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拉巴尔:我们不要着急着办丧事,好吗?
“埃恩特克先生丢了他的帽子,一下子虚弱了,回到家就一头栽倒在床上,三个小时以后,就突然死了。但是,最后一节车厢把他的光环带到哪里去了呢?”
埃恩特克先生
[捷克] 博•赫拉巴尔
杨乐云 译
窗户敞开着,我坐在窗边发愣,找不到一个理由去做什么或者想什么,只是这么坐着,透过窗户看着外面的风景,完全沉浸在寂静的氛围里,甚至有点儿陶醉。两匹黑马出现在大路上,后面拉着一辆大车,一个男的,戴一顶很大的白色毡帽,两腿岔开站在车上的一个木箱上,有点做作地拉着缰绳。他放松了缰绳,两匹马就拉着龙头,沿着林间小道疾驰而去。我有一种奇怪的预感,两匹马不会直直地向前跑去,而会跑来找我。果然,它们穿过开着的大门,车头直冲着我的窗户飞奔而来,速度非常的快,我有点害怕;那个人突然使力拉了一把缰绳,就拉住了马匹,但是,马头和辕木还是伸进了我的房间。赶车的人从马车边上跳下来,摸了摸马屁股,两匹马心领神会,乖乖地开始嚼着天竺葵,接着,埃恩特克先生进门来了。我和他只有一面之缘,他是个乡下人,曾经牵了一匹公马进城,喂了它半升的啤酒,然后又牵着它离开了。他在尘土纷扬的乡村蹒跚行走的时候,我见过他的白色的牛仔帽,在蔬菜地里,埃恩特克先生安装浇菜的长水管时,我也见过他的这顶帽子,夏天他只穿着宽松的大裤子,总是被太阳晒得黑不溜秋的,他的白帽子就像一艘船,在花椰菜、成熟的甘蓝和撇蓝菜地里飘来飘去。我对他说,你来看我,真是我的荣幸,有什么事吗?他自己找了个位子坐下,脱掉帽子,胡乱打结的头发垂到了浓黑的眉毛下面,然后,他告诉我他怎么在一家商店发现了一块漂亮的石阶,他把它运来了,送给我作为礼物。他说,你看,我一向对作家有好感,因为每次我写信,都写不完,写字折腾得我疲惫不堪,我必须一杯接一杯不断地喝薄荷酒,最后干脆揉掉信纸算了。我递给了他一个杯子,把酒瓶子放在他面前,埃恩特克先生一饮而尽,不像是在喝酒,倒像是在喝矿泉水解渴。他说,你看我的这顶白色毡帽,哦,有时候天气太热,我要不停地喝啤酒、薄荷酒和其他饮料,因为我流了许多汗,酷热让我口干舌燥。我说,没关系,埃恩特克先生,你尽管喝吧,但是,我拿这块石阶干什么呢?他拍了拍马鼻子,那两匹马开始吃我的两顶帽子,大声咀嚼着,就像埃恩特克先生狂灌我的酒那么滋滋有味。然后,他回答说,拿来干什么?一块这样的石阶,对于作家而言就是踏上其他地方的一级阶梯;我看了报纸上黑色专栏的谋杀和意外事件之后,觉得你就是那种行将死去之人,所以,你必定需要这块石阶,它是一种征兆,一种不祥的征兆……他站起来,戴上帽子,跌跌撞撞地走出去,差一点撞歪了我的门框。接着,他就出现在外面的马车上,用一根棍子把那块门阶撬到了地上,那是一块教堂或者其他什么地方的石阶,我从没有见过这么古老的石阶,如果有,也只有在大教堂和主教堂里见过。他手里拿着那根银色的棍子,跳下马车,一把把棍子滚进了桦树林下的绿草丛里,我转过身去照镜子,看看自己身上是否有什么东西像埃恩特克先生在黑色专栏上所看到的,果然有,我看到自己的眼睛里有一块黑色的阴影。埃恩特克先生回到屋里,气喘吁吁的,又拿起杯子,抓紧时间喝酒,如饥似渴,一口接一口地灌下喉咙,喉结随之剧烈振动着。