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鸭子眼中的春天丨诗脸谱：刘思承
刘思承：安徽安庆市人。曾在《诗歌月刊》、《星星诗刊》、《作品》、《飞天》、《作家天地》等报刊公开发表过诗歌、小说、散文二百余首（篇）。停止写作二十年。2015年元月重新开始诗歌写作以来,有200多首诗歌被《民间诗刊》、《诗歌周刊》、《华语诗刊》等数十家网刊从博客转发。
诗歌写在最简单和最不简单之间，境界就高了。诗歌的魂魄由金字塔底部扶摇而上，穿过宽阔的时空，形成自由，空灵，纯粹的艺术大美之界。思承诗歌，我选读了两首。非常朴素的语言，接近口语。近乎童话。似乎没有奇特之处，而读后，却有意犹未尽之感，何如？反复思读，浓烈的诗意，越发扑面而来。《一群鸭子眼中的春天》躲开了人的视角。避开了人的重心，古诗云“春江水暖鸭先知”。这个主角选得好。一群鸭子在池塘中 议论纷纷/张家长 李家短/柳枝低垂过来 靠近水/柳枝装作没有听见。生活的画面在一群叽叽喳喳的鸭子间展开。这时候，人，是在场的，只是淡出了画面，沉寂了声音。除了天气 还有什么话题不能议论/还有什么话不能摆上水面。犹如人的争吵争辩，一切都很明朗，清澈，有什么话题不能摆上水面呢？该说的都要说/该吵闹的也要吵闹/这是春天/一句也不能少。春天，万木葱茏，所有动植物都开始发声，属于它们自己的音域和声部，许多声音是听不到的，只能用心去体会。所以每一朵花，每一篇新叶，每一丝唿哨，都构成了春天华美的乐章，“是一句不能少”的！张家仍然是张家/李家仍然是李家/一群鸭子池塘里面的春天/没有一个问题能下结论。我们发现，诗人始终沿着与人类思想思维相悖的思路去走，以童话的视角来写，似乎有意避开“人”的许多喧阗和滞重，这群鸭子用喧闹却美好的方式迎迓春天，我们人类，是不是该有所思索？
——摘诗人潘加红的《读诗笔记》
一群鸭子眼中的春天
一群鸭子在池塘中 议论纷纷
张家长 李家短
柳枝低垂过来 靠近水
柳枝装作没有听见
这是早起的鸭子
比太阳要早 比竹竿要迟
池塘里的春水 在等待中
驱赶了全部的夜色
除了天气 还有什么话题不能议论
还有什么话不能摆上水面
桃花和油菜花 也围绕过来
棒槌的声音接近雷声
该说的都要说
该吵闹的也要吵闹
这是春天
一句也不能少
张家仍然是张家
李家仍然是李家
一群鸭子池塘里面的春天
没有一个问题能下结论
小 村
柳梅出嫁的那天
雪把村庄打扮成另一个柳梅
两只麻雀刚飞过干草垛
村庄就空旷起来
子英伯陷入门前香樟树的阴影里
他的咳嗽把树荫不断加浓
地上新鲜的炮竹加速了老屋的风化
那些刚踩踏过的红纸屑
让黄昏的到来延迟了一会
风中突然的唢呐声里
小村慢慢地矮了下去
2016.10.25
外公坟头上的雨水
那些雨水羊群一样
一口一口地啃食着新鲜的泥土
一个老木匠的坟头上
有看不见的凹陷
那些流淌中的雨水
带走了一个人的好手艺
让他的锯、锉刀、凿子、刨和斧子
在工具箱里生出积雨云
一个人从富足到一无所有
只需遭遇一场雨
这光阴的锉刀
成为打磨着岁月的锯齿
我的外公曾经拥有过八把斧子
八把雪亮的斧子没有留住他的力气
也抵挡不了雨水的锋芒
他打造过的那些船和棺材已沦落为雨地的杯盏
一场连绵不断的秋雨里
一个人的一生成为刨花和锯屑
2016.10.26
乡下的神
农历七月十五
母亲坚持要回老家
她望见了神
棉田里的花神
稻田里的谷神
山地里的土地神
正在乡间等待母亲的供奉
贫贱的神
日夜守护着屋顶上的炊烟
其实城里也可以祭奠
母亲说老家的神认生
这些朴素的神
胆怯于城里招致踩踏的香火
母亲来到门前的桃树下
燃一挂鞭炮,烧一刀黄纸
那些花神谷神土地神围绕着她
她的跪拜里有一生的宁静
2016.09.10
立 碑
六十五年后 祖父站起来说话
我们在他的坟前 掘土三尺
第一尺:1960年
祖父说:我饿!
