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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访 | 东西:写心理现实更需要技术含量

陈曦 现代快报读品周刊 2021-08-09

我们能像侦破案件一样侦破爱情吗?作家东西的小说《回响》,塑造了一位对案件穷追不舍、对爱情追问到底的女性形象。


女主人公冉咚咚在侦查凶案的过程中,无意发现丈夫私自开房,她既要侦破案件又要侦破感情,两条线上的心理较量同时展开。作者对每个人物的心理都进行了深挖,有评论家把该作称为“心理现实主义”小说。


由于是第一次写推理,而且还是心理推理,东西自言一开始写的时候有些不自信,生怕写坏了。但当他进入环境、人物、情节,特别是细节之后,心就慢慢踏实下来。但为了保险起见,他每完成一章,还是找干过刑侦工作的朋友过一遍,看看有无硬伤。刑侦专家觉得好看,因此并未对一些侦破程序纠缠,这让他有了信心。


东西是余华、苏童等先锋作家之后最重要的作家之一,与毕飞宇、韩东、李洱、艾伟等被评论界称为“新生代作家”。1996年以中篇小说《没有语言的生活》惊艳文坛,并斩获首届鲁迅文学奖。其后的长篇小说《耳光响亮》,成为新生代作家中率先“走出八十年代”的新文体典范,又因蒋勤勤主演的同名电视剧火出了圈。


在上一部长篇《篡改的命》中,东西将笔触指向了“拼爹”这一社会现象。农村青年汪长尺本来有机会去上大学,却被别人冒名顶替,随后他不得不沦为一个进城打工者,为了不让儿子重复自己的命运,他通过自我篡改——定点投放孩子,来改变汪大志的命运。小说出来后,社会新闻不断地呼应。在这个层面上,生活何尝不是对艺术的模仿?


《回响》是东西的第四部长篇小说,除了保持他一以贯之的写作风格之外,还拥有了更为客观和深刻的书写,也多了一份对人物和现实的深层理解,其可读性超越了之前的任何一部。


也有人觉得,相比前作,《回响》这部包裹着悬疑和情感外衣的小说“现实性”不那么强。东西在接受现代快报专访时表示,现实性有社会层面的也有心理层面的。“以前我写那种直面现实的小说,有人说能不能含蓄一点?现在我含蓄一点了,又会有人说不够直面现实。直接描写人物是一种写法,但写镜子里的人也是一种写法,我认为现在的这种写法更需要技术含量。”


|陈曦


《回响》

作者: 东西 

出版社: 人民文学出版社
出版年: 2021-6




情感越是简单化,

越有可能是彼此在应付


读品:看到你在朋友圈转发了《回响》的节选推送,附言:“关于爱情”。这是一部关于爱情的小说吗?


东西:这只是转发时的一个噱头,并不代表这就是整部作品的主题。爱情这个主题太大,即使涉及,每部作品也有其侧重点,说这是一部关于怀疑与信任、提问与回答、因与果、罪与罚或疚与爱的小说都可以。用“爱情”来概括一部小说就像用“命运”来概括一部小说那样,不会错,却也不一定对。


读品:冉咚咚的形象很复杂,她是职场上的女英雄,同时她对情感也有着非常高的要求,猜疑、神经质,甚至到了洁癖的程度。


东西:假如我们想一想她的工作特性以及她的压力,再想一想环境对她的影响,那么她的所有表现我们就理解了。她的神经质和猜疑,最终都被生活证实,从这个角度来看,她是对的,只是在生活中我们不喜欢这种正确,不喜欢纤毫毕现,而更愿意保留一点神秘,并把这种神秘称之为浪漫。


冉咚咚每天接触的都是案件,看到的都是行凶、行骗和背叛等等,她有太多的心理垃圾,当自己承受不了的时候便要向人倾倒,向谁倾倒呢?显然是倒给自己的爱人最安全。她之所以要对慕达夫追问到底,是在寻找心理安全,她害怕看见的事实发生在自己的关系中。她既要侦破案件,又要破解丈夫疑似出轨之谜,还要战胜自身的精神压力,最后将凶手绳之以法,她是我心中的女英雄。


读品:如果生活中碰到这样的女性,你是觉得很有魅力还是觉得“恐怖”?


