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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悦笛 | “性生于情”而非“情生于性”——儒家“情本哲学”的根本翻转

刘悦笛 探索与争鸣杂志 2022-06-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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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生于情”而非“情生于性”

——儒家“情本哲学”的根本翻转

刘悦笛 | 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研究员

本文刊载于《探索与争鸣》2021年第11期

文中图片未经注明均来自网络


在建构中国人的“情本哲学”的过程当中,笔者曾提出了一个基本理论架构(见图1)。在此架构中,情为其核心,“情本哲学”建构以情为本。从横向上看,一方面,情与欲、与物相系,情感于物而动,情直面对象而成欲;另一方面,情与性、与心相关,笔者曾一改“心统性情”为“心统情性”,因为心只能“实统”情而“虚统”性,只有实统情后方可虚统性,这个逻辑顺序不可颠倒。从纵向上看,笔者将作为“心之大端”之好、恶二者,从普通的情感类型当中独立出来,并将之视为人类之“本情”,亦即以情来迎、拒的两类基本禀赋与趋向。当然,其中情与性的关系,乃“情本哲学”得以确立本体的关键所在,本文就试图重释这种从情到性,再从性到情的关联,由此重新确证中国“情—性论”而非“性—情论”的哲学基础。

从今文的情、性二字来看,前者的“心之青(状)”与后者的“心之生(理)”相近。这就形成了情性从“心”而通的观点,如唐文治等所论,“按性、情二字俱从心。‘天地大德曰生’,性者,生理也,故先儒又曰:‘性,生也。’人秉纯粹至善之性,发而为蔼然恻怛之情”。然而,如今就连傅斯年《性命古训辨证》那种“以语言学观点解决思想史中之问题”的现代性结论,也在经受着语言文字学方面的最新考究:“‘性’字是‘生’字的孳乳字,它经历了借‘生’‘眚’等字为之的过程,但先秦至西汉中期以前没有产生从心从生的‘性’字”,这个判断目前观之还是基本稳妥的。


由此,建基在《说文·心部》性(“性,人之阳气性善者也。从心生声”)与情(“情,人之阴气有欲者。从心青声”)二字解法上的结论,显然站不住脚。这种方法从阮元的《性命古训》由“古性命之训”考证那里就已开始,但是诚如傅斯年所明示“:训诂学之所据,后人经籍写本与字书耳,故不能拘泥于文字之形也。”《说文》解性、情二字,显然受到了汉代“性阳情阴”思想的影响,而且,还将情与欲连接得甚为紧密。


在当时,同样颇具影响力的尚有“性善情不善”论,“一世言性善而情不善,则性与情若不相俪,故刘向言‘性情相应’以弥缝之;一世言‘性阳情阴’,而刘向言‘性阴情阳’以济之”,这阴、阳与恶、善也恰是相匹配的。如今就有论者猜测,西汉晚期刘向与刘歆父子校雠古书统一文字时,大概才使得性情二字皆从心也。但文字的形成,一定是华夏共同体“共用”使然,然而,后世那种“褒性薄情”之理路却变得不可逆转了。


所以,情性之通,并不能从心而论。关键还是“情”字何所出?唐文治等认定:“情字从青,青,东方之色,发露与外者也。人当春夏之交,见万物萌芽,弥望青葱,欣欣向荣,不觉缠绵悱恻之情油然而生。是何也?以人之情应万物之情也。是故性本善而情亦善,性为未发,情为已发,而皆统摄于心以为体用。”这就从“情”之字源谈起,认定情乃心之青也,但他混淆了两种情之发:一种是在春夏之交,人对自然的“缠绵”之情的滋生;另一种则是人们初见孺子入井的“悱恻”之情的萌发。前者是自然情感,后者则是道德情感。当然思孟学派希望道德情感能够自然化,却也将自然情感过度道德化了。


按照唐文治等的阐发,“人之情”与“万物之情”相应,但是前者是属人的情感,后者则是归物的情实,两种情并不是在同一意义上使用的,但是人与物之间的交流融通却是中国思想的本色。至于由“性本善”是否能推出“情亦善”,笔者以为在孟子那里大致有这样的思路,“情善论”也是基本可以成立的。问题在于,仍将未发之性作为“体”,而已发之情作为“用”,这种体用关系是否适用于性情关系,值得深入反思。