我知道 那一年家里饿死了六口人
第二尺:1954年
祖父说:我冷!
我知道 那一年的江水席卷了我家的房子
包括祖母
第三尺:1900年便暴露在雪天里
我期待着祖父说:我疼!
祖父却一言不发
我为这句话等了许久
我将期待交给了一块枯萎的石头
2015.02.24夜
三个赤身裸体的男人
三个男人 在榨油
这真是力气活
汗水一多
围裙就多余
三个男人 在榨油坊
赤身裸体
歌唱是必要的
三个赤身裸体的男人
一起用力 一起歌唱
歌唱一开始
榨油槌便抢着打拍子
老油坊在合唱
油 慢慢地渗出
汗水是芳香的
歌声是芳香的
三个赤身裸体的男人
他们的阴茎
都顶着天
2015.02.09夜稿
起风的日子里在榴山
起风的日子里我在榴山
我家的时钟是一棵会说话的向日葵
起床的闹铃是公鸡的啼叫
台历是门前的一棵枣树
我有三亩水田、两亩旱地、一亩四分的果园和菜园
春天我播下稻种、玉米、栽插山芋
我拒绝麦子,不想沾染与诗歌有关的事物
这是属于我的春天
鸡在树叶的缝隙间成群结对
山芋地头的木桩上,系着头阉割了的公牛
这是我的财富
门前的干草堆留不住落日
能留住白雪和羊的哞声
我要花三年时间教会家如识字和绘画
再用三年的时间让她学会耕种与唱歌
吹响竹笛
我让家如也叫我伯,不要叫爸爸
等她长大后回了城
我就有牵肠挂肚的雨天
石榴花开的时候我在榴山
我家的院子里已经瓜熟蒂落
锄头和铁锹每天都是雪亮的
屋里屋外,干净如新
不管有没有喜事
门前永远有两只会说话的喜鹊
我只关心天气
我的日子每天都开花
一边是水仙、桃李、栀子、牵牛、丹桂
一边是朴素的稻花和一节比一节高的芝麻
所有的日子都不是虚构的
半亩方塘,鱼儿跃过了宁静的星空
十华里的范围之内
我有许多亲戚
从新年、端午到中秋
我们一年走动三次
儿女情长
重阳那天,我会同父亲一起
在院子里饮酒、喝茶
年成不好也不坏 我们谈的都是
一些鸡毛蒜皮的琐事
第一场雪来临之前
我会将祖先坟前的羊群赶回羊圈
狗不久就叫了,所有的狗都在叫
下雪了
我望见我家屋顶的炊烟同村庄里的炊烟
正一起上升
2015.02.19春节稿于老家/2016.09.29改稿
打 铁
我羡慕乡间里那些手艺人
“条牛担种,不如一艺在身”
石匠、木匠、篾匠、泥瓦匠、裁缝
还有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屠户
杀生只为解救众生
他们走乡串户
凭手艺吃饭
如果有可能
我选择做一个铁匠
大锤与小锤
敲打我的江山
铁砧上飞溅的铁屑
让村庄的夜晚通体透明
上等的无烟煤
火焰有金子的成色
为了抵达纯粹
我不停地淬火
让乡村生长出锋芒
每一把锄头、镰、割刀、马掌或者钉子
都沾满我的力气
我还要给自己打制一双铁鞋
在炉火的周围
用一生的时间把它磨穿
做一个好铁匠
一辈子守候一棵树、一朵花、一面矮墙
所有的日子都在燃烧
把好钢用在刀刃上
每一锤
提都敲打出人间温暖的火星
2016.07.17
一块石头滚下山坡
山下正是秋天
