲜花盛开的年纪。

在我们离京插队100天的那天,5月11日,当地下午下起了一场特大暴雨,倾盆大雨从天而降,雨水在四面山头上裹挟着黄土、柴草和石块,沿沟而下。平时淌着小溪流的河道,瞬时沟满壕平,激流汹涌。泥石流像一条条黄色的粗大绳索,八方而来,带着呼天抢地、撕裂空气的呼啸声,绞杀着这个沟底的山村。

当天下午正在后沟挑粪的人们,看到噼啪噼啪的雨点,有的呼叫着拔腿往回家的路上跑,有的则赶紧找能避雨的地方躲躲。躲还是跑,正像是“活着还是死去,这是个问题”。

三个知青女生,犹豫之后,还是决定冒雨跑回去。手拉着手,趟过一条平时四、五步就能跨过的小河沟时,虽然水面见宽,但是山洪还没有下来。走在前边的沈永兰,先用脚试了试,觉得水不深,就带头往前走。走了几步,水下来的越来越多,已经到了膝盖,再走两步,湍急的水流就到了大腿根儿,人也就站不稳了。水下刚被泥水冲出条条窄沟,沈永兰脚下一歪,水流再一推,一下就仰面倒在了水里。第二个女生也被带倒,但是脸朝水面,两个人手松开之后,手脚触底,扒拉几下,爬向岸边,又被第三个女生抓住,未被带进激流,而不谙水性的沈永兰则被卷进泥水之中,顺流而下,被冲到20米外的一个跌水小瀑布,落差有三四米高,忽地一下就不见了踪影。

沈永兰与同学们

呼救声在村里四处响起,人们从八方赶来,但是,天越来越黑,水越来越猛,该怎么办?又能怎么办?焦急万分之下,感到责任重大的生产小队副,急得哭嚎起来。

知青中只有三个男生,两个是我的同班同学,十五六岁的年纪,另一个是同学的哥哥Z。

Z大哥比我们大两岁,高挑挺拔,当时已近成人的年纪。他们村的知青分为两组开伙,Z大哥与沈永兰等四个女生在一个灶上吃饭,虽然平时不过什么话,但是遇上了事,自然就成了扛事大哥。

与乡亲们商量的结果,由我的两个同学和一个老乡,翻山绕道走朱家沟煤矿的铁索桥,跨过延河去公社报信。另一路乡亲则沿水路寻找。

但是,看着湍急的泥水,人们觉得,在这种洪流之中,沈永兰应该就像是一片轻飘的树叶,已经被无情地带出了山沟,冲进延河,直奔黄河而去。

听说落水者一般会在流入黄河之前,浮上延长县滩浅石头多的张家滩。当时虽然已经晚上9、10点钟,Z大哥与大队领导商量后,决定再和两个社员去公社报信和请示。他们在半路上夜宿他村之时,听到了各家的小喇叭里广播了公社的紧急救人通知,知道我那两个同学已经到了公社报信。

第二天一早,他们赶到公社,请示去张家滩寻人的事。但是,也许是因为要层层请示上级,迟迟没有等到回复。心急如火的Z大哥等不下去了,自作主张,带上了一个社员,就大步流星,沿公路步行去延长县,奔张家滩寻人。

从李渠公社到张家滩,有一百多里地。当时也没有什么公共交通,如果想省力快捷,就是搭车。而延安的卡车司机,一般都是搭女不搭男。那时,我们一群男知青搭车,都是派一个人手托一本《毛主席语录》放在胸前,站在道路中间,逼停开到面前的卡车。这时,其他人迅速从两旁跳上车,气的司机没辙。

Z大哥没带《毛主席语录》,只带了一个老实巴交的乡亲,搭车是没戏了,只能走。就是走上一天一夜,也要走,Z大哥只有一个坚定的信念,就是一定要找到沈永兰!

