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圈｜困守在停摆的好莱坞，之前嘲笑我的美国朋友现在感谢我
文/展展 郝继
编辑/露冷
随着新冠疫情在全球爆发，好莱坞陷入全面停滞。
自3月19日美国加州州长加文·纽森宣布封锁全州、对4000万人采取强制措施之后，这个位于洛杉矶郊外的世界电影中心更是被愁云笼罩。其实早在封城令下发前，3月12日汤姆·汉克斯被确诊感染新冠病毒之后，原本对疫情漫不经心的好莱坞，突然陷入慌乱——多部电影接连撤档，行业集会宣布取消，影院、剧院等各类娱乐设施停摆。
现在的好莱坞什么样？好莱坞从业者，尤其是华裔从业者的生活受到怎样的影响？他们在抗击病毒的同时，是否需要面对种族歧视和行业停滞带来的压力？《贵圈》找到两位在好莱坞工作的华人，一位是参演过《忍者神龟2》《美国队长3》的演员，一位是供职于好莱坞六大影业公司之一的后期音效师。她们分别描述了所感受到的疫情下的好莱坞。
与病毒、口罩、偏见一起被谈到的，当然还有生计——大多数在好莱坞奋斗的华人，没有足够的抵御风险的能力，如履薄冰的感觉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强烈。
疫情没有时间表，未来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小真
后期音效师
供职于好莱坞六大影业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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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州3月19日发布了封城令，那天我们公司连夜发邮件，通知大家第二天去工作室取电脑，居家办公。
第二天早上不到8点，我就去公司了。中午工程师过来，帮我给电脑加密，把它拆下来，运到车上去。将东西带走前，我需要在协议上签字，保证我不会把公司的设备弄丢。工程师告诉我，过去如果遇到特殊情况，员工要将公司的东西带回家，需要签署足足1厘米厚的协议。现在，这份协议只有几页纸。面对疫情，所有人都是懵的，只能简化，特殊情况特殊处理。
协议上写，你必须将电脑放到单独的房间，并给这个房间上锁。我问他，要是有些人家里没这个条件怎么办。他说“那我不管，将来如果追究起这些细则，我就直接让他们滚蛋”。
目前，我正在为一部美剧做后期音效。按正常进度，这部剧应该在5月份播完，因此后期工作需要在4月底完成。但现在，我也不知道它到底能不能顺利播完。
有太多不可控因素了。正常音效剪辑的速度是一周一集，剪完需要送到棚里去混录。每次棚里都有一堆人，导演、剪辑……大家聚在一起给意见、修改、输出，效率很高。现在，混录棚是密闭空间，没法去了。我剪完了，加密、打包，用家里的网络上传，其他工作人员下载、解密、收听，效率很低，且不是在棚里听，效果也不一样。那怎么办呢？
只能说走一步看一步，项目随时可能叫停。公司发邮件，要我们“每个部门团结起来，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应对这个突发事件”。
其实封城令正式发布前一两周，我已经能够感觉到疫情的影响。当时，好莱坞大街上的人明显少了，以前我开车上班要一小时，那几天25分钟就到了。办公室多了很多洗手液和消毒剂，公共区域每天都有专人消毒。墙上也贴着告示，向大家普及新冠肺炎的相关知识，提倡勤洗手、保持距离。
我的同事们也比较有意识。大家有事就短信联系，不进他人办公室。偶尔在茶水间碰到了，就相隔几米远，友好地点点头。不过我没见过有人在办公室戴口罩，我也不戴。我有独立办公室，自己带饭吃，在公司几乎不与他人接触，还是先不要浪费口罩。
我的口罩是1月底囤的。当时国内疫情爆发。1月19日，美国华盛顿州也出现了第一例新冠肺炎，随后旧金山也出了一两例。我就先去囤了一批口罩。两盒，240个，一共24美元左右。后来有人倒卖，一盒要卖到七八十美元。
一开始，大部分美国人都不太重视这件事。他们信息不全。政府说没事，西海岸一共才几例，几天下来也没增长，他们就觉得，谁在乎呢。