从现代字源学视角观之,“‘情’字不见于商周时期的甲骨文和金文。在郭店简那里,‘情’写作‘青’或‘情’。在其他出土和传世文献中,这两个字也可以互换使用。在西周金文里,‘青’字由‘生’和‘井’构成。后来,作为构成部分的‘井’经过多种变体,最后定型为‘月’(肉)”。由此可以推想:这个从生的“情”字,是否与从生、从眚的“性”字内在相通呢?如果我们将“青”作为情之初构的话,那么,“情从心”的用法的确是晚生的,但是情也是从生的吗?如果生的本义就是植物的发芽生处,那么,青作为“物生时色”就是在描述生的状态;与此同时,如若性作为“生成状态”也是借生而成之,那么,情与性皆由“生”生而成之,这是目前可以基本确证的事实。


在这个字源兼本义的意义上,情与性植根于生。情是“生的状态”,而性则是“生的趋向”,我们姑且称之为“情性皆生”。在原初语境当中,情与性的使用仍是混糅未分的。尤其是性,它不是固定不变的“human nature”,而是一种生生不息的“human becoming”。于是,在早期中国思想当中,“性具有了一种动力学的含义,并不是意指固定的特质,而是指向了某物的生长、欲望或者趋势特征的方向上去了”,所以就不能从后人或西人的“性”(human nature)的意义来推定古人之“性”论,从而避免以今说古抑或汉话胡说。


“情性混一”

关于情与性趋同的情况,郭沂曾提出从中国早期思想渊源来看,“性”即情。这是否意味着“情”一开始确实为情实之情,但古人当时并非不重视情感,只是情感之义由“性”字代劳了呢?他所撰写的一篇以文献为支撑的文章,题目即《性命古训新辨——中国人性论起源寻踪》。该文共分六部分:“生”“性”之争;“生”“眚”之辨;“生”之谓“性”;“性”受于“天”;“性”自“命”出;“性”即情也。这个寻远古之情的研究方向,笔者是比较赞同的,更为赞同的是先求情与性之同而非别异也。


笔者始终认为,早期中国思想里面的情,一定早就有了情感的涵义,情感与情实两义乃同出。其实,很难说先有情实义而后衍生出情感义,或者先有情感义而后衍生出情实义:前者当然是惯常的看法,因为现存文献的确情感义鲜见;但后者则反其道而行之,认定情本来就是指情感,恰因为情感很真实,所以才引申出“实”的用法。按照少数古简研究者的洞见,情感乃本义,而情实乃引申义,由此观之,大部分论者都搞反了,这样的说法也同样显得过于决绝。


情至少兼“感”与“实”二义,这也许与汉字本身兼义的特质有关,也就是一个汉字本身就兼多重甚至看似相去甚远的含义。《庄子》文本论“情”也兼有这近似双义,也算是个强有力的佐证。原始语言应该是个意义网络,而很多汉语字词都是身兼多义的,或者好几个意义在其中相互纠结关联。情之实义也只是其中一义,情扮演了“实”字本身的部分角色,反之不亦然,抑或不必然。


情感之情在中国早期思想著述当中并未大量地存留下来,如果假定情与性在当时形成了一种混糅用之的状态,恰恰因为早期思想并未明确区分出情与性,那么就可以得出初步的判断:作为情感之情字在早期文献里显得那么少的理由,大概就在这里。如果认清“情性混一”,那么,“情”作为中国思想的起点的价值和意义,便自然会被呈现出来。据此可以猜度:历史上曾有那么一段混沌时期,情与性为一,性即情也,情即性也。


在传世与出土文献当中,情与性的混用,也许就是“情性为一”的明证。《大戴礼记·文王官人》所谓“民有五性,喜、怒、乐、惧、忧也”,就被蒙文通认定为“古言性之名诂也”,这段话语也许并没有那么晚出。必须见到的是,喜、怒、乐、惧、忧无一不是情也,民有五性就是民有五情, 民性即民情也。


郭店简《性自命出》篇也有类似但却不同的说法 :“喜怒哀悲之气,性也。及其见于外,则物取之也。”这便认定人的喜怒哀悲之气为性,这在“内”的气不“见于外”,现于外者即为情, 由此形成了一种独特的“情气”论,“性”被赋予了“气”才外发为“情”。由此得见,到了思孟学派那里,以情气来说性,形成了“情气之性”。这种性,仍归属于形下的“生之性”,与形上的“天之性”并不相通。



