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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洛拉德·帕维奇:这蛋里有你生命中的一天 | 想象力荐读

2017-01-04 米洛拉德·帕维奇 未来文学



“哎哟,先生,你怎么一点儿也不会思考?怎么不会思考的?难道你思考不是用脑子而是用耳朵?须知在这世上,我们的一切问题都出之于给我们什么光阴就得打发什么光阴,我们无法躲开带来灾祸的日子。问题的根子就在这里!你口袋中如果攒着我这个鸡蛋,一发现下一天不是好日子,你便可以打碎这蛋,从而消灾避邪。当然,为此你缩短了一天寿命,可你黯然失色的一天却能变成美味的煎蛋。”


哈扎尔辞典(节选)

[塞尔维亚] 米洛拉德·帕维奇

戴骢/南山/石枕川 译



 

关于蛋和弓的故事他说:我进了清凉的店堂,感到全身轻松。传来一阵阵的小提琴声,那声音一如给象棋布局那样,若经拼凑并稍稍改变音调和次序,便是一首完整的波洛涅伊舞曲。过了好一会儿,从里屋走出来一个匈牙利人,乐器店的主人,乳青色眸子,脸儿红红的,像就要孵蛋的母鸡,那凸出的下巴则像带脐眼儿的小肚子。他掏出随身烟灰缸,抖落烟灰,再小心翼翼地合上盖,然后问我是否走错了门。确实常有走错门的,皮货店就在隔壁。我问卖不卖供未成年小姐用的小提琴或大提琴,我想买一把,如果价钱不贵的话。

 

匈牙利人转过身子正想回他发散着红辣椒味儿的里屋,帽里的母鸡抬起身子,开始咕咕叫唤,要人们注意她刚下的鸡蛋。匈牙利人小心地捧起蛋,在蛋上写了宇,放进抽屉。他在蛋上写的是日期:1982年10月2日。我好生奇怪,因为今儿距这个日期还差着好几个月。

 

“你何必买小提琴或大提琴呢?”店主人站在店堂与里屋之间的门下端详着我问。如果买唱片、收音机、电视机,那倒罢了,可你知道什么是小提琴吗?驯服小提琴就像种田,天天得忙着耕耘、播种、收割,年年如此,而且驯服小提琴靠的是这个玩意儿,”他指指像挂佩刀般挂在腰际的一把琴弓,随后把它抽出来,用手指紧了紧弓上的马尾,他指甲下边套满戒指,好像生怕指甲会飞掉或脱落。“先生,给谁买小提琴?”他问,准备回他的里屋。“还是买其他东西吧,可以给她买辆助动车或者狗什么的。”

 

他说一不二的口气使我茫然失措地呆立在店堂里,虽然他用的字句并不严厉、横蛮,就像是易饱而无鲜味的食品。这个匈牙利人运用我们的语言相当纯熟,只是在每句句子后面要加上我所不懂的一两个匈牙利字眼儿,就像蛋糕之后还要加上甜点心。他现在就是用这种凋门劝我:“先生,去为你那小姑娘寻找另外的幸福吧!小提琴这种幸福对她来说太艰苦了,而且为时太晚、太晚了,”他从发出辣椒味的里屋门口说道。“她几岁啦?”他正经八百地问。

 

问罢人便消失不见。但能听到他在更衣,似乎准备出门去。我告诉他说,杰尔索明娜·莫霍洛维奇的年龄是七岁。一听到这话,他不由打了个哆嗦,似被魔杖击了一下。他把这话悄声译成匈牙利语。显然,他只能用他的本民族语来计数。从而一种奇怪的气息在房里弥漫开来。那是甜樱桃味儿。我明白了:这味儿与他的心情改变有关。匈牙利人把烟斗模样的玻璃器皿凑到嘴上吮了口樱桃酒。他走过店堂时像是无意间踩住了我的脚,摘下一把儿童大提琴。把大提琴交我时仍踩住我的脚不放,以此表示他这店铺的空间很小。我站着,也像匈牙利人那样装糊涂,不过是他占便宜,我吃亏。

 

“买下吧,”他说。“这木料的年龄比你我的年龄加起来都大,而且漆得好极了……你听!”