然后,他看了我一眼,拍了拍我的手背说,你如果发生了什么意外,你愿意和我们一起葬在色麦斯,或者赫拉迪斯科吗?我回答说,可是,我离死亡还远着呢。他说,我知道你离自然死亡还远,但是,当我开始看黑色专栏的时候,我看到的都是些非自然的死亡,我想,如果你发生了什么意外,你最好和我们一起埋在色麦斯墓地里,你看,我觉得当一个作家某天突然去世的时候,他应该知道自己的后事是怎么样的。没错,我说着,就站起来拿来一条面包,顺便看了一眼镜子里的自己,发现自己脸上没有血色,头发变得灰白,然后,我捣碎面包,依次喂两匹马吃,因为它们已经在猛吃我放在窗旁桌子上的三本书和报纸了。埃恩特克先生殷切地说,我们要是有点啤酒就好了。我走出去,用袋子装来几瓶在地窖里冷藏过的啤酒。埃恩特克先生拿起一瓶,在桌沿重重一撬,就打开了瓶盖,他喝了一口泡沫四溢的啤酒,然后继续兴奋地向我讲述。他说,你要知道,和我们一起埋在色麦斯,一则墓地在森林的那边,松针和松果的香味可以飘到你的墓地的上空,但是,更重要的是,在森林的外边有一个足球场地,你是一个超级足球迷,不是吗……!我轻声地说,是的。所以,你看,这我都知道,这块墓地与别处迥然不同,裁判的哨声很容易就可以飘到你的墓地,还有踢球声,球员的喊声,球迷的掌声和嘘声……埃恩特克先生盯着我,没有恶意,他脱下帽子,用手指耙着头发,“活的梳子”滑过头发,就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我说,你给我带来这么一块石阶,真是太好了,但是,我们不要着急着办丧事,好吗?他戴上帽子,突然又感觉到口渴,就着桌角使力打开了一瓶啤酒的盖子,喝完之后,他回答说,不行,你看,我也办理悼词事宜,如果你死了或过世了,在什么地方自杀了或被杀了,如果我可以为你做悼词,那将是再好不过的了……你去过停尸房吗?我正想回答,但是,那两匹马已经吃完了面包,我只好给它们每匹一条手帕,它们就开始津津有味地嚼起手帕来。我从没去过停尸房,我说。哦,下一次他们踢足球的时候,我们会在停尸房那里碰面,因为那个足球裁判到停尸房报到去了,他现在可以慢慢地接受良心的考验了,停尸房就在附近,与球场只有一墙之隔,倘若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我们就经常在球场上打架,起劲地锤打裁判,特别是他不吹莫须有的犯规的时候。你知道,我们的一些球迷非常冲动暴力,它们可能会因为一个不判、错判或者角球而追着裁判打,一直追出球场,追到田里……但是,有一次,我们真的痛打了那个裁判一顿,因为他漏吹了一个莫须有的持球犯规。我们追着裁判出了球场,他爬上一棵倾斜向墓地的松树,我们朝他大喊大叫,要他下来,他喊着我怕你们会打我,所以,我们喊了三分钟,他就是说不下来。我就跑去拿来了一把有柄的锯子,我们锯倒了那棵松树,树盖带着像啄木鸟一样死死抱着树干的裁判倒了下来……但是,他掉进了墓地里,还是跑了,我们翻过墙的时候,他已经跑进了田里。我们在甘蓝菜地里好好教训了他几下。很有意思的事情,是吧?你难道不希望有那么一天,你出了意外的时候,可以和我们一起埋在这里吗?我几乎是一脸茫然地拿起洗衣篮,把我的袜子喂给窗口的那两匹马吃,它们就像从昨天开始没吃过东西,津津有味地嚼着我的袜子。我的脑子里闪过一丝希望:埃恩特克现在差不多应该回去了吧。