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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东东:由想象而秉有一种眼光 | 未来荐读

2016-12-18 陈东东 未来文学



在七间缺损的梦的房间里,在月色、火光和大面积阴影的旋舞摇曳里,仿佛经历了作为启示的黑暗的统治,七个人看见七种幻象。它们被书写在石灰内墙上,而内墙很快就全面坍塌了。


地址素描

陈东东


 

聚义厅


聚义厅在水泊梁山深处或高处。新近开辟寻访聚义厅的一日游节目,从一家星级酒店背后的小码头开始。上午九点,导游安排一干人乘上宋式木船,划向大湖尽头可以形容为另一片大湖的草裙芦苇荡——的确像旅游小册子说的那样,芦苇荡如一袭伟大的草裙,系在梁山粗壮的腰际。梁山的上半身露出水面,其巅峰——或可称之为额际——则围着偏低的云霓头巾。宋式木船停在芦苇荡里的竹阵码头旁,导游带着一干人上岸。他们进山门,拐向被翻新加宽的上山的石板路,到山神庙边上一家定点餐馆匆匆用午饭。然后他们继续上山,不懂得爬山乐趣的会去乘缆车。两小时后,汗水淋漓的爬山者和乘缆车上来已等得不耐烦的那些人,在分金亭前又告会合。导游带他们去看演兵场——不用过多久,当一条盘山公路修成,这古演兵场将理所当然地充作停车场。旅游者拍照,趁机怀古,并隐隐记挂着聚义厅——此行的目的地。把他们领出演兵场,导游又带他们爬山一小截,专门去看了“替天行道”旗。然后,隆重地、隆重地从一片柳林向一片松林那么一婉转,忠义堂进入了人们的视野。


这忠义堂绝不是宋式建筑,它根本没有费心去仿宋。在梁山巅顶这片难得的空地之上,它大而无当地木然蹲伏着。它的左侧是公共食堂,右侧是加盖的外宾休息室。在它的正门前,七十二级又加三十六级的水泥台阶下,是涂抹了七彩油漆的两位梁山好汉的石雕像:李逵正舞弄板斧,武松则斜挥哨棍。导游解释说:这两位好汉出身没问题,晚节也干净,始终保持着造反阶级的本色及本性,并且又都是打虎英雄,所以挑出来摆在堂前。跟水泥台阶的数目相当,忠义堂的柱子也里外两层分别为三十六根和七十二根。进入忠义堂,是正对着宽敞的红漆大门排开的座次。与门相对的那面墙下一字横排着三十六把紫檀木交椅,左右两边,则沿墙各排着三十六把花梨木交椅。由交椅三面围起的水泥地面上,铺着一块羊毛大地毯,上面编织着天罡地煞一百单八将的绰号姓名及其形象。在这些之外,在正对大门的那堵白墙正中的位置,在三十六把紫檀木交椅之上,贴挂着一个小小的牌位,写的是“天王晁盖”四个仿宋字。导游开口说:从它,我们将寻访聚义厅。


熟悉梁山历史的会明白,忠义堂其实是从聚义厅进化的另一个建筑,正仿佛人是从古猿进化的另一类动物。忠义堂建立,聚义厅消失,正仿佛人类出现而古猿匿迹。令聚义厅进化为忠义堂的标志是晁盖之死。所以,指着晁盖的牌位导游才这么开口说:从它,我们将寻访聚义厅。


导游接着提示,寻访,不如说获得聚义厅的最佳方式应该是想象。建筑之进化不同于植物或动物之进化。忠义堂成立了而聚义厅被它包容进内部——忠义堂从聚义厅的进化其实就是把聚义厅变为一个核心,一个具体而微、隐于每一部件之内的核心。在忠义堂的每一梁柱、门扉、窗棂和墙壁里,都有一一对应的、深藏着的聚义厅梁柱、门扉、窗棂和墙壁;在忠义堂的一百单八个交椅座次里,更有十八个聚义厅交椅座次。导游说,所以,最重要的是应该动用想象,由想象而秉有一种眼光,可以看穿忠义堂,寻访、触及并获得其中的聚义厅。