沈永兰

当他们走到与我们这条沟的沟口相对的位置时,隐约看见延河对岸有个人在挥衣向他们叫喊。延河平时水很少,拉个排子车,趟着水就能过河,冬天里,河面上就是层断断续续的薄冰。而此时的延河,水面有百米多宽,黄色的泥水,从上游奔涌而来,倾泻而去,气势非常吓人。在河水的轰鸣声中,他们听到那人在喊:“沈永兰找到了!沈永兰找到了!……”

从我们村到高家沟虽然只有2里地,但在路的旁边,是一条九曲十八弯的河沟。由于沟底主干道平直,我们打柴喜欢走这里。两边还有高低不同的土埂和弯弯,走累了,可以找个地方,将背上的柴捆架在上面休息一会儿。

沈永兰并没有被水冲得很远,她当时沿着这条河沟,在湾里冲来撞去,仅仅出村一里多地,还没有到我们村,就被泥水冲到河沟外的一块滩地上。当天的雨夜里,假如寻找她的人们,再多走上几步,也许就能找到她。但是人们只是看到了湍急的泥石流,没有想到她在水中的奋力搏斗和拼死挣扎,没有想到弯曲的河道给了她一些回旋的余地,假如在她浮上岸时,能够及时抢救,也许......

第2天早上发现沈永兰时,只见她以一种前冲的姿势,扑倒在地上,身体半掩在泥沙之中,上衣被水掀起,蒙在头上,嘴里、耳朵里、鼻孔里淤满沙泥,已经没有了呼吸。

乡亲们大概觉得对北京的姑娘不应随便触碰,于是叫来刚从公社报信返回的同学Z和C到场,才将沈永兰抬到水沟边,用此时已经变清的溪水,给她清洗了脸上和身上的泥沙,再放在一块门板上,由我的两个同学抬回了村里。据C同学讲,洗干净的沈永兰与生前没有变化,像睡着了一样躺着。

沈永兰的不幸遇难,是当时知青中的大事。不仅生产队长感到责任重大,寝食难安,县里的副县长也赶来主持后事。

为了等沈永兰的亲人,追悼会定在一周后的5月18日举行。那个时代还没有冰箱冰柜,为保存遗体,县里来了医生给沈永兰注射了防腐的福尔马林。为了防止鼠害,遗体用白布裹尸,放在村口的一个小庙似的屋里。

开追悼会的那天,沈永兰的父亲来了,而她的母亲,却因为失去爱女,痛不欲生而迈不开沉重的脚步。

公社的全体知青也都来了,Z大哥在前面和村里的领导支撑场面,我和两个同学忙着后台整理遗容的事。

虎家坡北京女八中知青

乡亲们给沈永兰缝制了一件兰花棉袄作为下葬寿衣。她的遗体被放在一个木台子上,我进去的时候,包裹她的白布已经除去,不知为什么,当时给她加穿这件花棉袄的事由我和同学来完成。

长到15岁半,虽然经过“破四旧”时期的混乱,知道死人很多,但我也只是亲眼见过一次尸体,是一个被学校红卫兵打死的,附近街道的所谓女坏分子,那具女尸,我看到的也只是背影。

现在,我和沈永兰的遗体却是面对面。

有人说她是女生中最好看的一个,也有人说不能这么说。在19、20岁的年纪,她们都是在人生最灿烂的时期,个个都是美女。

我眼前的沈永兰,由于注射了防腐的福尔马林,全身膀肿,面色紫红,人已经变形。我注意到她的左眼下的颧骨处,有一点皮肉缺失,我猜想,也许她在落水之后,脸部撞在石头上,导致她不幸遇难。但是,事后和C同学说起来,他说在抬她遗体回来的时候,没有看到她脸上有伤。是当时不够明显,还是停放遗体时尽管裹着白布,仍然有老鼠参与,不得而知。

原本是合体的寿衣,此时明显有些瘦小,我给她穿上了一只袖子,但是,由于胳膊已经僵直,另一只就怎么也穿不上了。这时进来两个村里的妇女,忙活了一阵,也没有给她穿上,又叫来了一个力气大的老爷们,他摆弄了一阵,听见嘎巴一声,胳膊肘的关节活动了,这才给沈永兰把寿衣穿好,然后大家把她抬起,摆放进一口黑漆的棺材里。

追悼会场上满是来宾,在人头的缝隙中,我时不时能看见那位悲伤的父亲,蓝色的帽子,蓝色的上衣,一张知识分子的脸上,架着副眼镜。他靓丽青春的大女儿,仅仅离家100天,就这样先他而去,怎么不让他痛彻心扉!