东西:很有魅力。简单化的情感是动物级别的,高级的情感都非常复杂,而实际上情感越是简单化,越有可能是彼此在应付。冉咚咚渴望有长久的爱情,她希望每天爱情都是新的,于是她要去追问,去激活,但她激活过头了。而她的过度追问,用于侦破案件则大显神通。她的身上有过人的才华,却失于控制。她是有缺点的人,也是有魅力的人,准确地说她是一个内心特别丰富的人。因为职业的原因,也因为她天生聪慧,所以她比别人看得深,甚至能看到别人的潜意识。这是她的才华,也是她的烦恼。如果我们能把别人想什么都看出来了,那会很麻烦。


读品:文学教授慕达夫作为一个丈夫来说,非常完美,这个人物身上有你本人的影子吗?


东西:我没那么完美,慕达夫也不完美,他的许多潜台词都没写出来。他之所以对冉咚咚如此迁就,是因为爱她。而这一点,恰恰被冉咚咚忽略了。文学作品中的每一个人物身上都有作者的影子,因为作者写来写去都是在写自己,但人物又绝对不等于作者。


读品:你认为什么是爱情?你相信爱情吗?


东西:我相信有爱情,因为我强烈地感受到过。但爱情到底能持续多久?是这部小说探索的部分内容。我们不缺爱情,缺的是爱情的持续力。写完这部小说,我发觉能把平凡的生活过好就是英雄,能把夫妻生活经营好就是爱情。爱情在不同时期有不同的表现形式,小说中我把慕达夫与冉咚咚的爱情分为三个时期,即:“口香糖期”“鸡尾酒期”和“飞行模式期”。我也在小说中表达了这样的观点:“爱在不同时期有不同的表现,就像服药,不同的年龄段服不同的药量。”


读品:夏冰清的谋杀被“层层转包”了,从最初的出价200万,到最后只收1万元,行凶者都有自己的理由,他们觉得是为了爱。


东西:这是人的冷漠,而每个冷漠者的内心都有一个温暖的渴望,他们都是因为爱或者证明爱去行凶,却忽略了受害人的痛苦,也就是把自己的爱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他们把行凶当成一笔生意在做,这多少有点像工程的层层转包。当他们把行凶当工程来做时,我们的心里便生凉意。生命本无价,但在罪犯们的心里却有了价码,所以,我想通过反向叙述来重申生命的无价。


余华(右)、东西“互捧“对方的新书



没有写岸上的树却写了树的倒影


读品:你写上一部长篇《篡改的命》,是为了回应一种质疑,那就是有人说今天的作家“羞于对现实发言”“丧失了直面现实的写作能力”,那么写作《回响》是想回应什么?


东西:如果作者说出了某部作品的写作动机,那也许只是众多动机之一。我写作没有单一的动机,连当初热爱文学渴望发表和出版的动机都还保留着。《回响》最初是想写一写夫妻之间的情感问题,但构思时觉得仅这条线太单薄,思维就滞涩了,几乎是暂停似的纠结。十多年前写《后悔录》时,我就对人物的内心着迷,可每次写都觉得深入不够,于是,这次我想来得更彻底一点。为了说明情感没法勘破,我加了一条可以勘破的追凶线,但写着写着,发现这一条线上的人物内心同样宽阔无边。



《纂改的命》

作者: 东西 

出版社: 上海文艺出版社


读品:《回响》中雇凶杀人被层层转包,《篡改的命》写档案被冒名顶替、命运被篡改,这些情节我们在社会新闻中也读到过。你认为小说应该提供哪些新闻提供不了的东西?


东西:如果说灵感来自于新闻报道,那是有先例可寻的,比如司汤达的《红与黑》,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的灵感都来自于社会新闻,就是新闻给了作家灵感,但写出来的已不是新闻。还有一类来自于亲眼所见,比如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托翁亲自参与了一个殉情女性的收尸工作,但他写出来的安娜却不是那位殉情的安娜,因为他把他的洞见和理解加入了小说。如果一个作家都要写自己的亲自经历,而不是通过媒体、转述来找灵感,那他的灵感也许是有限的。《聊斋志异》的作者蒲松龄开茶馆听茶客讲故事,然后写小说,也是从道听途说中找灵感,按今天的观点,咱们的蒲老师也是从社会新闻或者花边新闻里找的灵感。灵感是酿酒的酒药,但它绝不等于酒。小说不是写表面现象,而是写人性写内心的复杂和宽广。读新闻我们知道发生了这件事,但读小说我们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件事,而且是从人性的深度来探讨这件事。文学不是重复新闻,文学是作者对时代、现实以及人生表达体验式的看法。


读品:相比《篡改的命》,《回响》现实性或许没那么强,那么在这部小说里面,有着哪些新的探索和追求?