一日游节目到此进入了它的正题。而时间已经是下午六点。初月悄然东升,它吸收阳光又反映那光芒。削过“替天行道”的旗杆尖端,有一线星光斜照下来,于下午六点正好射在“天王晁盖”的牌位上面。这牌位近乎一个入口,从它,旅游一干人将抵达忠义堂内部的古迹聚义厅。



病花园


转眼又是五月,那个植物人也已经在花丛里躺了将近三十年。因为花园相套于医院,或如一个胃不好的诗人所言,医院跟花园互为骨肉,把玻璃暖房辟作病室就顺理成章了。护士们尽管穿行忙碌,却并没有辜负绿荫小径、水榭游廊和惟一的病榻周围的春光。她们洁净、鲜美、可爱、亲切,令人想到高级餐馆里训练有素、热情周到的服务小姐,只不过她们送上和撤下的是体温表、注射器、内窥镜、氧气袋、昂贵的药剂和病体用剩的一只只空瓶。她们的风度是被消毒液浸透了的。进入玻璃暖房后,她们又充任花匠,小心细致地栽培护育着那个躯体,为他修枝、嫁接、供水、打针、翻身、擦拭和点穴,却并不指望他枯木逢春,又会开花结果什么的。边上的几台高精度监视器,可不只用来作为摆设。


手术室则布置于石舫,面前是一片不大的水域。它从未被真正启用过,所以它总是被包裹在处女初夜般的紧张氛围里。这可以从由波澜反映到石舫狭长顶棚上的震颤的光斑,水中那些突然急停、锐角度折返和神经质地跃出池面的红鱼感觉到。卫生工人一大早就被要求抓紧时间把手术室擦试干净,喷上清新剂。不久,女麻醉师会骑乘着竹扫帚低掠草坪、穿越桥拱、落到石坊船头。她先要找红鱼和一朵梨花来做做试验,看看她的意念麻醉法是否还管用。


六边形木塔位于花园幽美的西南角,它算是主任医师的诊疗办公楼。阴晦的光线下,一只受到充分鼓励的手大胆抚弄了植物人配偶的乳房,讲解病理的腔调从刻板严肃到轻快狎昵,直至急切呻吟,喘不过气来。主任医师由此获得了对这座花园完全的接管权。他一面从八卦裙底下抽出自己,一面就已经对这座私家花园又有了新的改建规划。这需要新的园艺、新的颓废、新的从塔尖俯瞰的激情和新的对肉体的脱胎换骨。


不过,当主任医生又坐定下来,他只是写下一页新的病历。这病历也会同此前写下的十万册病历一样,被收藏进由两座月牙桥联接的三间小书房。三间小书房曾分别被命名为“上日轩”、“今么斋”和“扪朝馆”,以这种轩斋馆名印行的几种诗集、曲谱和流水笔记也跟病历堆放在一起。一个居士、清客、前管家和鸦片瘾君子有时候会踅进这大半被尘封的纸张库里。推开一扇向上开启的老式木窗,凭靠着重温“饭蔬妙手前溪星止酒人间一枝梅”这样的旧句。他把放大镜拿在手里,踱上月牙桥(从一座到另一座),看到女麻醉师又进入了状态,脱得一丝不挂,盘坐在石舫的桅杆(也许是旗杆)顶上。


按照胃不好的诗人所言——按照被广泛歪曲的另一个说法,这座花园的灵魂应该是那个植物人。他在花丛中已躺了将近三十年。他那么重要,而一只栖于凉亭栏杆的鹦鹉对他的重要性却三缄其口。植物人作为转变了形态的肉体生命,其宁穆、安逸、平和、圆融、寂寞及不祥,成为对死亡的一种长生的欲望。这种欲望漫布在花园五月的空气里,令香樟和古柏喧哗,令天鹅梦想中飞翔,令一对在假山后面交合的表兄妹经受了电痉挛。而当玻璃暖房从正午移进黄昏的紫光,终于又有几组星辰折射病花园。一个秀丽的护士兼花匠将侧卧于植物人暧昧的那一边,替他的定时勃起手淫。她的方法总是有效的,她充分地打开了花园的每一个色情毛孔,出汗、又出汗、吐故纳新。这时候,胃不好的诗人有了他的第三个说法,那是更为牵强附会的无稽之辞,无须录于这页病历。