一块石头成为秋天的黑骏马
秋有多深
一块石头的路就有多远
没有谁能控制奔跑的方向 如同
没有人能熄灭
秋天的燃烧
从棉花地到玉米地、高粱地
一块石头得到秋天的鼓舞
滚过秋天的石头不再是石头
它成为秋的火焰
紧跟在后面的人
拥有失而复得的家园
一块滚下山坡的石头
与我风尘仆仆的父亲多么相似
躺在庄稼的怀抱里
一脸幸福
2016.08.21
竹
人间是最大的寺庙
我披发修行
虚怀若谷
一生无需丈量
出自泥土的力量
摇落头顶的甘露
小小的园子
借一缕清风
安放灵魂
没有月的夜晚
佛
摇曳着竹影青灯
最后的一朵花为自己送行
我要将所有的愿望削为篾
还原最初的一只篮子
2016.09.25
身体里的牛
我的体内有一头耕牛
插入命中的楔子
反刍我的荒芜
为了把它在体内安放
我用了三十年
我用玉米、大豆铺垫
用青草和洁净的流水
置换出内心的黑
我不断腾空自己
从未放弃洗涤
三十年来我却无法安置一座牧场
无法抚慰更多的哞声
体内的梨花开了又谢
我握紧生命的缰绳
手里有一根绳子
心里就藏有故乡
仿佛离母亲不远
人间的疼痛尚未发生
2016.10.03
红土丘陵
先有赵家岭
然后才有张家畈
先有罗汉尖
然后才有陈汉沟、钓鱼台
先有红土
然后才有坎坷和沟壑
一头奔跑的牛
跑不过一块石头
去年的雨水
熬着新的骨头
2016.10.18
铁 器
久居乡野 疏闻鼓角
一生的藤蔓
沿着锄柄攀援
身为百姓
离刀剑远离草木近
唯一发光的菜刀
淹没于尘埃
日子里不可缺少的叮当声
来自镰、锹、锄头、犁和耙齿
火焚毁的铁器
在种植中得以重生
铁出于泥土在泥土中磨亮
没有一件农具沾染血腥
如同我们的生活
质朴而温暖
一把祖传的斧子已有了缺口
它进入暮年
腐烂的铁将以花朵和瓜果的形式
成为泥土上的一部分
这些在庄稼外围的铁器
重新缔结
将一个家族系在土地上
2016.10.18
爬在墙上的壁虎
它假装不认识我
混迹于蚊虫之间
装聋作哑
依附于盲目和谄媚
以黑暗抵制酷热
它的面前有一截木桩
一根钉子
每天晚上
它必须经受两次深刻的击打
夜 一次次把它摁进生存的缝隙
此时 它一动不动
伪装的技艺
让一群飞蛾迷失
树梢上的枣
那颗枣太高了
需要仰望
石头是无力的
竹竿更无力
枣红到绝望
一个孩子在树下渴望成为鸟
它固守着内心的糖
模仿蝉
撕开胸膛
做敢于鸣叫的枣
它有我看不见的带刺的核
执着、坚固
它一直在父亲的眺望里摇曳
守望我的童年
占据门前的天空
2016.10.28
二 胡
他一边沿街乞讨
一边拉扯着弓子
一个瞎子
如果停止拉琴
会不会摔倒
这是一个善于用手行走的人
街道漫长而喧嚣
琴声雪亮
他抬头的时候
我看见了他脸上的微笑
我知道这一缕阳光并不属于我们
2016.10.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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