东西:现实性有社会层面的也有心理层面的,这个小说写的是心理现实,就像没有写岸上的树却写了树的倒影,没有写自己的喊声却写了群山的回应,所以叫《回响》。以前我写那种直面现实的小说,有人说能不能含蓄一点?现在我含蓄一点了,又会有人说不够直面现实。直接描写人物是一种写法,但写镜子里的人也是一种写法,我认为现在的这种写法更需要技术含量。



现在的人民语言在哪里?在网上


读品:很多严肃文学作家不屑或者避免使用网络词汇,但《回响》里有意识地使用了不少网络流行语:佛系、躺赢、确认过眼神……《篡改的命》各章节题目则直接以死磕、弱爆、抓狂等来命名。我的感觉是有意为之。这是出于何种考虑?是否会担心失去了文学的意味?


东西:我曾经写过一篇文章《每天都有新词语》,专门讲过这个问题,有兴趣的朋友可以在网上搜出来。“文学的意味”是什么?是要使用几百年一成不变的语言吗?或者一定要使用教科书里的语言?以前我们说精彩的语言来自人民,来自民间,那现在的民间在什么地方?在网上。现在的人民语言在哪里?也是在网上。艾伟也曾问我为什么要用那么多网络语言?我说不知道,写的时候是自动跳出来,因为它生动、准确,所以就用了,而且也不多,整部长篇里也才用了四五个网络语。一部20多万字的小说,仅用了四五个网络语,如果还扎眼的话,要么是用得不成功要么是用得好。这些今天我们称之为网络语的语言,明天就是我们的常规用语,事实已经证明了这一点,好多十几年前的网络语现在已经成为我们司空见惯的日常用语。


读品:在你看来,什么是好的小说的语言?


东西:准确、生动、含蓄、优美和幽默,如果能陌生化,更好。


东西部分作品的外文版


读品:评论界认为“荒谬感”是你小说最重要的特点。现实与荒谬之间是何关系?


东西:上个世纪90年代,我开始写作的时候,荒谬感的小说还没现在这么多,现在好多作家都在写荒谬感的小说,因此我的这一特点反而不是那么突出了。当然,还有,这是骨子里的东西,当你发现现实的荒谬之后,小说的荒谬感就产生了,几乎是一种生理的自然反应,就像听到笑话你会笑一样。当现实夸张、变形或者错位,有荒谬感的人就会发现其荒谬。荒谬感就像幽默感,有天生的成分,也有后天的培育,还有环境的造就。


读品:你会觉得自己的作品被低估了吗?


东西:没有,我反而常常觉得自己的作品被高估了。


读品:能谈谈对你影响最大的那些作家和书吗?


东西:我在每个文学时期有不同的阅读爱好,比如“寻根文学”盛行的时候,我喜欢看肖霍洛夫、艾特马托夫、贾平凹、韩少功、阿城、史铁生的小说,先锋小说盛行的时候,我喜欢看马尔克斯、福克纳、罗布格里耶、博尔赫斯、莫言、余华、苏童、格非的小说,等到自己对世界有了自信的看法之后,我喜欢看卡夫卡、萨特和加缪的小说,而现在,我更愿意看司汤达、福楼拜、托尔斯泰以及米兰·昆德拉的小说。昆德拉的小说留白留得恰到好处,在今天的写作环境中,留白是一项技术活。






本期人物


东西   当代著名作家,著有长篇小说《耳光响亮》《后悔录》《篡改的命》《东西作品集》(8卷)等。中篇小说《没有语言的生活》获首届鲁迅文学奖,根据该小说改编的电影《天上的恋人》获第十五届东京国际电影节最佳艺术贡献奖。多部作品被改编为影视剧,部分作品被翻译为英文、法文、瑞典文、俄文、韩文、越南文、德文、捷克文、丹麦文等出版。现为广西壮族自治区作家协会主席、广西民族大学创作中心主任。


 



编辑:张垚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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