我回答说,是的,只要黑色专栏就是我以后的命运,只要我想把自己葬在足球场那边的墓地里……我在椅子上扭了扭身子,看看镜子里的自己,然后用颤抖的声音说,但是我看起来并不像将死之人啊!埃恩特克先生又啪地打开了一瓶啤酒,说黑色专栏上都是这种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死的人,其实它们看起来远非如此,死亡突然之间就会来临,砰!出乎人的意料,就像屋顶上掉下来的瓦片,暴裂的车胎,爆炸,谋杀,如此这些,但是,我要告诉你,你非常的幸运,因为我来了,给你带来了这块石阶,因为如果有一天你出现在黑色专栏上,我们消防员就会过来,像埋葬我们当中的某一个人那样埋葬了你。就是说,灵车会载着你从新酒店出发,穿过大门敞开的消防局,那里,白色的消防车半露着它的喷嘴,两个全副武装的消防员站在车上,然后灵车会经过地方议会大楼前面的水管,送葬队伍会在那里暂停一会儿,又有两个消防员跪在水管边上,举起消防斧头向你敬礼……然后,送葬队伍到达旧酒店的外面,那是你和我要去的地方,在那里,一面黑旗从阁楼的窗户上悬挂下来,还有两个消防员跪在备用的消防水管上,然后,我们消防员会把你抬下车子,穿过足球场走向墓地,我会念着悼词,如果情况允许,我的身体没有大碍的话,我会穿着黑色长袍,向你做最后的告别……那两匹马已经开始嚼最后一只袜子,那是一只满是破窟窿的袜子,一个窟窿里好像还隐藏着另一个需要缝补的窟窿。我说,它们吃毛巾吗?埃恩特克先生说,它们最喜欢吃毛巾了,去年有一次我牵它们出去吃草,我还没来得及喝完啤酒,它们就已经吃完了所有的盥洗衣物、挂衣绳和木钉子,我们曾经在索科尔体育场比赛爬楼梯,我赢了,可是,第二天我感觉头重脚轻,浑身酸疼,脑子里就好像塞进了三十多片沼泽地,但是,第三天我还有个悼词要做,我也有这么美好的事情要做的,可我还能够站起来,所以我还是去做了悼词,我整理了一下泥潭一般混乱的脑子,以便可以看清悼文,你看,我总是要把我的悼词写下来。我念悼词的时候,只有风在吹动着,沙沙作响,把我脑子里干燥的沼泽地搅得痛苦难堪……埃恩特克先生说着说着,看了我一眼,突然,他开始痛苦起来,哭得非常伤心,泪珠滴滴答答地滚落下来,他擦拭着双眼,看了我一眼,又呜呜啜泣起来,眼泪落进了像饮水器的水槽一样的帽子里,汇进一条眼泪的水沟里,使得本来流淌活跃的水沟更加流水潺潺。我吓得后靠到椅子上,认真看了一眼镜子,与镜子里的自己大眼瞪小眼,然后,哀叹了一口气,椅子的前腿重重地砸在地板上……上帝啊,我说,你怎么哭成这样,什么事情使得你如此伤心,如此哭泣啊……?他点了点头,打结的头发上下跳动着。他说,是的,是的,我正在为你哭泣,这就是我为什么送你这块石阶作为礼物……他站起来,戴上他的白色毡帽,他的牛仔毡帽,用手指把帽子拉到了眉毛下边,一口气喝完了一瓶啤酒。这时,太阳从云里钻了出来,散发着耀眼的光芒,照得马颈圈上的皮带扣、铁链和刺绣饰物闪闪发亮,光线透过马眼睛的末梢,映射出闪着蓝绿色粼光的小碎片。两匹马直立着,我看得出它们是送葬的队伍,头上还插着哀伤的黑色羽毛。