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莱尔•吉根:她能在黑暗中看见自己的呼吸
“每次那个婚姻幸福的女人离开家时总会想,如果和另一个男人上床,感觉会怎样。那个周末她决定试一试。那时正是十二月;她感到仿佛一道帘幔正垂下来,将过去的一年隔在另一边。她想要在自己还不算太老的时候试一试。她知道否则自己会失望的。”
南极
[爱尔兰] 克莱尔·吉根
姚媛 译
每次那个婚姻幸福的女人离开家时总会想,如果和另一个男人上床,感觉会怎样。那个周末她决定试一试。那时正是十二月;她感到仿佛一道帘幔正垂下来,将过去的一年隔在另一边。她想要在自己还不算太老的时候试一试。她知道否则自己会失望的。
星期五傍晚,她乘上进城的火车,坐在头等车厢里读一本犯罪小说。小说并没有引起她的兴趣;她已经能够预知结局。她的目光透过车窗向远处望去。几座亮着灯的房子,像是燃烧的光点,在黑暗中从她眼前闪过。她给孩子们留了一盘干酪通心面布丁,从洗衣店拿回了丈夫的衣服。她告诉他说她要去采购圣诞节礼物。他没有理由不相信她。
进城后,她叫了一辆出租车,来到旅馆。她被安排住进一间白色小房间,从房间里可以看见牧师内街。那是英格兰最古老的街道之一,街边是石头砌成的房子,房顶上竖着高高的花岗岩烟囱,牧师们就住在这些房子里。那天晚上,她坐在旅馆酒吧里,慢慢地呷着一杯龙舌兰酒,细细地品尝着一只酸橙,但什么也没有发生。几个上了年纪的男人在读报纸,酒吧里客人不多,但她并不在乎;她需要好好睡一觉。她倒在租来的床上,沉沉地睡去,一夜无梦,醒来时教堂的钟声正在敲响。
星期六她步行来到购物中心。人们和家人一起出门,推着婴儿车走在早晨出来购物的人群中,拥挤的人流通过玻璃自动门涌进购物中心。她给孩子们买了不同寻常的礼物,她想这些礼物一定会让他们意想不到。她给大儿子买了电动剃须刀——很快他就需要用剃须刀了,给女儿买了一本地图册,给丈夫买了一只昂贵的金表,表面是白色的,看上去很朴素。
下午她把自己精心打扮起来,穿上紫红色的短裙和高跟鞋,涂上她颜色最深的唇膏,走回城里。一间酒吧里飘出自动唱机播放的“露西的歌谣”,她被歌声吸引,走了进去。那间酒吧像是监狱的囚室改造的,窗户上装了栏杆,天花板很低,有屋梁支撑着。吃角子老虎机在角落里闪着光。她刚在吧台前坐下,就听见一堆硬币叮叮当当地掉进滑道里。旁边凳子上坐着一个男人,他身上那件皮夹克看上去早就该捐给牛津饥荒救济委员会了。
“你好,”他说。“以前没见过你。”他面色发红,穿着一件图案艳丽的夏威夷衬衫,脖子上挂着一根金链子,头发呈泥土的颜色。他的酒杯已经差不多空了。
“你喝的那是什么?”她问。
她发现他非常健谈。他告诉她自己的人生故事,他在敬老院上夜班的事。他告诉她自己一个人住,是个孤儿,除了一个他从未见过面的远房表亲没有任何亲戚。他手上没有戴戒指。
“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孤独的人,”他说。“你呢?”