 

他用手指拨动琴弦,大提琴的四根弦发出了和音。他放开我的脚。和音似乎给世上的一切带来了解脱。

 

“你听到了吧?”他问。“每根琴弦都发出其他三根弦的音响,要听出这一点,得学会同时倾听四种不同的声音,可我们都懒于这么做。听出来了吗?或者听不出来?四十五万,”他把匈币折算成我们的货币。我听到这个数日,像吃了电棍似的打了个哆嚏。他仿佛能看见我口袋里的东西,这数目和我口袋里的钱恰好相符,不多也不少。这笔钱是我早就为杰尔索明娜准备好的,我当然知道这笔钱算不上是巨款,可我用了整整三年时间才积攒起来的呀!好吧,我说我决定买下…………“总数五十万,请付款,”匈牙利人说。

 

我打了个冷战。

 

“你不是说四十五万吗?”

 

“是的,我说过,但这是大提琴的价,另五万是琴弓的价。你是否不买弓?不需要弓?我认为乐器没弓是玩不成的……”

 

他从琴匣里取出弓,放进橱窗。

 

我目瞪口呆,说不出一句话。先是吃耳光,后是这个匈牙利人,我给闹懵了,但最后还是清醒过来,就像大病初愈,酒醒或者梦醒,我睁开眼,晃了晃脑袋,决不再让匈牙利人看笑话,我压根儿不稀罕弓,再说我也没有买弓的钱。我把这一切都说给了匈牙利人听。

 

他刷一下披上大衣,店堂里立时发散出樟脑味。他说:“先生,我可没时间等你挣够了钱来买弓,再说你一时也难以挣到这五万买弓的钱。所以要等的是你,不是我。”

 

他本想丢下我一走了之,但,走到门口却又收住脚,转身提议:“这样吧:用分期付款办法买弓。”

 

“你逗我玩儿?”我嚷道。我可不愿继续这场游戏了,转身往门外走去。

 

“绝不是逗你玩儿,是谈交易,你可以不同意,但听我说……”

 

“……你说吧,”我答。

 

“买下我的弓,同时买下我的蛋。”

 

“买蛋?”

 

“是呀,刚才母鸡下蛋你是亲眼看见的,我说的就是方才下的鸡蛋,”他从抽屉里拿出才生下的蛋,伸到我鼻子底下。

 

鸡蛋上是用铅笔写的那个日期:1982年10月2日。

 

“鸡蛋和弓一样价格,付款期限:两年……”

 

“你说什么?”我问,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匈牙利人身上又一次发散出甜樱桃味。

 

“也许,你母鸡抱的是金蛋?”

 

“我的母鸡不会下金蛋,先生,但它下你我所下不了的,它下的是年月日,每天早晨,它下一个礼拜五,或者礼拜二。举个例子:今儿下的蛋里,代替蛋黄的是礼拜四,而明儿的蛋里藏着礼拜三。破壳而出的不是鸡雏,而是蛋主人生命中的一天!而且是什么样的一天呀!因此它不是金蛋,是时间蛋。先生,要你这价还是便宜的哩!这蛋里有你生命中的一天,这一天就像蛋里的小鸡雏,能否破壳而出决定于你。”

 

“即使我相信你说的话,我又何必去买本来就是我的一天呢?”

 

“哎哟,先生,你怎么一点儿也不会思考?怎么不会思考的?难道你思考不是用脑子而是用耳朵?须知在这世上,我们的一切问题都出之于给我们什么光阴就得打发什么光阴,我们无法躲开带来灾祸的日子。问题的根子就在这里!你口袋中如果攒着我这个鸡蛋,一发现下一天不是好日子,你便可以打碎这蛋,从而消灾避邪。当然,为此你缩短了一天寿命,可你黯然失色的一天却能变成美味的煎蛋。”

 

“如果你的鸡蛋果真如此神奇,你干吗不自个儿受用?”我说时一眨也不眨地瞅着他眼睛,他那眼睛诡秘莫测。他双目中是纯粹的匈牙利语。

 

“你先生是在开玩笑?你可想过这只母鸡已给我下了多少蛋?你可想过,一个人为了要活得快活,可以把他的寿命打碎多少天?一千?两千?五千?不,我的蛋你要拿走多少听便,要拿走我的日子可不行。此外和普通蛋一样,这些蛋也有一定的保质期,一过保质期便会发臭,失效,因此要在它失效之前卖出去,我的先生。你已无选择余地,签字吧,”他把话讲完后,在一张纸片上写了几个字,塞给我签字。我问:“你的蛋能否使物品,例如书本,减少或紧缩出一天时间来?”