步行城


异常激烈、揪心、残酷无情、你死我活的商战,给消费者带来过巨大的好处。在一次比一次慷慨和忍痛的降价、甩卖、大赠送和自取所需式清仓运动以后,几家大企业支撑不住了,小店小铺乃至中型超市则早已倒闭。终于有一天,这种好看的商战宣告结束,像预料的那样,步行城集团取得了完胜。这跟它名下的那支足球队提前成为联赛冠军一样令人兴奋不已。


兼并了往日所有的竞争对手,步行城集团一统天下,决心来一个空前大举措。它买下了所在地水市的全部地产——这没有花去它太多的资金——由于水市遍布着海子、半湖、河道、沟渠、池塘和蓄水库,实际的陆地面积极为有限,而规则规定,水域不算地产面积,购买陆地可获赠水域——条件是必须保有这水域。居民被疏散到水市郊外——步行城集团全面扩张了——它要将水市变成一座真正的步行城。


为了保有水域而又尽可能利用这水域面积,步行城在水上架起了玻璃钢桥梁、玻璃钢平台、玻璃钢长廊和玻璃钢穹隆。实际上,整座步行城的空地是玻璃钢空地,被架起在水域之上。玻璃钢下面是过去的水市,是可以亲切地看到的透明的海子、半湖、河道、沟渠、池塘和蓄水库,里面畅游着电动海豚、塑胶美人鲛、遥控鸳鸯和真的金鱼。水域被辟作步行城的水上游乐场,但所有的游乐项目都不是直接在水中,而是在玻璃钢表面进行的。在玻璃钢上,有那么多的游艇、摆渡船、拖轮和双体自划舟,它们安稳而迅疾地穿梭往来。弄帆板和摹拟滑水者在较僻静之处,玩电子钓鱼的人们则聚在廊间。——步行城将水市覆在下面,那是一种装置,作为记忆、怀旧之情、替代性猎奇和计时买卖的抒情风景。


有限的、相对而言极为稀少的陆地得到了充分利用。一些旧建筑适度改造了,更多的旧房子成片被拆除。步行城充满了各种商厦、商厦和商厦,以及大酒店、大饭店、大宾馆、大歌剧院、俱乐部、博物馆、展览厅、电影院、图书馆、医院、学校、咖啡馆、酒吧、茶楼、舞场、健身房、发廊、美容院、恋爱中心、美术馆、时装店、诗歌角、广告公司、大会堂、游泳馆和销魂浴室。步行城力求它的建筑物风格统一,保持同样的明快、敞亮、高洁、清新、晴朗、光彩、晃眼和迷人。


在步行城里,所有的建筑物形状都不规则。其原因固然在于水域过多而陆地窄小。原因也在于步行城有意要提供一种弧圈视野和螺线进程。它留给行人的街道总是弯曲的,伸向想象不到的下一个商业区或下一片玻璃钢景色。这种不规则、弧圈、螺线和弯曲,也是步行城之为步行城的标志和保障——任何车辆都将不能在这种无法展望、直行和倒车的街道上行驶。并且,如它的设计师所言:不规则、弧圈、螺线和弯曲的路径不断向行人展示其身后的城市,每一步都给人跟韵律相关的启示,比起直交道路系统更能提供丰富的都市戏剧性——直交道路的远景一眼就会被看穿,也就减少了想去发现什么的趣味。


能够发现的最终只是步行城的商业性。它如此庞大,建筑完成后仿佛一块延伸进玻璃钢海湾的商业次大陆。完全的步行将令行人们——那些消费者——疲惫不堪、困顿无望、最终闻名却步;另外,它也会使得行人们——那些消费者——充分地迷失。所以,步行城动用了电梯、升降机、高空览车和地面传送带,这给予行人——那些消费者——不少方便,不仅代步,而且指路,这也让步行城更吸引消费者。


步行城于是添加它的电梯、高空缆车和地面传送带,使之形成一个系统,一个与玻璃钢下的水市、玻璃钢上的游乐场、统一的建筑风格、不规则的建筑物形状、弧圈视野、螺线进程和弯曲的街道相平行的营运系统。它不断地加强,日益完善。步行城因而不复步行城。步行城因而更像是一个传动机器城。