“我已经结婚了。”她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这几个字就从她嘴里说了出来。
他大笑起来。“我们打台球吧。”
“我不会。”
“没关系,”他说,“我教你。很快你就能让那只黑球落袋了。”他把几枚硬币放进投币口,拉了一个什么东西,一堆球哗地掉进了桌子下面的一个黑洞里。
“这种玩法叫十六彩,”他边说边用粉块在球杆顶端擦抹。“你可以击打大花或小花。我来开球。”
他教她要把身体俯得很低,瞄准球,击球的时候要注意观察主球,但是他一局也没有让她赢。进洗手间的时候,她已经醉了。醉得连卫生纸都抽不出来。她把头靠在冰凉的镜子上。她不记得自己以前像这样醉过。他们喝完酒,走出酒吧。外面的空气刺痛了她的肺。天上的云撞在了一起。她向后仰起头看云。她希望这个世界变成令人难以置信的肆无忌惮的红色,与她现在的心情相符。
“我们走走吧,”他说,“我带你四处看看。”
她在他身边和他齐步走着,边走边听他的夹克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他领她沿着一条小路走,经过一座教堂,教堂被护城河环绕着。一个老人站在主教行宫外面卖喂鸟的陈面包。他们买了几片面包,站在水边喂五只小天鹅,天鹅的羽毛正在变成白色。几只棕色的鸭子飞过来,姿势优美地掠过水面,停在护城河上。一只黑色纽芬兰犬从小路上蹦蹦跳跳地跑过来,一群鸽子呼啦一下全都飞起来,眨眼间就停在了树上。
“我感觉自己就像圣方济各,”她笑着说。
开始下雨了;她感到雨水打在脸上,像轻轻的电击。他们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穿过市场广场,那里的货摊上方都遮着油布。市场里什么都有的卖:散发着难闻气味的旧书和瓷盘子、又大又红的一品红、冬青花环、黄铜饰品、躺在冰块上瞪着死眼睛的新鲜的鱼。
“跟我回家吧,”他说,“我给你做饭。”
“你给我做饭?”
“你吃鱼吗?”
“我什么都吃,”她说。他看上去被逗乐了。
“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他说,“你是个无拘无束的人。你是个无拘无束的中产阶级妇女。”
他挑了一条看上去还是活的鲑鱼。鱼贩把鱼头砍下来,把鱼包在箔纸里。他在市场尽头开熟食店的意大利女人那里买了一小桶黑橄榄和厚厚的一块羊奶干酪。他还买了酸橙和哥伦比亚咖啡。每走过一个货摊,他都会问她想要买点儿什么。他用钱很大方,钱被他揉得皱巴巴的放在口袋里,就像一张张旧收据,甚至在付钱的时候他也没有把钱弄平整了。回家路上他们在外卖酒店停下来,买了两瓶意大利红勤地酒和一张彩票,这几样东西她坚持付了钱。
“要是中奖了我们就平分奖金,”她说,“到巴哈马去度假。”
“你可别指望,”他说,看着她从他为她打开的门走过去。他们沿着大卵石铺的路悠闲地走着,经过一家理发店,店里坐着一个男人,向后仰着头,理发师正在给他刮胡子。街道渐渐变得狭窄曲折;他们已经远离了城市的灯光。
“你住在郊区吗?”她问。
他没有回答,只是不停地向前走。她能闻到鱼味儿。当他们走到一扇锻铁大门前时,他让她“往左拐”。他们穿过一道拱门,走进一条死胡同。他打开一排公寓房的一扇门,让她在前面走,一直走到顶层。