 

“当然能,不过得从大头那一端打碎它才行,但为此你本人却失去了使用它的机会。”

 

我把字条垫在膝盖上签了宇,付罢款,接过收据。又听到了母鸡的叫声,但这次是从隔壁房里发出的。匈牙利人把大提琴和弓放进套子,小心地包好鸡蛋,随后我俩一前一后离开了店堂。可他又生出事来、像逗我玩似的命我用力拉住门把手,将门关严实,他则去为橱窗板上锁。待一切做罢,他顾自扬长而去。不过走到拐弯处,却又转脸冲我说道:“注意!蛋上写的日期是保质期的最后一天,过了那天蛋便会失效……”

 

苏克博士在归途上老提溜着颗心,怕再次遭殃。幸好下雨,什么也没发生……他一溜小跑奔他母亲的家……口袋里装着预示死亡的钥匙和可以使他死里逃生的蛋……蛋上有日期,钥匙上有个金把手。家中只母亲一人。傍晚时分她爱打会儿盹,所以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儿。

 

“请递给我眼镜,”她对儿子说,“让我读给你听有关哈扎尔人坟地的详细描述。你听,关于乞拉列夫的哈扎尔人,苏克博士是怎样说的:“ ‘墓群以家族为单位,坟墓杂乱无章地散落在多瑙河沿岸。但死者的头一律朝耶路撒冷方向。墓穴都是双层的,死者和他们的马匹安葬在一起。由于头朝向耶路撒冷,因而闲着的人眼和马眼都朝相反方向。死者眼若能瞧的话,瞧见的定是他妻子的臀部,因为妻子的尸体蜷伏在前者的小腹上。也有直立式安葬的,不过都保存得很不好。这些力图冲天飞升的立尸大半都己腐朽,他们的颅骨上都刻有“耶乎德”这个名字或者“萨霍尔”(“黑色”)这个字样。坟角有黄火的痕迹。死者足后安放着食物,腰际佩着刀,身侧有各种家畜和家禽的尸骨,有的墓穴中是胡羊,有的是牛或者山羊,有的是鸡、猪或者鹿。死者如果是孩子,则放在他身边的是蛋。作为陪葬物的还有镰刀、钳子等工具和珠宝首饰。死者的口、鼻、眼均由碎瓦覆盖。瓦片上刻有犹太人的七连灯台图案,瓦片为三世纪或四世纪罗马所造,而灯台图案是七世纪、八世纪或九世纪所刻。灯台及其他犹太人象征物的图案显然是用利器粗糙地刻出来的,似乎刻得很匆忙,或者是私底下偷着刻的,或者不敢刻得惟妙惟肖,也可能他们记不住描画对象的特征,以致让人觉得他们从未见过灯台、灰罐、柠檬、羊角和棕榈,纯系临摹他人之作。用以遮盖口、鼻、眼的带有图案的瓦片原是为了阻止恶魔人墓的,但如今这种瓦片在整个坟地上随处可见,像是有某种强大的力量胜过了地心引力,将它们吸出墓穴,四处抛扔,因此现在已没有一片留在原处阻挡恶魔了。我们甚至可以假设,后来出于某种可怕的、外人所无从知晓的紧迫原因,故意把这些用以遮盖口、鼻、眼的瓦片从别的坟地移到了这里,以便放任恶魔进入某些坟地,阻止恶魔进入另一些坟地……”

 

此时门铃大作,客人们纷纷来到。杰尔索明娜·莫霍洛维奇穿着一双引人注目的靴子。但她的眼睛虽然美丽,却显得呆滞,似乎不是眸子而是两颗宝石。苏克教授的母亲当着大家的面把大提琴给她,吻了她的眉心,于是在她眉心间留下了第三只眼睛——苏克教授的母亲涂了唇膏的唇印。苏克教授的母亲说道:“杰尔索明娜,你知道这礼物是谁送给你的吗?你猜!是苏克教授!你应该写封信好好感谢他,感谢这位年轻而英俊的先生。餐桌上的主宾席我一直是为他留下的。”

 

苏克太太陷人重重的心事之中,她的心事沉重得好似靴子,可以把脚踩疼。她安排客人一一入席,可是让主宾席空着,仿佛还未心死,仍在等待那位嘉宾光临。她漫不经心地、匆匆忙忙地让苏克博士坐在杰尔索明娜和一个年轻小伙之间。他们身后是盆榕树,刚浇过好多水,可以听到水珠从叶上落到地面的声音。

 

在晚餐席上杰尔索明娜侧身用灼热的指尖碰了碰苏克博士,说:“在人的生活中,行为就像菜肴,思维和感情则像调料,谁要是在甜樱桃上撒盐或者在奶油蛋糕上浇酵,那么这人就要倒霉……”

 