我老公是美籍加拿大人。他原本觉得我太杞人忧天了，他说，你天天黏着手机不放，脸上没有笑容，整个人上面飘着一朵乌云。现在他说，幸亏你杞人忧天，要不然咱家都不会有口罩。我们这儿街上人很少，我俩出门遛弯，走半天才遇见一个人，但他远远看见，相隔20米就要换道。前两天他又说，以后我们还是在家锻炼吧，我不想被感染。我反而淡定了，既然无法阻止数字上升，保护好自己就行了。
前两个月国内的状况有多匪夷所思，现在美国的状况有多匪夷所思。封城后的第一个周末，商店都关了，好多人去海边玩。我一看照片，人流密集，完全是夏天度假的场景。我把手机给我老公看，他眼珠子都瞪出来了，觉得情况不会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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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好莱坞从事后期工作的华裔很少，不像演员，这些年人数有明显增长。前段时间，同事们在茶水间碰到我，也会问我是在中国出生还是美国出生的、是否有家人在中国、疫情是否严重。我就会告诉他们，我的家人都在中国，我老家辽宁不是疫情中心，情况好很多，防护措施也很严格。
好莱坞的整体环境相对宽松、自由，因此讨论疫情时，我不会因为中国人身份受到歧视。他们通常一上来就骂特朗普，说他不给力。他们关心病毒是如何传播开的，质问政府为何不早点做检测、不征用防护服。
我也听其他华人说过，他们在大街上戴口罩，会被路人质问是不是从中国武汉来的，或者冲着他们假装咳嗽。但在好莱坞，在整体文化环境的影响下，大家都比较谨慎，表现得友好。
对在好莱坞工作的多数人而言，汤姆·汉克斯的确诊是个转折点。最初看到这则新闻时，我心里“咯噔”一下，有种很不真实的感觉。他是我很喜欢的演员，我想，天呐，他一旦有事，那大家都别玩了。
▲3月12日，汤姆·汉克斯在Ins上称自己和妻子感染新冠病毒（图片来源：汤姆·汉克斯Ins）
在那前后，陆续有剧组停工的消息传出，这让我意识到情况挺严重的。影视行业各个环节连在一起，剧组停工，相当于我们整个行业都停了。接着，又有好几个演员确诊，这也挺吓人的。再加上行业工会、电视协会、公司不时给我们发邮件，更新疫情相关信息，我猜想，一定是有很多人向他们咨询，他们才需要发给大家看。
电影业受到的冲击比较大。很多影院在封城令之前就关闭了。在好莱坞，电影业的下滑和流媒体的兴起是老生常谈的话题。这次疫情，也有院线电影转到流媒体上播放，算是妥协吧。过去，电影票房不好，没事啊，可以发行DVD。现在，票房不好就把版权卖给流媒体。这是趋势，我对它的评价是中性的。
我自己做美剧比较多。这些年美剧百花齐放，没那么多限制，拍什么题材都有人买单。打开Netflix，每天都有10部新剧等着你。如果拍得不好，那就砍了再拍别的。需求永远都有。
这次疫情，用户对流媒体的需求是在增加的，因为大家出不了门，只能在家看剧。我们同事间聊天也会聊到这个。我们猜测，执行制片人会看准这次机会扑过去。但其实，总体来说，疫情对电视行业仍是打击，因为剧组没法拍，后面的工作就没法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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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好莱坞各大制片公司各做各的，这次疫情好像把大家都团结起来了。大家互相通气，问问对方情况如何，商量行业整体该怎么做。
我们工会疯狂发邮件，鼓励大家去向国会提案。我听说短短48小时内，已有4000多封邮件发出去了。我特意给邮件标了星号，提醒自己要找时间好好写这封邮件。我会在邮件里写，在疫情中，娱乐行业受到的影响非常大，很多人的生计被中断。如果美国政府要出台相应政策，保障因疫情遭受打击的行业，一定要将我们行业包括进去。
另外，工会也给将一些失业期间的资源整理出来发给大家。失业保险、各种名目的基金、救济措施都发给你，让你按需取用。
我们这个行业的时薪确实蛮高的，但美国人大多不存钱。如果有家人、孩子要照顾，要还房贷，就更没有多少钱可以存。对新人，或者家里有突发状况的人来说，现在不能继续赚钱，这是很真实的危机。