“接着走,”每次她在楼梯平台上停下来时他就说。她咯咯地笑,然后接着爬,又咯咯地笑,再接着爬,一直爬到顶层停下。
门需要上油了;他把门推开时,铰链嘎吱作响。他那套公寓墙壁的颜色是灰白的,没有任何装饰,窗台上落了灰尘。水池里放着一只沾有污渍的大杯子,仿佛很孤独的样子。一只波斯猫从起居室里的平绒沙发上跳了下来。这里看上去曾经有人住过,而现在被弃置了;起居室里的印度橡树沿着地毯爬过来,朝着透过一扇高高的窗户照射进来的一块长方形的街灯灯光爬过去。房间里散发着潮湿的气味。没有电话,没有照片,没有装饰品,没有圣诞树。
卫生间里有一只铸铁大浴缸,浴缸脚是蓝色钢制的。
“有浴缸,”她说。
“你想洗个澡吗?”他说。“试试吧。在浴缸里放满水,跳进去。去吧,别客气。”
她在浴缸里放满水,把水调到她所能忍受的最高温度。他走进来,脱掉上衣,背对着她站在洗脸盆边刮胡子。她闭上眼睛,听他涂皂沫,在水池边磕剃须刀,刮胡子。仿佛这一切以前就曾发生过。她认为他是她所认识的男人中最没有威胁的一个。她捏住鼻子,滑到水下,听着头部的血管砰砰跳动的声音,血液奔涌,仿佛云雾一般笼罩了大脑。当她把头露出水面时,他正站在雾汽中,微笑着把下巴上的皂沫擦干净。
“感觉好吗?”他说。
他给法兰绒布块打肥皂时,她站了起来。水从她的肩膀流下来,沿着双腿慢慢地流下去。他从她的脚开始,渐渐地往上,有力而缓慢地画着圈为她擦洗。在黄色的灯光里,她看上去状态不错。她像个孩子一样,抬起脚,抬起胳膊,转过身去,让他为她擦洗。他让她躺回水里,为她冲洗干净,然后用一条浴巾裹住她。
“我知道你需要什么,”他说,“你需要被人照顾。这个世界上没有哪一个女人不需要被人照顾。待在这儿。”他走出去,回来的时候手里拿了一把梳子,开始为她梳理打结的头发。“看看你,”他说,“你是一个真正的金发美女。你有金色的茸毛,像一只桃子。”他的指关节从她的后颈部开始,沿着脊柱,向下滑去。
他的床是黄铜的,床上铺着白色鹅绒被,枕套是黑色的。她为他解开皮带,从襻带里抽出来。皮带滑落在地板上时,皮带扣发出叮当的声音。她为他解开裤子。脱了衣服后,他并不好看,但他身上有某种能够给人快感的东西,某种结实而坚硬的东西。他的皮肤在发烫。
“假装你是美洲,”她说,“我是哥伦布。”
在被子下面,在他湿润的两腿之间,她探索着他赤裸的身体。他的身体充满了新奇。她的脚缠在了床单里,他把床单扔了。她在床上的力气大的令人吃惊,这力气加上她的迫切感弄伤了他。她抓住他的头发把他的头往后扯,吸吮着他脖子上奇怪的肥皂味儿。他不停地吻她,吻了又吻。他们不必着急。他的手掌很粗糙,是工人的手。他们在和自己的欲望搏斗,和最终将他们冲走的那股力量搏斗。事后,他们点起香烟——她已经很多年没有抽烟了,最后一次抽烟还是在生第一个孩子之前。她伸手去拿烟灰缸时看见了放在收音机闹钟后面的猎枪弹药筒。
“这是什么?”她拿起弹药筒问。那东西拿在手里比看上去要重。
“哦那个。那是给一个人的礼物。”
“礼物,”她说,“看来你打的不仅是台球。”她说完大笑了起来。
“到这儿来。”
她偎依在他身边,两人很快就睡着了,睡得像孩子一般甜美。醒来时,天黑了,肚子也饿了。
