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戊戌一百二十年祭(杜课568期)

杜骏飞 杜课 2019-04-29

戊戌一百二十年祭

杜骏飞



一八九八年(光绪二十四年)的一月,康有为上书皇帝,提出三条变法纲领:立即宣布实行变法;广开才路,各级官吏都有权向皇帝上奏折;全盘改革政权机关。上书以后,康有为等维新派到处组织学会,创办报纸,宣传变法主张,改良主义运动有了很大发展,赞成变法的人也越来越多。

 

待到六月十一日,光绪皇帝正式下令宣布变法,接受改良派的政治纲领。在维新派的影响和直接参与下,从这一日到九月二十一日的约一百天里,光绪皇帝一连下了超过一百一十道的诏令,要对政治、经济和文化教育各方面大作改革,其急切迫促之心可想而知。考其变法内容,大致有:在中央设立铁路矿务总局、农工商总局;各省设商局,推动工商业的发展;精简旧衙门和官员;废除八股文,改革考试制度;准许自由创办报刊、成立学会;奖励科学发明等等。


与人们想象的不同,光绪亲政后,除军国大事慈禧会过问之外,其他事务光绪均可一人做主。慈禧在开始时未过多干涉变法,只是光绪突然下旨撤换礼部六堂官,动摇了一众干臣的根本利益时,慈禧才开始插手,要求光绪切勿操之过急。但真正导致慈禧决心干涉变法事务的,是九月十八日杨崇伊奏折中指称:变法党人欲请伊藤博文来华,“将专政柄”。变法者要将祖宗天下交给日本人手中,无异于自由派要勾结境外敌对势力,要知道,经历了《马关条约》的丧权辱国,及甲午战争的惨败,当时整个国家已呈豆剖瓜分之势,如今变法的愿景却成了通国于日人,这是甲午战争时充当主战派的慈禧所无法容忍的。

 

在戊戌前若干年,《马关条约》未签订时,慈禧对老臣刘坤一说:“我每闻军前失利,我哭,皇帝亦哭,往往母子对哭。”在日本提出割让辽东、台湾的条件后,慈禧颁布谕旨:“两地皆不可弃,即撤使再战亦不恤也!”这两段分别来自刘坤一来京陛见时的记录《慈谕恭纪》和翁同龢当时日记中的记述,与康有为在《我史》中记述的慈禧说:“中国甚大,台湾一点地,去了何妨!”完全不同。


关于戊戌历史里这类悬殊的细节陈述,大约对我们这些读史者喻示了一个道理:单调的记忆从来是不可靠的,尤其是历史事件的记忆;站在不同的立场,历史学家会有不同的观察;出自不同的目的,当事人也会不断建构不同的记忆。讨论戊戌变法,如果仅仅从康梁的变法者视角予以讨论,未必就会得到真相,自然,从变法运动中的其他阶层视角看,也未必能还原历史的全部。也许,我们今天能如何看一个历史事件,不是取决于那一段历史本身的实然,而是取决于我们历史观的应然。

 

(康有为)


譬如,史料也曾证实,康梁等人确实在与日本人谋划“中日合邦”计划。这一计划因戊戌变法失败而夭折。12年后,“中日合邦”的翻版在朝鲜上演,日本以《日韩合并条约》为由吞并朝鲜。

 

史料还曾证实,康有为和梁启超等人伪造、编造了大量史料,诸如《我史》、《戊戌政变记》、《戊戌奏稿》等,以伪杂真,以真杂伪,令读者真伪莫辨。这些“史料”衍生出了更多故事传说,进一步阻滞了后人对史实的理解。当然,史实姗姗来迟,并不意味着不能带来及时的反思;要知道,在历史的每一瞬间,历史学家的明智都是恰逢其时的。

 

回到那一年的夏天,考据表明:慈禧对于康有为早就心存提防,由于维新派不断上奏折要求罢免老臣,所以她决定开始要插手变法。光绪皇帝判断到慈禧又要开始收权了,害怕新政难以继续,于是颁了道密诏给杨锐,杨锐属于维新派里的右翼分子,与康有为的急躁冒进式的变法颇有不同。

 

当杨锐把这密诏给康有为看了之后,康有为觉得只有彻底铲除慈禧、荣禄等人,才能将自己的亲信擢拔为朝中大员,才能继续实施变法。

 