 

云居庵


云居庵总是尽可能深隐。按照“大隐隐于市”的俗说,云居庵常常在闹市嘈杂中选择一处地址座落,并使其外观不引人注目。它曾经是由竹篱笆围起的花园里一幢单独的小楼,后来又挤身进石库门建筑群。它的由青瓦做成的门檐从石灰高墙的半腰里翘出,窄小,遮不住,似乎并不想展开,相反一心要收缩。

当石库门建筑群被拆除以后,云居庵隐藏得更深,搬入某超高层建筑的一个小单元。它真的居于云间了,在第五十七层一条走廊的尽头。不锈钢防盗门死死把关,在门铃旁,那个人家通常挂一本吃闭门羹访客留言簿的地方,挂着一块小木头牌子,上面是工楷写就的“雲居庵”三个字。


云居奄的窗上总是遮着窗帘,阳台也由玻璃和铝合金封闭,安上了百叶窗。那只是一室一厅的小单元,配以厨房、卫生间和小壁橱。它的内景是难得一见的,只有每天上午,一个被雇去清洁厨房和卫生间的老妇人,才被允许进入云居庵的客厅。推开门,客厅是简单的,呈现一派暗红色调。蒲团、钟鼎、木鱼和佛龛齐全。老妇人不识字,不知道菩萨两边的对联,要说出怎样的教诲。


唯一的房间是禁地,小壁橱和阳台也一样是禁地。想要对云居庵的内景多看上一眼几乎不可能。它绝不对外开放,它仅仅是三二女尼的云居庵。因此,关于云居庵,话题常常是猜测,传说则总是离谱,较为准确的消息,将来自一个长相抽象的采买小尼姑——来自她采买的货品,而不是她的举止和言谈。


这个沉静无言、行动呆板的小尼姑总是在下午两点离开云居奄,乘电梯下楼,骑一辆助动车赶往商业区。她去得最勤的地方是书店,一大摞一大摞的书籍被她提着、抱着捆到车架上,运回云居庵。她选购了那么多哲学书,她也尽可能地选择其余各种门类的书。而这些书因为是运进云居庵的,似乎又都可以被当作修炼之书。除了书籍,她还去花鸟市场,她买回了大量的金鱼、雀鸟、盆景和奇石。在瓷器店,长相抽象的小尼姑总是要光顾名壶专柜。她对茶壶的需要量也大得惊人。


正是由于小尼姑采买货品的这些较确切的消息,产生了有关云居庵的费猜测的话题和离谱传说。——根据货品目录,在云居庵里必定会有一个藏书宏富的超级图书馆、一个摆满名壶奇石的博物馆、一个盆景馆、一个水族馆和一座鸟类乐园。而云居庵,当它被迁入超高层建筑的第五十七层,它只占有一室一厅的一个小单元。根据清洁厨房和卫生间的老妇人所见,厅是干净的佛堂,厨房和卫生间则并不兼有其它用途。那么,在一个全封闭的阳台、一个小壁橱和一间肯定不会超过十五平方米面积的房间里,怎么可能安排下图书馆、博物馆、盆景馆、水族馆和乐园?或许,缩小规模,把盆景馆降为暖阁安排到阳台上;把图书馆降为阅览室塞进小壁橱;把博物馆降为陈列所布置在房间里;水族馆则降为房间中央的鱼池;鸟类乐园则降为悬挂在房间天花板上的一串鸟笼。那么女尼们的床榻又在哪儿呢?或许她们无须睡眠,她们一夜夜在佛堂(客厅)打坐?