他做饭时,她抱着猫坐在沙发上看一部关于南极的纪录片,大片的雪原,企鹅在零下的寒风里蹒跚地走着,库克船长扬帆起航去寻找消失的大陆,冰山。他肩膀上搭着一块茶巾从厨房里出来,递给她一杯冰勤地酒。
“你啊,”他说,“你适合做探险家。”他从沙发后面弯下身来吻她。
“需要我做什么吗?”她问。
“不用,”他说,然后又走进了厨房。
她呷着酒,感到喉咙又张开了,一股冷流滑进了胃里。她能听见他在切蔬菜,炉子上的水烧开了,在冒泡。晚饭的气味在房间里飘散开来。芫荽,酸橙汁,洋葱。她可以一直醉下去,她可以就像这样生活。他走出来,在餐桌上放了两套餐具,点燃一根绿色粗蜡烛,叠起纸餐巾。叠好的餐巾就像守夜的烛光下两座小小的白色金字塔。她关了电视,摸了摸猫。白色的猫毛掉在他深蓝色的睡袍上,这件睡袍她穿显得太大了。她看见对面窗户里另一家男人烧饭的烟火,但并没有想起丈夫,而她的情人也并没有提起她的家庭生活,一次都没有。
一边吃着希腊沙拉和烤鲑鱼,一边说话,他们的话题不知怎么转到了地狱。
还是个孩子时,有人曾经告诉她,地狱对于每一个人都是不一样的,是一个人最糟糕的状态。“那时我总认为地狱一定非常寒冷,在那里你冻得半僵,却并没有完全失去知觉,但也没有任何感觉,”她说。“那里什么也没有,只有冰冷的太阳,还有魔鬼,在看着你。”她打了个冷战,晃了晃身子。她的脸红红的。她把酒杯举到唇边,仰起脖子,把酒吞了下去。她的脖子长长的,线条优美。
“要是那样的话,”他说,“我的地狱一定很荒凉;那里一个人也没有。甚至连魔鬼也没有。我以前一直以为地狱里有很多人;我的朋友们都在那儿。这个想法让我感到振作。”他又在沙拉上撒了些胡椒粉,把面包里面没烤透的面团抠出来。
“学校里的修女告诉我们,地狱是永恒的存在,”她边撕鲑鱼皮边说,“我们问她永恒是多久,她说:‘想想看世界上所有的沙子,所有的沙滩,所有的采沙场,海底,沙漠。现在,想像所有这些沙都装在一个像巨大的煮蛋计时器一样的沙漏里。如果每年只有一粒沙漏下,那么永恒就是世界上所有的沙从沙漏里漏下要花的时间。’想想吧!她的话吓着我们了。我们那时还很小。”
“你现在已经不相信地狱了吧?”他说。
“不相信了。你看不出来吗?要是以马内利修女现在能看见我,看见我和一个完完全全的陌生人上床,那会是多么大的玩笑啊!”她掰下一块鲑鱼肉,用手拿着送进嘴里。
他放下刀叉,双手交叉放在腿上,看着她。她已经吃饱了,正在摆弄着盘子里的食物。
“那么,你认为你所有的朋友也会在地狱里,”她说,“那真好。”
“按照你那位修女的定义,并不好。”
“你有很多朋友吗?我想你在工作的地方会认识一些人。”
“有几个,”他说,“你呢?”
“我有两个好朋友,”她说,“两个我愿意为他们献出生命的人。”
“你很幸运,”他说,然后站起身来去煮咖啡。
那天夜里,他很贪婪,好像把自己租给了她。没有什么他不愿意做的事情。
“你是个很慷慨的情人,”事后她说,一边递给他一根烟。“你非常慷慨,真的。”
猫突然跳到床上,吓了她一跳。
“老天啊!”她叫道。他的猫身上有种东西让人感到毛骨悚然。
烟灰掉在了鹅绒被上,但他们喝得太醉了,不想去管它。喝醉了酒,无忧无虑,在同一个夜晚,躺在同一张床上。这一切都如此简单,真的。楼下公寓开始传来很响亮的圣诞音乐。是僧侣们在吟唱格列高利圣咏。
“你的邻居是谁?”