思孟一派与古人的不同就在于,他们已经意识到了两种不同之性的差异,这就为后世情性之分殊埋下了伏笔,甚至“气质之性”也可以被视为在此有所萌芽。然而,宋儒们的天命之性与气质之性的划分,正如《正蒙》中所谓“形而后有气质之性,善反之,则天地之性存焉”,这就已把性本身进行了非常明确的切割两分,从而难以再将两者圆融地弥合起来,由此可见一种历史的转换过程。


实际上,在郭店简当中,就已经显示出情与性分而未分的居间状态。《性自命出》里就有“凡性为主,物取之也”的说法,而主流的意见却是物取之乃为情 ;也有“凡动性者,物也”的说法, 而主流的意见却是情为物“动”;还有“哀、乐,其性情相近也”的说法,这更是将性与情联为一体。与之比照,到了《中庸》文本那里,性是静的,后世视之为不可动的,更不是为物所取的,情与性则被明确断裂开来,而郭店简却呈现出一种思想过渡的混糅形态。


还有就是情实与情感的分殊确实那么剑拔弩张吗?大部分中文研究者都将《性自命出》之情当作实情的意义之时,郭店简的两个英译全本,其实都把其中的“道始于情”之情仅仅当作情感 之情(译成 feeling 或 affection),而不作“情实”解之,这就形成了巨大的认知反差,那么,道到底是来自具体的实情还是感性的情感呢?


在汉学家顾史考(Scott Cook)最新的英译本当中,“道始于情,情生于性”被这样翻译,“The Way begins with the affections, and the affections are born of (human) nature”, 情被翻译为复数的 “affections”,也就是各种“情动”之意,道则被翻译为首字母大写的“Way”。在稍早前汉学研究 者麦笛(Dirk Meyer)的译本当中,这一段被翻译得更为复杂,“The true ethical code(dào)begins with the unshaped feelings; unshaped feelings (in turn) are begotten by human nature”。道被翻译为伦理符码(ethical code),情则被翻译为“未成型的感情”(unshaped feelings)。这两种译法其实都倾向于把“道始于情”之情,当作情动(affections)抑或感情(feelings),从原始语境观之,也许更接近史实,尤其是在思孟学派那里,但情感与情实更可能兼存于“道始于情”之内 :道既始于事之情,也始于人之情。


“始之言命、性,犹后之言性、情”

关于情、性关系的进一步发展,我们再从蒙文通的洞见谈起,还勾连上了命与性的命运,给我们以极大的启迪:“命—性—情”的历史关联,的确要重估之。


蒙文通在《儒家哲学思想之发展》及其反复的讲授过程里面,对于儒学古说做过一个细致的梳理:《易》讲“各正性命”,《中庸》讲“天命之谓性”“命与性恒并言之。然《诗》《书》多言命、罕言性”;《书》讲“节性,惟日其迈”,《礼记》讲“司徒修六礼而节民性”“则古之所谓性,犹后世之言情,故曰节性”。实际上,这两处“节性”实乃“节情”,因为性实在不能节也,情则是可被节的,而且儒家主流始终未离发乎情而止于礼义。笔者认为,蒙文通的这个判断,也许更符合史实。起码在“子曰时代”之前,情与性二义呈混糅状态,这是可以基本肯定的,而情的用语亦常为性所取代,如今所见古情字少的一部分原因,有可能是性与情二字混用的结果。


在此基础上,蒙文通又推演出“始之言命、性,犹后之言性、情”之说,笔者认为这是个相当重要的发见:“孔子固尊命,其言性非若后之谓性,原始命、性质说则然。始之言命、性,犹后之言性、情,此说之可求者。《周易》卦解、爻辞言命不言性,命即后世所言之性也。”那么,这由“命”到“性”的关键性转折,到底出现在哪里?


按照蒙文通的释读,“孟子以后言性而鲜言命,性之义一跃取命之实而代之,哲学亦离宗教而独立。‘子不语怪力乱神’,亦是欲脱离宗教而独立之意。孟子曰:‘形色,天性也。’《乐记》曰:‘民有血气心知之性。’斯犹旧所谓性而用之。味色声臭,性也;仁义礼智,命也(依旧义)。然性也而实与‘受天地之中’以惧,则非徒形色也,故君子不谓之性。命也而即‘践形之极’,命之必传于血气之质,故君子不谓之命也。形上、形下不可二,盖以恶夫告子‘食色之性’‘生之谓性’之说,以其滞于器而不知道。夫然而后性之新说起。”