我们的工作都是项目制的，项目中间停了，没人会付钱给你。过去，一个项目停止，制片公司会帮你找其他项目，维持你的生计。但现在，情况不可预测。刚开始，大家以为两周疫情就该过去了，但还没到两周，封城令下来了。
我目前手头还有积蓄，还不太慌。只希望进行中的项目千万别停，能一直做到4月底。5月本来就是行业淡季。我刚来这家公司时，公司口头承诺我们，夏天会让大家有活干。但今年夏天可能会很漫长。到时只能靠存款、老公、少花钱。
我身边挺多人都有危机感。一些比较小的独立制片公司已经开始裁员。今年还遭遇双重打击，股市跌得这么惨，它是直接和养老金挂钩的。大家都在说，现在手头有活儿就不错了，尽量别失业。
我现在最担心的是疫情反弹，未来停工停学成为常态。这会很糟心。原本我8月份还有一个新项目，我可能成为这个项目的总监，但现在，根本不知道这个项目还在不在。短期内我也很难去规划工作，想这些只是徒增烦恼，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即便戴上了口罩
人们的观念上依然有很多分歧
吴靖萱
演员、制片人
曾出演《忍者神龟2》《美国队长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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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初，我第一次出门戴口罩的时候，就被一个白人指着批评了。那是在华人区的一个超市，我和朋友戴着口罩，正在购物——我的口罩不是一次性的，看起来比较专业。
一个大约60多岁的白人女性走到我身边，说：“小姐，你生了很重的病吗？你知道在美国只有生病了才戴口罩吗？你知道你吓到我了吗？”我向她解释，现在是特殊情况，超市里的华人，不光是我，很多人都在戴口罩。她说：“我不知道你们在想些什么，你们戴口罩是要制造恐慌吗？你们自己身上没有疾病，为什么要戴口罩来吓我们呢？”
以前我就听说过，戴口罩出去要小心，可能会被人家说，但我没想到在华人超市也不能幸免。我住在白人区，平时去附近街区美国人开的超市是不敢戴口罩的。那天我花了四五十分钟，开了大概30 英里（约48公里），来到华人超市囤物品。看见里面的华人都戴着口罩，我觉得这里才是最安全的。但我还是被批评了。
▲近日，美国超市内仍有许多人没戴口罩（图片来源：人民日报海外网）
还有一次，我戴着口罩，抱着我的小狗走在马路上。一个从我身边经过美国人忽然说：你怎么不给你们家狗也戴个口罩？我当时以为他是善意，后来才反应过来，他在讽刺和取笑我：你既然戴口罩了，怎么不给你家狗戴，你不怕你们家狗也得病吗？
这种时候，我会选择走开。跟他们争吵没有意义，就算说再多，他们也不会理解。我尽量避免产生更多的冲突，没有必要再去自找麻烦。
在YouTube上，我看到许多华人开始囤枪。原因之一，就是一定要保护好自己。在新冠肺炎爆发后，人们变得非常情绪化——大家能在超市为了一卷厕纸打起来。有的时候我心里很委屈，觉得很不公平。我们身在海外，已经是很弱势的群体了，要去对抗病毒，同时还要去对抗这些人的歧视。
1月中旬到上个星期之前，我在马路上没有见到有当地人戴口罩。随着疫情越来越严重，感染人数从几百例上升到快4万例。这个星期开始，我看到美国超市里至少有20%的人戴口罩了，其中就有白人。
即便戴上了口罩，人们的观念上依然有很多分歧。
我的一位华人闺蜜，和我一样也在美国上表演课。她所在班级群里时常会讨论新冠肺炎，聊的内容全是“祈祷上帝，上帝一定会保佑我们的。我们的总统一定会把这个事情解决的，大家一定不要伤心，我们要共同祈祷、拥抱……”或者聊哪个超市才能抢到厕纸——因为在两三个星期前，我们就已经买不到厕纸了。闺蜜劝大家，不要再去说没用的，“好好研究一下怎么去防护这个疾病，而不是整天去祈祷。”
她苦口婆心地告诉身边的朋友，除了勤洗手、保持六英尺的距离，戴口罩也很重要。她花了7天，很认真地用中英双语写了一篇文章，告诉大家如何认识病毒，如何科学防护。她还把相关一些文章发在表演课群里，结果是她被踢出了群。