“哦,是个老奶奶。耳朵聋了。她也唱歌。她一个人住,作息时间很奇怪。”
他们躺下睡了,她把头枕在他肩膀凹下去的地方。他抚摸着她的胳膊,轻轻地拍着她,好像她是一只小动物。她模仿着猫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像在西班牙语课上老师教的那样卷着舌头。外面,冰雹敲打着窗玻璃。
“你走的时候我会想你的,”他轻声说。
她没有说话,只是躺在那儿看着收音机闹钟上不断变换的红色数字,直到迷迷糊糊地睡去。
星期天早上她早早地醒了。夜里下了一层白霜。她穿上衣服,看见他仍在熟睡,头枕在黑色枕头上。在卫生间里,她打开放洗漱用品的小橱柜。里面是空的。在起居室,她看了看他收藏了哪些书。那些书都是按照字母顺序排列的。她沿着曲折变化的小路往回走,到旅馆去退房。她迷了路,不得不向一位妇人问路,那人牵着一只贵宾犬,脸上一副迷惑的神情。旅馆大堂里,一棵巨大的圣诞树在闪闪发光。箱子打开着放在床上。衣服上有香烟的气味。她冲了个澡,换了身衣服。十点钟,清洁女工来敲门,但是她挥挥手让她走,对她说不要打扫了,星期天谁都不应该工作。
她来到大堂,坐进电话亭,给家里打了个电话。她问孩子们怎么样了,天气如何,又问丈夫前一天过得好不好,告诉他她给孩子们买了什么样的礼物。她就要回到家里,面对凌乱不堪的房间,脏兮兮的地板,孩子们的膝盖割破了,门厅里堆着山地自行车和旱冰鞋。面对各种问题。她挂了电话,感到身后有人站在那儿,在等着。
“你没有说再见。”她能感到脖子上他呼出的气息。
他站在那儿,黑色羊毛帽子拉得低低的,罩住了耳朵,遮住了前额。
“当时你正在睡觉,”她说。
“你偷偷溜了,”他说,“你是个偷偷摸摸的人。”
“我—”
“你想溜出去吃午饭,喝个一醉方休吗?”他把她推进电话亭里,吻她,一个长长的湿吻。“早晨醒来时,我闻到床单上你的气味,”他说,“太美了。”
“那就把我的气味装进瓶子里吧,”她说,“我们会靠这个发财的。”
他们去了一个地方吃午饭,那里的墙有六英尺高,窗户是拱形的,地上铺着石板。他们的桌子靠着炉火。他们边吃烤牛肉和约克郡布丁边喝酒,再一次喝醉了,但是这一次他们并没有怎么交谈。她喝了几杯血腥玛丽,让女招待多加些塔巴斯科辣沙司。他开始喝的是艾尔啤酒,接着又喝了杜松子酒,喝任何能够推迟即将到来的分离的东西。
“平常我不这么喝,”她说。“你呢?”
“我也不,”他说,一边打手势让女招待再给他上酒。
他们慢吞吞地吃甜点,看星期天的报纸。饭店女主人走过来,又往壁炉里扔了几根木头。翻报纸的时候,她抬起头来,他正盯着她的嘴巴看。
“笑一下,”他说。
“什么?”
“笑一下。”
她笑了,他凑过去,用食指指尖在她的牙齿上碰了一下。
“好了,”他说,一边把手指上的一小块食物给她看。“现在没有了。”
他们走出饭店,来到市场广场时,整座城镇已经被一层白霜覆盖。霜太厚了,她甚至看不清路边的标志。一群小贩正在展示自己的货品。他们在星期天出来,想趁着圣诞节挣些钱。
“过圣诞节用的东西都买好了吗?”
“没有。我能买给谁呢?我是个孤儿,记得吗?”
“对不起。”
“来吧。我们走走。”
他紧紧抓住她的手,领她走上一条土路,那条路通向一排排房屋那边的一座黑树林。
“你弄疼我了,”她说。
他松开她的手,但并没有道歉。光线渐渐地淡去。暮色染上了天际,引诱着白天慢慢地变成黑夜。他们一言不发地走了很长时间,默默地感受着星期天的寂静,听着树努力对抗寒风的声音。
“我结过一次婚,我们是去非洲度的蜜月,”他突然说。“那次婚姻没能维持下去。我有一座大房子,有家具,所有的一切。她也是个好女人,侍弄花花草草的很在行。你知道我家起居室里的那株植物吧?那是她的。很多年来我一直在等那株植物死掉,但是那个该死的东西,它一直不停地在长。”
她想像着那株植物在地板上蔓延伸展,差不多有一个成人的身高那么长,花盆却只有一只小碟子那么大,植物干了的根纠结着从土下面顶出来。它能活着,真是个奇迹。
“有些事情你无法控制,”他边挠着头边说。“她说没有她我坚持不了一年。天啊,她可真错了。”说到这儿,他看着她,笑了,那是一种奇怪的胜利的微笑。
现在他们已经走到了树林深处;要不是能听到脚步声,看到树与树之间一块块的天空,她可能不知道路在哪里。他突然一把抓住她,把她拉到树丛里,猛地把她推到一棵树下,让她背靠着树干。她看不见。她能感到树皮贴着她的大衣,他的肚子紧贴着她,她能闻到他呼吸里的杜松子酒味儿。
“你不会忘了我的,”他说,一边轻轻地把她的头发从眼前撩开。“说。说你不会忘记我。”
“我不会忘记你,”她说。
黑暗中,他用手指抚摸着她的脸,仿佛他是个盲人,想要以此记住她的模样。“我也不会忘记你。你的一小部分会在这儿滴答滴答地跳动,”他边说边抓住她的手,伸进自己的衬衫里,放在胸口上。她能感到他的心脏在发烫的皮肤下跳动。他吻她的样子好像她嘴里有什么他想要的东西。是几句话吧,也许。就在那时,教堂的钟声响了起来,她想知道几点了。火车六点钟开,但是行李都收拾好了,所以不必着急。
“你早上退房了吗?”