这是个极具哲学眼光的判定,起码到了孟子那里,也许更早在子思那里,就赋予性崭新的形上内涵。孟子是在与告子的辩驳当中形成定见的,反对由生定性。所谓性者生也,并不同于我们前面所论的性字植根于生,早在孟子那里就已公开反对以食色为性、归性为生的取向,这显然是儒家的一次道德自我升华,但是正因如此,也与更久远的情性未分的传统彼此疏离了,这个思想的转折使得情之命运得以逆转。


这样,我们就可以大致归纳出性的两重意蕴:第一重涵义是人的自然性的“本性”,指向低级的、向下的食色之性;第二重涵义是超越性的“天性”,指向高级的、向上的善之性。为何此二义常混为一谈呢?因为本性与情欲相关,而天性与性命相通,在古代语境中前一维度曾是一度占主导的,到了思孟学派那里则极力发展出来后一取向。孔子本人尽管并未予以区分,但是他的基本趋向与前者更为接近,因为“性相近,习相远”,更近似于“(先天的)情性相近,(后天的)习性相远”的意思。


《中庸》论性其实也有内在的思想罅隙。宋代王柏在《古中庸跋》里已经见出用“性”的双重含义:《中庸》“天赋为命,人受为性,所赋所受本此实理......虽各题一‘性’字,而其义不同,一原其性之所自来,以原其性所实有”。这意味着,“天命之谓性”之性乃标识性之所自来,“自诚明”之性乃标志性之所实有。今本《中庸》上下篇的不同也由此可显,所以至少从王柏至今,会有颇多论者将《中庸》视为两端。这也说明,性的涵义,在儒家思想内部本来就具有多元意蕴,不能概而论之。


“性自内出,情自外来”

情与性的真正分立,应该是始于内外之别,由此衍生出“性内情外”的主流观念。隋代儒者萧吉曾归纳:“五行在人为性,六律在人为情。性者,仁义礼智信也;情者,喜怒哀乐好恶也......情胜性则乱,性胜情则治,性自内出,情自外来,情性之交,间不容系”(《五行大义》卷四引),其中情与性,一外一内,它们之间不可兼得的矛盾昭然若揭。


往前追溯,早在汉代这种观念就已基本确立,如刘子政曰:“性,生而然者也,在于身而不发;情,接于物而然者也,出形于外。”这段论述有独特意义,它揭示出情性关系当中的身体维度:性在于身,情乃身动,前者不发,后者形外,这就是内外有别,但是身体却在其中充当了承载者。


实际上,《中庸》的实际撰写者,是希望内外相合的,所谓“性之德也,合内外之道也”(《中庸》),但是却做了一个大胆的处理,即使用“未发—已发”结构来阐释性情关系:“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立焉,万物育焉。”这就意味着,如要去深透人性,那就要在喜怒哀乐未发以前的中之状态,才能体证得到,这被后代儒生阐释为一种具有超越性的深层人类意识。


《中庸》把喜怒哀乐之未发与已发区分开来,未发的喜怒哀乐乃性,已发的喜怒哀乐为情,当然这种情也要发而中节,从而形成恰到好处之和的状态。正如唐代孔颖达所疏:“‘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者,言喜怒哀乐缘事而生,未发之时,淡然虚静,心无所虑而当于理,故‘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者,不能寂静而有喜怒哀乐之情,虽复动发,皆中节限,犹如盐梅相得,性行和谐,故云‘谓之和’。”


问题就在于,按照这种未发与已发的区分,性与情无论再如何交融,也先行被断裂开来。更重要的是,未发之性,才被视为中,当作“天下之大本”,而已发之情不过是“天下之达道”。前者为体,后者为用,而只有致中和,才能天地立焉、育万物,整个宇宙人生的秩序得以最终确立。但这种思想在儒门之汉学与宋学那里,得到了不同侧重的拓展,真正出问题的是在宋明理学家那里。两汉时代,气化观念仍位居主导,各种情虽分却也浑然未裂,未发与已发没有彻底决裂。所以说,汉学更偏重致中和之“致”的能力与功用,气化的发用就可顺理成章地塑造礼乐制度,由此,礼乐与情就形成了表里互动的积极关联。