“女儿啊,女儿啊......”凄厉的哭声点燃悲哀的气氛,一百多女八中的知青跟着流泪、抽泣、痛哭不止。悲哀的哭声响成一片,震撼着黄土高原春天的原野。

追悼会结束后,沈永兰没有被她的父亲火化带走,而是被乡亲们葬在了村子对面的山坡上。墓碑向阳,朝东,让她能够时刻望见自己的家乡北京。

她的生命就这样定格在她生命中最灿烂的时光。她的人生只有最靓丽的青春年华。

追悼会后,我和大家往回走的路上,却听到了一个令人吃惊的消息。传说沈永兰是Z大哥的女朋友。

为这个事,我也问过和Z大哥在一个村的同学,说确实有这个传说。而这个传说是怎么来的?看Z大哥的回忆文章,沈永兰在他的眼里,是个温柔善良,不爱说话的女生。他们虽然在一个灶上吃饭,但是彼此并不说话。这种情况很好理解,那个年代,男女授受不亲,互不搭话,更何况沈永兰大他三岁,在文革中又分属不同的派别,没有共同的观点可以交流,如果真有其事,旁人也早就看出端倪了。况且,时间仅仅三个多月,从授受不亲,观点对立,到渐生情愫,再到女朋友,怎么也需要点儿时间啊。可见这顶多是个善意的传说吧。

Z大哥那时17、8岁,正是英姿勃发的年龄,高高的个子又活力四射,当时,他在我们眼里,是个文武双全的大帅哥。把他和沈永兰传说在一起,至少让我这样没有见过沈永兰生前容貌的人觉得,在那个向阳坡上的墓碑下面,是一个美丽的存在。

几年之后,我们李渠公社的北京知青,断断续续都离开了延安,只有沈永兰自己,孤独地留在了原地。青石墓碑的两旁,草黄草绿,风霜雪雨。大家在各自的人生道路上拼搏前行,成家立业,养老带幼,渐渐忘记了在那遥远的黄土高坡上,还有一个青春的魂灵。

一晃,三十多年过去了。

2005年,我们十几个插友结伴返回延安,却没有高家沟的知青。我在村里和乡亲们拉话的时候,他们无意间向我说到,沈永兰的墓被盗了,她的尸骨被人挖走,配了冥婚。

当地人有配冥婚的习俗,为尚未婚配而去世的男女寻找配偶,并骨合葬,使他们在阴间成为夫妻。人们觉得这样,就不会家宅不安,鬼魂做怪。当时,那里为寻求一具未婚女尸配冥婚的价格在3万至5万元。

一个北京的女知识青年,被掘棺盗墓,卖尸婚配,这怎么看,都是一件让人不能接受的事情。想一想,既让人担忧,又让人愤慨。而一座孤坟,又在风水上被认为是会影响后代的昌盛。

是让她孤独下去,还是应该让她有个灵魂的归宿呢?

每年春节,我们几个延安的插友都在Y同学家小聚。几盅白酒下肚,开始话多,聊起去年回延安,我告诉Z大哥,沈永兰的墓被盗了,她的遗骨被人挖走,配了冥婚。

Z大哥头也没抬,只是筷子顿了一下,“嗯”了一声,大家又继续说了几句,但是Z大哥却没有参与这个话题。

不久,我听说日理万机的Z大哥在公干之后,顺道回了趟延安。

以后,想起这事,我电话里问他:“到村里问沈永兰的事了吗?”

他说:“没问。”

“嗯?”

“问了一句,但是没处找去。”

没问,又问了一句,Z大哥的内心似乎隐含着纠结和无奈。

在夜黑风高的墨色之中,失去抵抗能力的沈永兰被掘坟开棺,移骨他乡,在这茫茫的黄土高原上,就是跑遍所有的山头,又去哪里寻找啊?寻常百姓家的坟茔,有家人看护,而沈永兰的墓地却成了被时代遗忘的角落,作为当年的扛事大哥,猜想他心中一定会有强烈的遗憾甚至是自责。

从延安坐着夜火车返回北京的Z大哥,那年已经是五十多岁的年纪,丝丝白发在昏黄的灯光下闪出光亮,神情没落,若有所失,凄美的列车乐曲,轻声陪伴着他一脸的疲惫、无奈和惆怅......

在距离城市很远的地方

在我那黄土高原的故乡

有一个藏在沟底的村庄

……

那夜的月光仍在天空发亮

今夜它却格外得让人心伤

......

此时此刻你身在何方

你可记得我们年少的模样

......


2022年5月22日

2023年4月清明节修改

姚锐专列

姚锐:我私自离开延安,
“走后门”当兵去了
姚锐:从小放羊到小放牛,
责任之一帮母牛怀胎
贫穷,竟让狗改变了忠诚的狗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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