“退了,”她笑着说。“他们认为我是在那儿住过的最整洁的客人。我的包在大堂。”
“到我那儿去吧。我给你叫辆出租车,送你去火车站。”
她没心思做爱。在她心里,她已经收拾好行李离开了,现在正在门厅里面对着丈夫。她感到自己干干净净,肚子饱饱的,身上很温暖;现在她只想在火车上好好打个盹。但是最终她想不出不跟他去的理由,于是同意了,就算是分手前送他一份礼物吧。
他们走出黑暗的树林,沿着牧师内街走到旅馆附近的护城河下面。海鸥飞到了陆地上。它们在水鸟头顶上盘旋,猛地俯冲下去,抓起一群美国人扔给天鹅的面包。她拎起箱子,沿着湿滑的街道走到他那里去。房间里很冷。昨天的杯盘还泡在水池里,油腻的水在池边留下一圈污渍。最后的日光透过窗帘之间的缝隙照射进来,但他并没有开灯。
“到这儿来,”他说。他脱下夹克,在她面前跪了下来。他给她脱靴子,慢慢地解开鞋带,脱掉长袜,把内衣拉到脚踝。然后他站了起来,脱掉她的大衣,小心翼翼地解开衬衣,欣赏衬衣上的纽扣,接着拉开短裙拉链,又把手表摘了下来。最后,他把手伸到她头发后面,摘下了耳环。耳环是一对晃动的金叶子,是丈夫在结婚纪念日送给她的礼物。他不慌不忙地一件一件地脱下她的衣服,好像时间还很充裕。她感到自己像个孩子,大人正在哄她睡觉。她不需要对他做任何事情,不需要为他做任何事情。没有责任。她只需要在那儿。
“躺下去,”他说。
她赤裸着身子躺到了鹅绒被上。
“我现在就能睡着了,”她闭上眼睛说。
“现在别睡,”他说。
房间很冷,但他却在出汗;她能闻到他身上的汗味儿。他用一只手抓住她两只手腕,按在头顶上方,然后吻她的脖子。一滴汗滴到了她脖子上。一只抽屉被打开,什么东西叮叮当当地响起来。是手铐。她吓了一跳,但她反应不够快,没能表示反对。
“你会喜欢的,”他说,“相信我。”
他把她的手腕拷在了黄铜床头板上。她大脑中的某个部分恐慌起来。他不慌不忙,默不作声,带着一种令人难以抗拒的力量。又有汗滴到了她身上。她尝到他皮肤上很浓的盐味儿。他欲迎还拒,欲拒还迎,让她想要,让她达到高潮。
他站起身来。他走出房间,让她躺在那儿,拷在床头板上。厨房的灯亮了。她闻到咖啡味儿,听到他在打鸡蛋。他端着一只托盘走进来,坐在她身边。
“我得—”
“别动。”他用非常轻的声音说。他平静极了。
“把这些打开—”
“嘘,”他说。“吃吧。走之前吃一点儿。”他叉起一小块鸡蛋送到她嘴边,她吞下去了。鸡蛋有盐和胡椒味儿。她转过头去。钟上的时间是5点32分了。
“耶稣啊,看看时间—”
“别叫,”他说。“吃。喝。喝这个。我去拿钥匙。”
“为什么你不—”
“喝一杯。来吧。我和你一起喝过,还记得吗?”