埃恩特克先生摇摇晃晃地走出去,阳光把他的头发照得白茫茫的,然后,他胳膊靠在窗棂上,站在两匹马的中间,黑色的手掌搭在辕木上,含着眼泪朝我微笑,直到此时,我才诧异地发现,埃恩特克先生的牙齿都掉光了,只剩下零星分散的黑色牙根和碎牙,如果他非要打喷嚏的话,他嘴里那些可怜兮兮的残牙很有可能会飞出来,满屋子飘扬,就像一些干枯的茉莉花瓣,被树丛里吹来的微风刮得像夏天里的雪片一样随处飞扬。然后,埃恩特克先生跳到马车上的木箱上,从马勒上解下缰绳,两腿岔开站着,猛力拉了一下马龙头的缰绳,两匹马就狂躁地扬起前蹄,狠踏着砾石路面,铁链撞在辕木上叮当作响。两匹马与门之间保持着仅有汽缸与活塞之间的狭小空隙,擦着大门退了出去,马车跟着退了出去,埃恩特克先生放松了缰绳,两匹马就拉着龙头,快速跑起来。它们穿过大路,冲进了树林里,我看着那顶白色的毡帽在树干的枝桠之间游动着,慢慢地飘远,然后,我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了那块伟大的石阶上,一块曾经是通往某个教堂、某个廊柱大厅的石阶,一块被脚磨损得面目难看的石阶,它被踩踏得如此残破,以至于当我站着看了一会儿,逐渐陷入沉思的时候,我看到了那些在这块石阶上起起落落的靴子和鞋子,踩着这块石阶上上下下的人的脚,然后是脚踝、脚背和大腿,石阶的棱边把它们切成了几个片断,几个世纪之后,它被带到了我的花园。
那次以后,我就尽量躲避开那顶白色毡帽,但是,我还是不能避免与它奇怪地遭遇,当时,那顶白色的帽子突然从我的身边掠过,我突然看到埃恩特克先生在街上拐来拐去地瞎溜达,一个高大的女人,骑着自行车,飞快踩着踏板,从他的对面冲过来,他想要刹车,可是如果她稍微用力刹车——她也本可以用力拉下刹车把——的话,她就会从自行车上腾空飞出去。埃恩特克先生在她前面盲目地跳来跳去,先是躲向右边,紧接着跳向左边,然后,那个骑车的女人一下把他撞倒了,前轮轧过了他的肚子,但是,那个女人还是若无其事、不管不问地继续骑下去,而埃恩特克先生躺倒在路上,白色毡帽掉在了一边。埃恩特克先生坐起来,先用肘小心地擦他的帽子,然后戴到头上,说,没事,没事,但是,刚才我只是在想你和你的葬礼,我总是禁不住要想你的葬礼,因为我每天都读黑色专栏,都是关于你的,只是不同时间名字不同罢了……我惊恐地骑车回家,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希望从自己的肖像里得到一点启示,埃恩特克先生怎么会知道我已经接近黑色专栏的?又一次,埃恩特克先生来请我去看他杀猪,他用绳子捆住猪的下排牙齿,然后拉着它出去,他死拽着绳子,那头猪哀啕着,痛得嗷嗷大叫,而埃恩特克先生却笑着对我说,听见没有?它也很害怕……然后,杀猪,恶心的猪内脏的臭味,然后,煮汤,炖猪肉,喝酒。喝到高兴的时候,埃恩特克先生喝得烂醉如泥,掉进了猪油桶里,倒下去的时候,他还连带碰到了烟筒,所以,他的老婆也冲着我大发脾气,操起扫把,先是打埃恩特克先生,然后也打我,但是,我已经没有力气从白帽子旁边挪开身子,它既让我毛骨悚然,又紧紧吸引着我。每次我走进酒店,我都能在大火炉旁边烟雾缭绕的角落里看到那顶白色的毡帽,埃恩特克先生坐在那里,他的皮肤太黑了,几乎和屋里的幽暗融化在了一起。他站起来的时候,白色帽子和白色的报纸也升了起来。埃恩特克先生一定会念黑色专栏给我听,他已经念了十遍了。