然而,宋学却更加注重“致中和”之中与和的分殊,性关乎中,情关于和,而且两者被置于一种“体用结构”当中,更何况,张载语录那里出现了“心统性情”的说法,后来又被朱熹大加阐发。朱熹所理解的性与情都为德化之性和伦理之情,其基本范围显然被狭隘地理解了。更为重要的是,性与情,前者为理,后者为用,而且皆为心之理与心之用,“性其理,情其用,心者兼性情而言,兼性情而言者,包括乎性情也”(《朱子语类》)。由此而来,朱熹确认:“心统性情,统犹兼也”(《朱子语类》)。心在朱熹那里成为一种德性无疑占先和为主的意识活动的总体,这其实就偏离了儒家的原典智慧,或者说此乃一种儒学歧出的道路。


事实上,未发与已发,没有那么绝对的分界与割裂,情与性是始终复杂交融在一起的,这恰恰缘于人之性情本身就是个复合体。王阳明就试图对此加以融通,但是又弥合得太过了:“性即未发之情,情即已发之性”,与此同时还认定,“仁是未发之爱,爱是已发之仁”(《王守仁全集》)。遗憾的是,大多宋明理学家们仍立足二分架构,其主流之一就是要——观喜怒哀乐未发前之气象,也就是人的各种情尚未明晰形成之前的那种浑然状态,亦即所谓的“中”之心境。


这种理学的基本诉求便是,由已发回溯或者“逆觉”到未发,进而才能体证天下之大本,如今看来,此种将人性提升到天命、修道层级的做法,尽管通达了天人之际,但是相较孔孟时代的儒家原典智慧迥然殊途。因为中国人的核心思想就是关乎于此世的“一个世界”观,而非去寻求那种超越先在的“另个世界”。由此可见,宋儒已大大偏离了情性关系的原本状态,而宋明理学的失败,在一定意义上就在于没有恰当地处理好情与性之关联。


“人生而(性)静,感物而(情)动”

除了以未发与已发二分法区分性情,还有一种静与动之划分:性乃静,情为动。据《乐记》所论:“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动,性之欲也”,或者更准确地说,这是认定“人生而(性)静,感物而(情)动”。其中,所谓“性之欲”就是情,它与《中庸》所谓“性之德”可谓相对而出:“子思直以‘喜怒哀乐之未发为之中,发而皆中节为之和’,由中而和,即‘性之德也’。《乐记》以‘感于物而动’为‘性之欲’,以‘物诱而好恶无节’为嫌。”


有趣的是,中国人论情性,还有一种被普遍使用的“水波比喻”,恰如《中庸》正义引贺玚云:“性之于情,犹波之与水,静时是水,动时是波,静时是性,动时是情”,这个比喻在宋儒那里屡屡被提及,在很多时候皆是在应和朱熹之“性者,心之理;情者,性之动”的定论。将动静观引入情性论当中,这就开始实现了一种思想转变,因为“以未发、以静言性,则性非徒生之质也”。


由此可见,无论是《中庸》“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还是《乐记》“人生而静,天之性也”这类的性都绝非后世宋儒们所论的那种气质之性了,但被宋儒们奉为圭臬的“性理”思想在其中占据主宰之后,被重释的《中庸》思想其实被潜在地改变了。


必须见到,原始儒家所论之静,与宋儒所求之“静”,实是有历史差异的。《乐记》等文献所论儒家之静,更多是一种和谐状态,是动态的协同与平和,而绝非静态不动的,所谓“性主安静,恬然守常”是也。荀子界定天性时则认为:“好恶喜怒哀乐臧焉,夫是之谓天性。”(《荀子·天论篇》)这个“藏之谓性”,其实与“静之谓性”甚为接近,当然荀子所论的情欲有着源于自然之天的属性,但情性无疑皆被视为动态的。


原始语境的“静”字当中,其实还有了一种“常”的意蕴,“守常”即一种常守的状态。根据蒙文通的解读,“《大戴礼·文王官人》注言:‘喜怒欲忧惧,以其俱生于人而有常,故亦谓之性。’此亦‘恬然守常’之说,而常之谓性。性固有常,情则须节,盖释性、欲、情自昔皆如是说”。这就意味着,性是常守的,常也是动的,而情欲则不是如此,因此必须加以节动。