她带着手铐,喝了他从大杯子里倒出来的咖啡。只过了一分钟。一种温暖而黑暗的感觉在她身体里弥漫开来,她睡着了。
当她醒来时,他正站在荧光灯刺眼的光线里穿衣服。她还带着手铐。她想要说话,但嘴里却被塞了东西。另一幅手铐把她的一只脚踝拷在了床尾。他还在穿衣服,在扣粗斜棉布衬衫的饰钮。
“我得去上班,”他边系鞋带边说。“没办法。”
他走出去,回来时手里拿了一只盆。“万一你需要的话,”他把盆放在床上说。他给她盖好被子,然后吻了她一下,那是匆匆的平常的一个吻,然后把灯关了。他在门厅停住脚步,转过身面对着她。他长长的朦胧的影子落在床上。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充满了恳求的眼神。她在试图用眼神留住他,求他不要走。他伸出双手,手掌对着她。
“不是你想的那样,”他说。“真的不是。我爱你,你知道。试着理解吧。”
然后他转身离开了。她听着他离开,听着他走在楼梯上的脚步声,拉链拉上的声音。门厅的灯熄灭了,门砰的一声关上了,她听见他走在街道上,脚步声渐渐远去。
她发疯似的试图把手铐打开,试了各种方法想要让自己自由。她有力气。她试图把床头板拉下来,但是当她把床单推到一边时,却发现床头和床架是连在一起的。她把床摇晃得咯咯响,摇了很长时间。她想叫“失火了!”—警察说妇女在遇到紧急情况时要这么叫——但她嘴里塞着布,叫不出声。她费了很大劲把那只没被拷住的脚踩在地板上,砰砰地锤地毯,但又想起来住在楼下的老奶奶耳朵听不见。好几个小时过去了,她终于平静下来,开始思考、倾听。她的呼吸变得平稳。她听见隔壁房间里窗帘在拍打。他没有关窗。刚才那一阵折腾,把鹅绒被弄掉在了地上,而她是光着身子的。她够不到被子。冷气正从外面涌进来,涌进房子里,充满了房间。她打起了冷颤。冷气是往下降的,她想。终于,她不再发抖了。持续的麻木在她身体里扩散开来;她想像血液在血管里流得慢了,心脏收缩了起来。猫跳到床上,在床垫上来来回回地走。愤怒已经麻木,变成了恐惧。恐惧也消失了。隔壁房间的窗帘在墙上拍打得更快了:风变大了。她想到他,却没有任何感觉。她想到丈夫和孩子。他们也许永远也找不到她了。她也许永远也见不到他们了。没关系。她能在黑暗中看见自己的呼吸,感到寒冷正慢慢笼罩住她的头部。寒冷开始降落在她身上,一轮寒冷的太阳缓缓地升起,正把东方照得发白。那是她的想像吗,还是窗外正在下雪?她看着床头柜上的钟,钟上不断变换的红色数字。猫看着她,黑色的眼睛像两粒苹果籽。她想到了南极,雪和冰和探险者的尸体。然后她想到了地狱,想到了永恒。
克莱尔•吉根
克莱尔•吉根
克莱尔·吉根( Claire Keegan),爱尔兰短篇小说作家,1968年生于威克洛郡。1994年开始创作,1999年出版第一部短篇小说集《南极》,获得好评。2007年她出版了第二部短篇小说集《走在蓝色的田野上》,并获得边山短篇小说奖。她的小说语言简洁、笔调冷峻,多写普通人之间的情感和日常生活戏剧冲突,被称为具有雷德蒙·卡佛、威廉·特雷弗等短篇小说作品的神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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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编辑:Flor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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