然而小尼姑所购货品的数量是那么巨大,并且这数量仍在与日俱增。这么多货品相加起来的体积是一室一厅的云层庵无论如何都无法容纳的。它们是如何被悉数装进云居庵的呢?更加值得一问的是:云居庵为什么要购入这么多货品?它们对于一座寺庙是合适相宜的吗?货品的数量多到近乎无限量,这太令人费解、无法想象。


谁又能解释得通呢?没有人出面解释。出家和出世了的女尼们绝不会以任何方式说出云居庵的内幕。一家广告公司(它也在这幢超高层建筑的第五十七层)为此举办了有奖竞猜活动。谁给出合理的答案(因为谁也不知真相),谁就将获得去佛国旅游七天的好运。几乎所有的有奖竞猜爱好者都对此活动倍加关注——这使企图深隐的云居庵变得格外显眼了——但却很少有人真正参与进去。有谁能给出合理的答案呢?或许那个被雇去清洁厨房和卫生间的老妇人能够。然而老妇人,近日竟也削发为尼了。



编目馆


对理想的呼唤其实是对一种秩序的呼唤。这种秩序暂时还只是想象的秩序,尚未在这个世界实现,或尚未在这个世界实行。新的理想——不同的理想,有赖于对一种新的、不同的秩序之想象。在这个世界的各种理想里,有一种理想——有一种想象的秩序,是以对一切事物重新分类为出发点的。而欲使这种重新分类的理想实现,欲使这个世界在一种新的秩序下存在,就必须从头来过,对宇宙万有作详尽繁琐复杂的鉴别取样、登录存档和罗列编目。编目馆的建立,即由于此一理想的建立。


编目馆作为一种改变世界秩序、将宇宙万有纳入一个全新分类系统之理想的现实基地,并没有如预料的那样,取一种崭新的建筑风格。理想主义者甚至并没有为编目馆特意去建造一幢新房子,而只是将一片旧宅腾给编目这一新用途——这种做法其实正符合对事物重新分类编目的企图——那片旧宅被重新编了目,由过去的二流红灯区变成了展示新理想、新世界图景的一个用力的支点。编目馆的人员也是以这种重新编目的方式获得的。原先出入旧宅的老鸨、乌龟、堂客和野鸡,现在被编到了工作者目下,分为主管员、接待员、实践员和补充员各类,开始做名称不同的事情。


编目馆因为既是新理想的产儿,又是去生养新秩序的产床,所以是一个特殊的地址。它表面上毫无半点新奇,它的路径、门庭、屋角、窗棂、院落、亭阁、草树、光影和灯盏仍然属于它所在的旧世界。它的夜晚仍然比白天热闹。它的格局,仍然是一个花场老风流以平生经历为蓝本安排的平庸格局,适合皮肉买卖的格局。但是,名称变了,它成了完全不同的所在。


当夜晚到来——编目馆已经将“夜晚”列在了[阴门]目下——一颗红色信号弹(它列在[精子]目下)射出,编目馆开始了它最重要的一项工作。被列在[九窍]目下的男人们络绎到来,由[十窍]目下的接待员领进[四方]目下的房间。他们被接待员领上板床(在[四足]目下),揽入怀抱(在[温柔乡]目下,他们[一足]目下的阴茎被要求插入单孔检测器(跟夜晚一样列在了[阴门]目下,但是从[深邃]目亦能查获),以便从粗细、短长、冷热、软硬及耐久性和活跌性诸方面对其进行详细考核、并将情况一一记录在印有表格(列在了[网]的目下)的纸上。而纸跟房间一样,是列在[四方]目下的。如此,[九窍]目下的男人——每一个具体的男人——将会被更微妙地编列于[迟钝]、[犀利]、[快捷]、[缓慢]、[凝固]、[流动]、[松懈]、[易碎]、[柔韧]和[多变]等各种子目之下。一整套完美的“十窍系统新秩序分目长编”将在这样一夜夜的努力下建立起来。


其余的各种新秩序分目长编也在建立起来。整个世界至少在编目馆内已经被改变,被涂抹上了新理想色彩。在世界于编目馆内遭遇改变的同时,编目馆本身也一点点改变了。它变得对新秩序而言更为合理,它事实上已经从企图重新分类宇宙万有这一新理想的现实基地,变成了一个小型的、万般俱全的、越来越丰富、繁复、琐屑、具体和细节化的模型或摹拟世界。在这里,一切被以曾目、祖目、父目、目、子目、孙目和玄目的各级编目分化,又重新组合,成为一个词语、书面和索引中的理想世界——编目馆内的新世界。而编目馆由于对这样一个新世界的创造——完全可以被名之为创造,况且“创造”是被编在[分类]目下的——和容纳,形象更为模糊暧昧了。在外观上,它本来就没什么理想色彩,如今则更为黯然、蒙尘——也许因为九窍男人被编目完毕了。而这正符合——总是符合的——理想主义的实际规则:当一种新秩序建立起来后,它也像旧秩序一样颓废。