于是康有为派谭嗣同带着光绪皇帝的密诏去法华寺找袁世凯,要他带兵杀荣禄、围颐和园。而袁世凯选择向荣禄告密,这也可以视为他的自保。袁世凯与荣禄二人当晚赶往北京告知慈禧,慈禧没想到康有为等人竟然想“围园捕后”。在荣禄、李鸿章等人的劝谏下,她并没有废帝,而只是重新“训政”。

 

当晚慈禧决定镇压动乱,捉拿“乱党”。可到了康有为的住所时,却发现康有为早已不在了,只剩下他的胞弟康广仁。谭嗣同后来那被篡改的后两句诗 “手掷欧刀仰天笑,留将公罪后人论”中,“公罪”二字,实为康党的谋反之罪。的确,杀荣禄、杀慈禧可能确实会为维新扫清道路,可毕竟是谋反,所以是公罪。从这个意义上看,戊戌变法已超出维新或改革,而等同于流产的流血革命了。

 

而根据康有为向外国记者的讲述,光绪二十四年九月二十一日,是慈禧太后主动发动政变,把光绪皇帝囚禁在中南海的瀛台,又废除了一切新政法令。当此时也,康有为、梁启超分别逃往法国、日本,而谭嗣同等戊戌六君子被杀。


(谭嗣同)


那天,谭嗣同本有机会选择与梁启超一同离开,可他还是选择了回到浏阳会馆。依史书所记,二十一日,慈禧连发谕旨,捉拿维新派。谭嗣同听到政变消息后并不惊慌,置自己的安危于不顾,多方筹谋营救光绪帝,但计划均告落空,于是,他决心以死来殉变法事业。他对劝他离开的人说:“各国变法无不从流血而成,今日中国未闻有因变法而流血者,此国之所以不昌也。有之,请自嗣同始。”三日后,谭嗣同在浏阳会馆被捕。又五日后,谭嗣同与维新人士林旭、杨深秀、刘光第、杨锐、康广仁等,在北京宣武门外的菜市口刑场就义,年仅三十三岁。于是,这场始于热血变革的运动,未及流帝制的血,未及流公众的血,而止于牺牲变革者自己。


关于社会变革,鲁迅先生有一句名言:“在中国, 挪动一张桌子也要流血”。近代以来,许多运动与改革的失败,都被归因于守旧势力过于庞大。然而,什么是守旧易于说明,什么是维新却难以定义。若论革命在封建体制下不易成功,后来之辛亥革命却如星火燎原,一蹴而就;若论革命流血为正途,法国和俄国大革命所给人民带来的,却是灾难远多于福祉。当我们今天回顾每一个变革时代,感叹变法之艰难时,究其原因,除了既得利益集团的势力强大,政治系统的思想僵化之外,难免还要问到变革时机、条件、方法,那些需要以智略来权衡之处,是否未明其事、未得其人?

 

那时,朝廷重臣里,李鸿章早已预料这次变法不可为,所以变法前离开了大清去了西洋周游列国;张之洞虽远在南洋,可也早就洞穿了新政急躁的气息,所以未雨绸缪地写了一本《劝学篇》,主张中学为体,西学为用,里面有这样一段话:“旧者因噎而食废,新者歧多而羊亡;旧者不知通,新者不知本。不知通则无应敌制变之术,不知本则有非薄名教之心。夫如是,则旧者愈病新,新者愈厌旧,交相为瘉,而恢诡倾危乱名改作之流,遂杂出其说以荡众心。学者摇摇,中无所主,邪说暴行,植流天下。”



今天我们回忆起来,戊戌变法曾被描述为“从一开始注定是要失败的变法”,大约是不无道理的。问题是,注定失败的理由是什么?表面上看,这理由是大清的帝制、僵化的体制,或是未开放的社会、衰微的国力,但仔细推究起来,终极答案还是在变法者身上。一次如此剧烈的历史巨轮的转向,要着落在光绪、康梁等少数帝党身上,以当年他们那些菲薄之条件、躁急之言行、“合邦”之妄想论,不论成败,都将祸多福少,按形势和经验计,或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十之七八隳于历史。