与之迥然有别,那些钟爱半日静坐、半日读书的宋儒们所求之静,却深受佛学主静的内在化的影响,特别是朱熹一派更是力主“未动”之静。到了王阳明那里,则一反仅为存有而力主活动,他在与弟子陈九川的对话当中便提出:“静未尝不动,动未尝不静。戒谨恐惧即是念,何分动静。”阳明还在良知本体的高度认定:“无欲故静,是‘静亦定,动亦定’的定字,主其本体也;戒惧之念,是活泼泼地,此是天机不息处,所谓‘维天之命,于穆不已’。一息便是死,非本体之念即是私念。”(《传习录》下)然而这种“大良知”的致动力量,却与原典儒学之原论相去甚远了。


因此,想要定位性情论,我们要有一个基本的落足点:情本动自不必言,然而,性之静却并不是不动的静,性乃生成之动的趋势,性乃节动之静,性乃动中守常,由此方可得见,情性俱动也,只不过是动的不同状态而已。


“性因情有,情性相因”

在情本哲学的建构中,我们始终说“情—性”,而不说“性—情”,说以情导性,而不说以性定情,那就涉及一个前提论证:究竟性在情先,还是情在性先?按照宋明理学,性对情不仅是逻辑居先的,而且也是现实居先的。但是,我们认定,这种思路恰恰是弄反了原始儒家的思维顺序,情一定是在性之先的,无论是从逻辑还是现实皆是如此——这就是我们所谓的“情居性先”。


与牟宗三、唐君毅同时代的践行型儒者程兆熊曾认定儒家思想就是“性情之教”,从而一反宋儒的性理化主流倾向:“以前儒学,总常识性情并称,仁义、仁道或情义并称。可是在宋以后,大都不提情而提性,再联称性理或心性。就是要提到情时,每常言性其情,而以情为可善可否,或易流于不善。并称性与理,此使新儒学之所谓为心,即在此‘理’。同时,道学之所以为道,亦正在此理,或在此道理。”这样的判定大体不错,因为对儒家所谓性情之教而言,宋明理学之理,乃“性理”,而“情本哲学”所要找回的,或者说要返本开新的乃另一条“情理”的路向。


如所周知,郭店简明确提出“情生于性”,而且在《性自命出》当中出现过两次,大致是指喜、愠、惧、慈、爱、恶、欲、智等诸情都生乎性;在《语丛》当中也出现过一次,“情生于性,礼生于情”,从而形成了“礼—情—性”的架构。与之反向,王安石却提出了所谓“性生乎情”,其理由在于“,有情然后有善恶形焉,而性不可以言善恶也”(《原性》)。这显然是一种经验主义的思路,善恶由情显,如若要“性其情”的话就要先见善恶,由此可以得出情先性后的结论。


性情的说法,似乎出现得比情性更早一些,《易·乾》就有:“利贞者,性情也”之说。孔颖达疏为“性者,天生之质,正而不邪;情者,性之欲也”,情显然出于性,根据这后世的注疏:情为性之欲,性乃天生之质。这意味着,情是“性之情”,但性却不是“情之性”,性对情始终是逻辑与现实居先的,但事实果真如此吗?如果按照一般的思想逻辑,性似乎总是居于情先,但是从人类发展的实情而论,其实未必如此,而且恰恰相反。因为从人类发展着眼,喜怒哀乐之情,一定是进化而来的,也是人们直接能感知得到的,性则是一种思想上的后设规定而已。由此可见,从实际观之,情位于性之先。


《中庸》据朱熹的阐发:“喜怒哀乐,情也,其未发也。无所偏倚,故为之中。”(《四书章句集注》)这也就是说,以性为天下之大本,乃为体,以情为天下之达道,此为用,因为“大本者,天命之性,天下之理皆由此出;道之体也。达道者,循性之谓,天下古今之所共由;道之用也。此言性情之德,以明道不可离之意”(《四书章句集注》)。问题就在于,当朱熹用“喜怒哀乐之未发”为性与“天命之谓性”相应的时候,为何要如此重复呢?更核心的问题还在于,喜怒哀乐之未发难道就是性?《中庸》撰者为何自己没有明确此意呢?