一天晚上,我正从酒馆往回走的时候,因为埃恩特克先生还在酒馆里,所以我就很愉快地沿着墓墙踩着自行车,突然,我惊讶地看到那顶白色帽子在墙的那边飘动着,或者更准确地说,它沿着长满石莲花的墙壁鬼鬼祟祟地移动着,埃恩特克先生的白色帽子在黑色的十字架之间若隐若现。我跳下自行车,听见埃恩特克先生在庄重地说着……亲爱的亲戚朋友们,今天我们一起来参加这个葬礼,非常悲伤地把来自土地的东西,归还给土地。看哪,我使这些年日,窄如手掌!……我说,虚空的虚空,一切都是虚空,已经无济于事,我们在这里埋葬了一个人,一个先我们而去的人,如果没有复活的事,我们只能徒然哭泣……悲伤和痛苦降临在我身上,我战战兢兢,颤抖与战栗从我的脚趾甲传遍我的周身,最后停息在了我的手指甲尖。我继续沿着墓墙往前走,白色的帽子也跟着我前进,埃恩特克先生继续喃喃地重复朗诵着他的葬礼悼词,就这样,我走到了墓墙的出入大门那里。大门上嵌着铁矛和明显烙过的铁片,在微风中半掩着。埃恩特克先生就站在我的面前,白色的帽子在黑暗中特别显眼,他的哈巴狗蜷缩在他脚下,小狗的耳朵上缠着白色的碎布,埃恩特克先生的鼻子上也包着一块白布,所以,白色的东西和白色的布条就增添了墓地的悲哀气氛。墓地里的灯笼,透过灯罩发着朦胧的亮光,照得枯萎的花圈上干枯的丝带微微发亮。埃恩特克先生喊道,很高兴看到你,很高兴你会到这里,我刚才正在练习我的葬礼悼词,虽然我撞破了鼻子,但是我明天还是能做悼词,你不会来听吧?我说,你说对了,埃恩特克先生,我不会去,因为我在墓墙的这边已经听过了,就在刚才,很短的时间之前,可是,上帝啊,你的鼻子怎么了?他挥了挥手,然后坐在墓碑上,小狗跳到他的膝盖上,埃恩特克先生抚摸着它和缠在它头上的白布,这块布与埃恩特克先生鼻子上的白布相映成趣。埃恩特克先生说,我们玩得正酣的时候,缪菲克突然咬了我的鼻子,然后窜到了床底下,我还能怎么办呢?我也跟着钻进了床底,咬了他的耳朵,一报还一报,现在我们都受伤了,嘿,缪菲特切克,不是吗!他亲切地抱起小狗,然后站起来,得意洋洋地向我说起另一件事情。你知道吗,我已经好几天没有睡觉了,所以我来到了墓地,在这里我可以更加贴近万事万物,所以,在这个地方,我可以想透所有的事情……我真的很想为你组织一次整个地区的由75个队伍参加的葬礼。一个消防队对你这样的人是不够体面的,葬礼上应该有70个消防队为你送行。在不远的合作农场的田地里,我们有许多用来灌溉早熟的蔬菜的水管和分水接头,如果所有的这些灌溉工具都集中起来用于葬礼,送葬队伍抬着你的灵柩从新酒店出发,一路穿过村庄,浩浩荡荡地朝墓地进发,如果消防队员把他们的水管交叉排列成消防梯子的梯队形状,那么,水从连绵延伸的梯子上喷下来,送葬队伍就会行进在水管交叉喷射而成的水雾天国中,每级梯队的地方,都有一个消防员拿着喷水管的喷嘴,下面有6个人举着消防斧头向你致最后的敬礼,但是,葬礼将在墓地里达到高潮,这是我还没有解决的一点小问题。听着,你必须设想一下你的葬礼,想想在葬礼的最后一幕,每个角落都树立着一个水管,如果这些可以做到,你觉得怎么样,还有,如果我们抬着你的灵柩穿过墓地,灵柩悬浮在水管喷出来的水箭上面,它们把你举得高高的,几乎和每条水箭齐高,你又会觉得如何,水箭的力量会把你举起来,你要知道,我的意思是你的灵柩就像莱萨的城堡公园腾空飞起的乒乓球,垂直的水柱会把它定在半空中,你想想,这些水箭,十条水箭可以高举起你的灵柩吗?