河源镇


因为长河是国家的命脉(这一说法最近甚至被写进了宪法),其源头就更加至关重要了。它成了真正的出发点。国家从它所在的镇子开始,镇长办公室就在它楼上的大房间里。而它的屋子是敞开式的,日夜吐哺的泉眼被安上了一个由六公斤黄金做成的麒麟咽喉。涓涓细流由白银水槽引出,到镇委大院以外,穿过老式而花哨的吊桥,跌进深窄的青石山涧,就蔚然壮大成河了。这种变化难以被人见到,人们对它的印象只是靠听力所得,所以,可疑而神奇。为此,在由洪流一下子代替了细流的可能的位置上,镇委会找来一班能工巧匠,雕凿了几组必要的形象,包括云霓、火焰、星宿和大神,大神的龙马,胸脯丰厚的飞天。


整个镇子是狭长的,宽不过五十米,却紧贴着山涧两岸延伸了将近十八公里。房屋临渊建起,瘦削、高挑、斜耸。两边相对的门户用尼龙绳、毛竹梯和拉索桥相联接。这几种空中通道再加上两列屋顶,就是这镇子的全部街巷了。房屋的另外两侧是万丈悬崖。其实,河源镇只是两道刀刃般的山脊向上的堆砌,它地面上的结合部,则是作为其端点的镇委大院。那儿,由于据说有河源泉眼和银水槽里的所谓处女流,被规定为一个绝对的禁地。


如同镇子两边的悬崖以下是看不见的,被镇子夹在中间的山涧也深不可测、幽玄险巇。从窗台上,或在街头俯首探视猜测中的涧底实属徒劳——尤其在月光下,它只呈现为一条黑暗的缝隙——但激流击石的声音却能被耳朵轻易捕获。独自呆在屋子里,或几个人相约到房顶和空中通道去屏息聆听,正是河源镇上真实、普通和一贯的日常生活。对于居住在镇上的人们,河源就是一派轰鸣。长河在古水经和几种重要的诗篇里,也被说成是声音的蛋卵。


只有被允许出入镇委大院禁地的人们才会确信,河源不仅是一种声音,它还是由金咽喉吐出的银水槽里的凛冽泉水。这是一种见识,一种得以与茫然无所见者区别开来的资格、能力和权势。河源禁地重要性的这一方面充分地凸显着。它被用刺刀警戒起来,后来又用上了电网、雷达和远红外装置。镇长扪胸走上阳台,看到下边樱桃树旁的子弟兵换岗,有点儿透不过气来了。下班以后,镇长离开大院,在吊桥那头站立一会儿,学老百姓的样子侧耳聆听。“真奇怪呀”,他想,“我只是比他们多用了一点视觉器官。而这是我的职责所在。”


当一条直升飞机的航线开通,旅游者来了。以前,他们只是从收音机和有线广播里听到过河源之声的实况或摹拟,现在他们要听一个真切。他们晚上借住在镇上多余的空房里,白天则跟镇民一道,在空中通道和房顶上行走,侧耳,有的还用袖珍录音机把河源之声记录下来。几天以后,他们走了,而新的旅游者又会来到。他们戴着统一的遮阳帽,听从导游小姐手上一面粉色小旗的指挥,从房顶下到左岸招待所,然后走索桥到右岸,又踩着尼龙绳或竹梯回到左岸,老人和胆小的仍旧走索桥。


他们中间的某一位,在一个黄昏碰到了镇长,地点正好在吊桥的阴影里,那组有趣的雕塑边上。俩人吸着烟,交谈了一会儿,镇长带着他跨过吊桥进入了禁地。当天晚上,那位游客从镇委大院返回途中,从一根尼龙绳上掉进了深渊。

 