杰尔索明娜说的时候苏克博士正在切面包,他一边切,一边想:“她有些年跟他在一起,而另一些年,则跟世界上其他人在一起。”

 

晚餐结束后,苏克教授回到他旅馆的房间,从口袋里掏出钥匙,取来放大镜对着它细细研究。在作为钥匙柄的金币上他看到了一个犹太文字母“赫”。他笑了,将钥匙放在一旁,然后从皮包里取出1691年达乌勃马奴斯版的《哈扎尔辞典》,临睡前,他读了《奶妈》这一辞条。他已相信那部有剧毒墨汁的版本就在他手中,读者连续阅读九页便会一命呜呼,而他从未连续阅读四页,故无性命之忧。他思忖:非万不得已,千万别在雨天赶路。这天晚上他选读的辞条不算太长:“哈扎尔人中间,”达乌勃马奴斯的辞典记载道,“有一些能分泌含毒乳汁的奶妈。有人认为她们是两个阿拉伯部落——曾被伊斯兰教教徒从麦地那驱赶出去的两个部落中一个部落的后裔,原因是她们也相信和尊崇贝督因人第四神灵马那。当人们欲除掉一名不得人心的王子,或想除掉财产的共同继承人中的一人时,就会请来这些奶妈。这便是:”毒乳汁品尝者“一说的由来:先由一些小伙子和那些奶妈上床,并吮吸她们的乳汁,然后再将需要她们哺乳的孩子交给她们。倘若那些小伙子安然无恙,她们便可进入哺乳室……”

 

黎明时分苏克博士睡着了。在入睡之际,他想:他永远也不会知道杰尔索明娜那天晚上跟他说了些什么。因为对她的声音来说,他是个聋子。

米洛拉德·帕维奇

米洛拉德·帕维奇(1929-2009),塞尔维亚作家、诗人、翻译家、文学史学家、文艺学家、哲学博士,贝尔格莱德大学教授。帕维奇曾被美国、欧洲和巴西的学者提名为诺贝尔文学奖候选人。他的主要文学作品有:诗歌散文集《最后时刻的灵魂谷》(1982年);短篇小说集《铁幕》(1973年)、《圣马克的马》(1976年)、《青铜器》(1979年)、《俄罗斯猎浪犬》(1979年)、《贝尔格莱德故事新编》(1981年)、《翻过来的手套》(1989年);长篇小说《哈扎尔辞典》(1984年,同年获南斯拉夫最佳小说奖)、《用茶水画成的风景画》(1988年,获1988年南斯拉夫最佳作品奖)、《风的内侧,又名海洛和勒安德耳的小说》(1991年)、《君士坦丁堡最后之恋》(1995年)。


一日一书


疯子的自由


作者: [法]弗朗索瓦·勒洛尔 

译者: 郑园园 

定价: 40.00

出版社: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出版年: 2016-9


18世纪末的法国巴黎,大革命的暴风雨即将到来,社会激流涌荡,人人似癫如狂。在这个 举世皆疯狂的岁月里,那些被送进疯人院的真正的疯子,因为一位医生的到来,逐渐终结了贱民、畜牲与恶魔的境地,重获尊严与自由。菲利普·皮内尔,以人道主义态度对待精神病患者的先驱,现代精神医学之父,在与野蛮和贪婪战斗的同时,如何才能真正解除铐在人们心灵上的枷锁?在解放病人的道路上,是否也因此更向前一步,开启一个全新的时代?在这个破碎飘摇的年代里,爱情又将是什么滋味?《疯子的自由:菲利普·皮内尔医生在1789—1795》,一部生动书写法国大革命时期巴黎疯人院真实状况的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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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写作者:

黄惊涛 | 金特 | 黎幺 | 东荡子 | 陈梦雅 | 毕飞宇 | 李宏伟 | 孙智正 | 万夏 | 魔头贝贝 | 彭剑斌 | 马松 | 司屠 | 陈集益 | 冉正万 | 甫跃 | 马拉 | 朱琺 大头马 | 王威廉 | 朵渔 李约热 | 王小王 | 冷霜 | 贺奕 | 胡桑 | 凌越 | 须弥 | 何小竹 | 冯冬 | 茱萸 | 雷平阳 | 刘立杆 | 西渡 | 蓝蓝 | 赵松 | 曹寇 | 颜歌 | 朱庆和 | 李静 | 张光昕 | 顾前 | 杜绿绿 | 文珍 | 魏微 | 庞培 | 赵野 | 陈东东




本期编辑:陈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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