按照张祥龙教授对此的阐发:“人从天命得到的性,不是任何意义上的可被指称者,比如那可被概念把握、可被因果关系说明的‘理’‘气’‘欲’等,而是指一种未发而可发,已发而又将发的中和状态;确切地讲,是情的原本居中的待发状态。”所以说,《中庸》之性其实就是一种情,只不过是情的“居中状态”“待发状态”和“本源状态”而已。当人类的诸多情感处于未发状态的时候,就被中国人视为情位于“不偏不倚”的状态,这才是所谓的作为天下大本之“中”,而未有失之偏僻;而当这些情出乎情理,合乎节度的时候,才成为作为天下达道之“和”。


如是观之,情才是本原的,性乃情之发。实际上,性是情的特定的内“中”状态,已发为情,未发也为情,但已发的是外化的情,未发的则是本源的情。简言之,居中而本原之情即为性,性乃广义的情,发出则成具体的情,这才是我们所谓的“性因情有”。


在此,我们要扭转中国“性—情论”的主宰地位,转化为“情—性论”。从形而上的性到经验之中的诸情,总该有个历史的来源,性是由情升华而来的,而不是相反。如果认同李泽厚提出的“经验变先验”的思想发展顺序,那么就可以确定,从情生发性,再从性落归情,才是从经验变先验再从先验变经验的历史发展过程,这或许才是真正历史意义上的“情性相因”。



结论:从“性—情论”到“情—性论”的翻转

通过对中国思想情与性关联的历史考察可见,从“情性皆生”“情性混一”,到“始之言命、性,犹后之言性、情”,情性其实并未割裂开来。无论是“性自内出,情自外来”还是“人生而(性)静,感物而(情)动”,却从未发与已发、静与动的关联上改造了情性关系。如今,则要重新找到中国“情—性论”而非“性—情论”的哲学基础,从而建构一整套的儒家“情本哲学”的思想体系。


既然“情本哲学”的建构以情为本,它就必须实现一种根本的翻转,那就是从“情生于性”如何翻转回“性生于情”。所谓“性生于情”,其背后的潜台词是性乃情之动,而非情乃性之动,情先性后,性因情有。这是关系到中国哲思的两条不同路数:一条是上求之路,试图打通天道性命的通途,直到宋儒都执着于“两个世界”的分离;另一条则是平实之路,在原始儒家那里只存在一个世界,也就是在现实的“一个世界”去寻求超逾,“情本哲学”基本属于这一思想路数。


笔者认为,中国“情本哲学”以儒家为主干,倡导一种“道始于情”的智慧之路,走的恰恰是回归现实的一个“生活世界”的向下走的路数。在情当中,既有“情性”的形而上之“道”的涵义,也有“情实”的形而下之“器”的意义,还有“情感”居中的联通上下的意蕴,从而形成了一种上通下达的架构。


从“情生于性”归于“性生于情”,这是个根本的哲学翻转,从自上而下翻转到自下而上的致思路数。从本体论角度来看,情性由此具有了“境界论”价值。当然,这就关系到天、命、性、情之间的关系,早期中国思想的内在结构,大致可以确立为——命由天受,性自命出,性受于天,性出自情,情性为一。尽管性、情、心是属人的,天与命是归天的,所谓“性也,情也,心也,皆主于人而为言者也。在天则但曰命,尊天之辞也”。然而,中国人的哲思无论在天人和合还是情、性、心内通方面,都在寻求一种内在的贯通。


后代自孟子开始,经过思孟学派的中介环节,从早期中国思想的“自然人性论”转向了被宋儒阐发出来的“先验人性论”,由此在情与性关系上就发生了根本逆转。“盖‘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性也;其发为恻隐羞恶、恭敬、是非,则情也;而皆管摄于一心,所谓‘心,统情性也’。明乎孟子言心性学之渊源,即可知子思子传心性学之师法也。”这就揭示出从子思到孟子的性与情之关联,其实恻隐、羞恶、恭敬、是非之情也被当作四心,但是仁、义、礼、智却给定为内在之性,而发为外在之“情”却与“性”被先验地割裂了。


所谓仁义内在、诸情外在,然而这种情性断裂,恰恰是“情本哲学”所要弥合的。这也就是儒家所讲求的“达情遂命”,明朝唐顺之在《中庸辑略序》中就曾明言:“儒者于‘喜怒哀乐之发’,未尝不欲其顺而达之。其顺而达之也,至于天地万物,皆吾喜怒哀乐之所融贯,而后一原者可识也”,由此才能达到儒者所求的“体用一原”。


质言之,中国人的“情本哲学”,在本体论层面上,就是要以“情—性”论来翻转“性—情”论,这是一种返归原始儒家之本的根本翻转。“情出于性”那是自上而下的,而“性生于情”则是自下而上的。当然形而上与形而下本是贯通的,但“情本哲学”却更倾向于以“一个世界”为基础来加以建构,从而更接近原典中国智慧的“上下贯通”之本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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