旧书店


到漩涡城市去找一个地址,需要多走足够的弯路。需要经过三五个早已磨圆的拐角,一座迷宫般芜杂的菜市场,一架铁桥,从上面可以看水泥运粪船缓慢地滑行,一些过街楼,一些水塔,一些汽车站,在那里正有人翻看买来的旧画报等车。还需要穿越街心花园,市政厅工地,银行雕塑群,大教堂阴影,一幢百货公司的炫耀和地下妓院的无耻与欢乐。当法院和小学校、烟纸店和印刷厂、公共澡堂和变电所、回力球场和照相馆也一一被删去,在那个被称作螺蛳壳的背僻弄堂里,一家开设在二楼的旧书店算是被发现了。它的标志是一幅卷起半边的门帘。楼梯口有一只偃卧的虎皮猫。


掀开另半边门帘,穿过纯属时间的夹弄,踏上了生铁铸成的旋转楼梯。虎皮猫或隐伏在它最初的一级,或在高处的扇形平台上俯视来者。楼梯扶手和踏板上精雕细镂的忍冬花饰却只能被忽略,因为照明的光线太稀疏,近乎没有光。这样,上面店堂就显得分外敞亮了。下午的光芒从四扇高窗泻进旧书店,光芒中翻滚着也许无害的透明微尘。书架是故意做旧的,这种旧意更加体现出匠人们高超的细木工手艺。在书架上方,或在朝南的窗户间窄小的墙壁上,是一些镶入镜框的手稿、墨宝、素描风景、美人图、浮士绘和人物照片,它们和这样一些名字联系在一起:谢赫、汤显祖、雪舟、大纳言、贝赫扎德、塞林格、邵洵美、张爱玲、谷崎润一郎和玛丽莲·梦露。这些人算不上是一家旧书店理想的守护神。守护神——对于旧书店——只能是一部孤绝的刻本,一部所谓的奇书,一部集合了造纸、裁剪、誊抄、雕牌、装祯、绘图和矫饰的失传手艺,混合着传奇、诗情、色欲、智慧、真理和觉悟,讲求建筑艺术的、被天才不由自主地写成的,其节奏客观地、活生生地一直伸进书页、迭合成梦想或颂歌的众书之书。它也可能是一份书目,比书目多出数倍的补正,或者有关的百科全书。它被放置在窗下的低柜里,加上了铜锁。另一只倦意饱满的虎皮猫软趴在它上面。


店老板则坐在低柜边的老藤椅上。他永远翻看一本楚辞。他也许迷上了那些在放逐中写下的篇章。他垂下的额头遮去了窗外的部分风景,并使之成为风景一角。后面,蛇一样延伸的红色屋脊;蓝天上一朵玫瑰云团;电视台的飞艇及其摄影师。


一本新书落到一位买主手上,类似于一个亲生生命投胎,那么,收购旧书岂不等于迎回死者?有一次,在品味一壶咖啡之时,店老板突然如此设想。开设一家旧书店也就是开设一家似是而非的殡仪馆。幽灵们一一排列在架上,魔鬼因它们而得到了准浮士德们付出的钱币。


而关于买主,有一位文豪曾发表这样的见解:“钱少和钱多的人都不愿买书……”。愿意买书的是跟钱处于另一种关系的人:他兜里有钱,却总是差一分钱,所以永远也算不上有钱。他没有正经事业,没有酒量和烟瘾,没有色胆和柔情,没有机会郊游、钓鱼、航海和探险,也没有兴趣逛街、看灯、吵架和揩油。他也没有想到去借书和写书,也没有条件无所事事吃了睡睡了吃。于是他去书店,尤其去旧书店。在那里,他把手插进裤袋,偶尔抽出来,取下架上孤零零一册残卷,然后又放回去。他再次把手插进裤袋,在木头地板上踱过一圈,再抽出来,拿下一本线装书来。他要求两百块把它买下,店老板则坚持非两百零一分不卖。这样,他第三次把手插进裤袋,走了。他愿意买书,如果书价对他是合适的。



圣母院


去那地方的共有七位:第一个、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第六个和第七个。第一个和第二个以前曾去过那儿。为了说明它的确值得一游,第一个出示了几张速写,第二个则把它称作“圣母院”。


他们一早就出发了。中午在山前的小县城停留。小县城有唯一的石板街、卫生院、铁匠铺和老饭店。第三个站到一幢瞭望塔般的木楼下说:“啊,又是一个不会再来一次的地方。”他们在老饭店用餐。饭店的后院是敞开式的,一条小径蜿蜒上山。山梁上有一棵高大的银杏,一组星辰在树冠的左上方形成五月白昼的奇观。