去年12月，我回了一趟中国。等我再回到美国学校上表演课后，老师开玩笑地说，“你不会带病毒过来了吧，你可不要传染我、传染我们班上的同学。”我这个人很要面子，找了个理由，两个星期没去上课。等健健康康度过了14天隔离期，我再去上课，他们没有再说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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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演班上只有我一个中国人。其实相对来说他们很尊重我，但因为文化差异，我跟他们没有办法完全沟通。所以待人接物方面，我会有意识地注意。比如我从来不迟到，努力按照老师的要求去学习，把课文背得滚瓜烂熟。
大部分美国人是没有来过中国的。在一些人眼里，中国可能还是五十年前的样子，是一个落后的国家。他们并不知道我们国家发展得这么好。我希望让他们看到我们中国人真实的一面，懂礼貌、守信誉、守规则，而不只是从文章上、新闻里去看到中国是什么样的。
在影视圈，一个角色能用美国人就不会去用美籍华裔，能够用美籍华裔就不会用中国人，我就是代表最底下的那层人，我是中国人。其实我的英语水平各方面综合条件都不错，我平时也在练拳、练武术，我来好莱坞时，很多人很期待。我当时也雄心勃勃的，觉得在这里有一个很好的经纪人，跟他们合作，一定会闯出一片天。但是我来到这边后才意识到，情况完全不是想象的那么简单。
2014年，我在好莱坞电影《忍者神龟：变种时代》演一个女警察。在剧本里，我的角色有11句台词。我在片场拍了40天，现场给我加成了17句台词。我很高兴，告诉我的朋友很多中国演员都没有这样。我带着妈妈去纽约看首映。结果电影里我只有两个镜头，台词只剩下一句话。我妈说：你的那17句台词在哪儿？后来我才听说，画面被剪掉的原因，是电影最后的那位导演不喜欢中国人。
▲吴靖萱在《忍者神龟：变种时代》里饰演女警
来到好莱坞这么多年，经历的事情蛮多的，我真的是看淡了。我后来的心态就是：没有关系，哪怕你把我全部剪了，最起码我拍了一次好莱坞大电影，我看到了好莱坞大电影是怎么样的拍摄流程。所以我也是带着一个感恩的态度。
其实在片场，人们对待我和对待女一号，包括梅根·福克斯和其他几个扮演神龟的演员都是一样的。但是前提是你要被选中。而被选中的概率，对亚洲人来说真的非常低。
如果说他们需要一个能打的女演员，轮不到我——在这边有很多很能打的女演员；如果说他们为了中国市场，会找一个有流量的中国演员，也没必要选我——我在国内没什么名气，我没有流量。
我在美国闯荡了6年，充电了6年，这中间好几次都想回国，但又拉不下面子。去年我决定，如果国内有戏的话，我愿意尝试一下。正好一个朋友手上有一部讲女拳手的电影。我在美国打拳好几年，一听这个本子，很兴奋，二话不说就答应了。12月份我就回国去签约，本来打算三四月份开机，结果等我飞回美国没多久，疫情就暴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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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杉矶封城后第二天，我开车去了趟超市。我从来没见过美国这么空，像个死城一样。今天我收到一个信息，如果你开车在马路上，警察很有可能会拦截你，问你去哪儿？如果不是去超市或者回家，就要罚款400美元。信息里还说，如果购物排队的时候，没有保持官方要求的两米距离，也要被罚款。
▲洛杉矶封城后的空荡街道（图片来自微博）
现在不到万不得已，我就不出门了。我有100多个一次性口罩，三四十个我妈妈给我的N95，也不太用得上。现在美国人意识到戴口罩的重要性，但他们已经买不到了。既然他们有这个意识了，我第一时间联系我的华人和美国朋友，说我有充足的口罩，如果你们需要，我可以寄给你们。
上周，我给四个朋友寄去了口罩，有两个已经收到。他们给我发来长长的感谢，说：“Jane，现在身边确实有很多美国人，因为特朗普或者各方面的原因歧视你们，但是我从内心感激你，在这种关键时刻，你会给我寄口罩过来。”
我希望用这样的行为去影响周围的朋友，用我的微薄之力，去感染身边的人，感化那些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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