然后,消防总指挥一声令下,消防员的水管喷出来的交叉水柱同时一致缓慢了下来,减弱了下来,灵柩随着慢慢降下来,你觉得怎么样,这样既祝福了埋葬着你的灵柩的乡村,同时又举办了一个由70队消防员参加的地区葬礼,难道不壮观吗?埃恩特克先生站起来,伸出手指着远处,在半明半暗之中,我可以看到他的手,可以非常清楚地看到它。我突然领悟,埃恩特克先生应该去写作,埃恩特克先生是个作家,他与我的差别就是他不写作,却可以看清任何事情,只有在这里,在墓地里,我才发现埃恩特克先生的思路与我必需的思路是多么的相似,我必须像他那样思考问题,从此以后,我也将以黑色专栏之类的东西,比如修道士,作为思考问题的出发点……哦,埃恩特克先生送我的那块石阶,它一定是来自那个已经颓败消失的萨德斯卡修道院,每个奥古斯丁教派的修道院都从这个母修道院那里带走一块石阶,这块石阶必定是其中一块,勤于著述的修道士带着它四处流浪,以黑色专栏风格的手笔,在漂亮的表面镀金的手稿里叙写描绘了他们的“记住,你将死去”①……我喜出望外地说……埃恩特克先生,你帮了我大忙,你大开了我的眼界,我内心的眼睛,你的那顶白色毡帽教会了我怎么去看问题,现在我终于看到了我以前看不到的,而你已经看到的东西……埃恩特克先生站在那里,散发着耀眼的光辉,我以前怎么没有发觉啊,他那顶帽子,并不是一顶牛仔戴的帽子,而是一圈帽子形状的光环。
几天以后,我去答谢埃恩特克先生的时候,他们告诉我,他昨天死了,非常的突然,三个小时的时间,就突然死了。我说,那他的帽子,白色的毡帽,他甚至戴着睡觉的帽子,哪里去了?他们告诉我,埃恩特克先生把它弄丢了,他本来丢不了他的帽子,但是,他装完一车花椰菜以后,把帽子挂在了最后一节车厢的钩子上,挂了一会儿,火车就开动了,而他的帽子还挂在最后一节车厢的钩子上,一起驶走了,当埃恩特克先生骑着马返回来的时候,火车已经开走了,带走了他的帽子。埃恩特克先生丢了他的帽子,一下子虚弱了,回到家就一头栽倒在床上,三个小时以后,就突然死了。但是,最后一节车厢把他的光环带到哪里去了呢?
注:
①Memento mori:“记住,你将死去”或者“勿忘死”、“生时不忘死”。特拉普修道院作为问候语的警戒,后来在修道士中广为流传,提醒人死亡必将到来。
博•赫拉巴尔
博•赫拉巴尔
博胡米尔·赫拉巴尔(Bohumil Hrabal,1914-1997),捷克作家,生于奥匈帝国布尔诺附近的日德尼采,曾获得法律博士学位,但并未从事过与法律有关的工作。1962年起,年近半百的赫拉巴尔才开始较有系统地创作,其主要作品有《底层的珍珠》《巴比代尔》《我曾伺候过英国国王》和《过于喧嚣的孤独》等,曾获得1994年诺贝尔文学奖提名及其他多个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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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编辑:Flor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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