下午,他们沿石板街出了县城,开始爬山。如果攀到山顶,他们会看到一座银矿和那边山脚下兴起的新城。但他们要去的只是圣母院。中途,第四个突然尖叫起来,大家侧过脸看见,一列小火车正顺着山势向下疾奔,太阳照耀它窄瘦了些的金属脊背,形成一列僵硬的光刃。第五个有些激动,他以为他瞥见了快速移动的光刃缺口蹦出的银矿石,其中是否有绝对的银子?他开始拍照,在一幅第四个双手拢于嘴边的特写里,他令那列小火车仿佛从她的耳中穿过。


他们到了。拐上山腰的一条岔路,站在近黄昏的河谷岸边,他们看见了那座圣母院。被隔开的圣母院更像是一片废弃的校舍。它也的确是废弃了的。一道斜拉桥把他们引上对过的平台,而不必去蹚谷底的大水了。从满布苔藓的石头平台再往上,通过荒芜的半月形阶梯,圣母院宽大的门扉被推开,向他们展现它木结构的二层楼房,青瓦屋顶,受潮霉变的白石灰墙面,毫无装饰的栏杆和窗台,以及由楼房围起的篮球场大小的泥砖院落。在院落中间,赢得七个人赞叹的是拔地而起的方尖钟楼。这钟楼突兀,而且残败,影子被夕阳拉到了背后斜坡的蔬菜地里。一阵风灌入钟楼顶部的十字形小窗,七个人都听见,似乎有童音含混地招呼着姐姐吃晚饭。钟楼表面的独角兽浮雕已风化泛黑,第六个伸手去触碰一只独角兽扬起的前蹄,那蹄子立即变成粉末掉落下来。


第七个注意着一只公鸡,那的确是被放养在圣母院废墟的那群草鸡里面最华美的一只。那公鸡也似乎对她有兴趣,侧过涨成紫色的三角脸,斜眼去看她光裸的臂膀上两个玲珑的金甲虫刺花。那其实是她的牛痘疤痕。他们还想在方钟楼前来几张合影,夜色却一下子完全合拢了。那组中午在老饭店后院所见的星辰,又出现在独角兽忧郁的左上方。这也许表明,七个人得在此度过一夜。


七个打火机及时被启用。火焰令众多的飞蛾聚集。“被鳞翅目精灵幸福地围绕,”有一个说,“我们终于能做一回鬼魂了。”七枚火焰离开钟楼,分别去照亮圣母院空洞的木头房舍。他们为自己各自选定了合适的宿夜祝祷室。


于是,在七间缺损的梦的房间里,在月色、火光和大面积阴影的旋舞摇曳里,仿佛经历了作为启示的黑暗的统治,七个人看见七种幻象。它们被书写在石灰内墙上,而内墙很快就全面坍塌了。

陈东东

陈东东(1961-)作家,诗人。祖籍江苏吴江,出生并长期生活于上海。1980年代初在上海师范大学中文系读书期间开始写诗。先后做过高中语文教师,工商史志资料员,歌剧刊物、寺院刊物和网站、报纸书评版和专栏版及图书公司编撰等工作,现居深圳和上海,专事写作。他是八十年代以来中国当代诗歌的一位代表性诗人,当代诗歌生活的重要参与者,曾创办和主编民间诗刊,担任民间诗歌奖评委,组织民间诗会、诗歌节活动等。已经出版的主要作品有诗集《夏之书·解禁书》(2010,重庆)、《导游图》(2013,台北);诗文集《短篇·流水》(2000,北京);随笔集《黑境子》(2014,北京)、《只言片语来自写作》(2015,北京)等。


一日一书

星,雪,火


作者:  [美] 约翰·海恩斯

译者: 吴美真 

定价:  18.00

出版社: 海南出版社

出版年: 1999


社会变得越来越繁忙,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越来越复杂,许多时候,许多人都渴望自己能获得一种逃离——《星·雪·火》正是这样一本可供许多人逃离进去休憩的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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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编辑:吴林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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