以比较政治史的角度看,和西方大部分国家的文明演化相反,中国近代的改革运动方向是从洋务运动代表的军事经济,到戊戌运动代表的政治法律,再到新文化运动的科学思想。无疑,这注定是一条峻急而绝不平和的道路。有人曾说,如果新文化运动先于洋务运动和戊戌变法,也许我国的近代史会有另一番图景,我自然认同这样的说法,一个社会的文明意识的启蒙,必定是一个国家走向现代文明的基础。即使放在今天之中国,这个道理也是显明而确证的。


在戊戌变法之前的数十年里,早已有林则徐、魏源等“师夷长技以制夷”的呼声,但是他们的思想并没有被政府付诸实践;之后,横跨三十年的洋务运动,倒也轰轰烈烈,然而,那运动的前提是意识形态的不可动摇,整个国家是以“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为发展观,只学习西方先进的科学技术,希望“自强”、“求富”而不动摇政治根本。但是,甲午战争的惨败,却表明这样的改革并不能救中国。于是,才有了戊戌变法更为激进的革命主张,以及它的更为惨淡的结局。


戊戌间,以康梁为代表的维新派与以李鸿章为代表的顽固派(包括洋务派),就要不要实行维新变法,要不要改封建君主专制制度为君主立宪制度,要不要改革封建教育制度,展开了一场大论战。不过,今天来看,维新派思想的传播究竟还停留在少数无权无势的知识阶层。维新派人物严复提出的“鼓民力”、“开民智”、“新民德”,也是到辛亥革命前夕,方才颇见实行。至于维新运动失败后,白话文勃兴,维新派倡导“小说界革命”、“诗界革命”、“曲界革命”、“思想革命”、“道德革命”、“宗教革命”以至“史学革命”,那已是后话,既是文化思想界对社会的补偿,也是出自戊戌变法失败的教训。



回到戊戌变法的历史现场,对于这看上去注定要失败的运动,你会问:那时的人们是否有必要还去付出努力,甚至是牺牲生命呢?这个被假设的哲学问题,倒是极难回答。毕竟,历史是层层累积而成,我们不能因为晨曦的光亮而跳过子夜的昏沉。在戊戌年的故事中,我们熟知的这些人物,无论扮演的角色是正面还是反面,无论是伟大还是卑微,他们都努力去做了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从而塑造了我们今天所看到的历史。


一百二十年前那一场戊戌故事,是近代中国最有意味的一次变革,这意味不在成功,而在失败;不在激烈,而在智略;不在史实,而在讲述;不在批评,而在理解;不在牺牲,而在幸存;不在百姓,而在精英;不在革命,而在和平;不在百日,而在百年;不在过往,而在今天。


此刻,在一片苍茫的暮色里,我们遥祭着那段历史,也反思着纪念的意义。戊戌年那个夏天发生的一切,仍是对今日之中国所发出的深刻探询。


记于六月十一日夜,花神湖。




欢迎读者朋友们扫描下方二维码,添加杜课小助手(微信号:dukexzs)加入《杜课》粉丝群,与我们分享您在生活中的所思、所想、所悟。您也可以提出对《杜课》的建议和意见,我们会认真听取并改进。我们期待和相信,有了您的参与,《杜课》才能朝着一个更好的方向前进。



感谢阅读本期《杜课》,下期再见


往期精选


人物:  阿米尔·汗的完美人生丁龙的馈赠与追问吴清友逝去,留下这九句话怀高华夜谈王国维读伏尔泰


视频杜课导言孤独新闻理想父母与子女大学规划校园霸凌变形狗年,我要祝你什么呢?


文字: 十八愿|夜航记一个教师的基本修养如何得证清净?读诗三境界元宵节中学的《1984》|童心说这一课,讲崔永元吧谈”内卷人“


关注那一场行尸走肉的故事二更事件的11个问题王菊现象学耿直的招聘谈“迷信”谈官威奥普拉说什么?|叮!你有一道作文题


音频:一诚天下动青春考研三问 |“满大街都是圣人”弱者才喜欢赞美,强者只感恩批评


元能力养成:敬畏反思宽容钝感坚毅遗忘 利他 运动乐群 悲悯


鸣谢:

郑钢新媒体教育基金

南京大学新闻传播学院公益传播中心

本文为《杜课》原创,如需转载请注明出处

编辑|黄玉琴

责编|胡园 王静颖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