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卌年丨小学毕业的四哥,连续三年高考成绩过了重点线

宋家宏 新三届 2022-06-26

        老编的话:今年是恢复高考40周年。新三届大学生即77、78、79级通常被视为一个群体,聚集了“文革”十年被耽误的人才。新三届以平均6%的超低录取率,成为中国当代史上难以复制的一代。


        他们有怎样的高考故事?他们的校园生活如何度过?本号特辟“卌年”和“校园”专题,征集新三届学子记录高考历程和大学生涯的文图稿件,共同分享新三届人永志不忘的那一段如歌岁月。



         作者简介:宋家宏,1982年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现为云南大学文学院教授、云南大学云南文学研究所所长,云南省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著有《走进荒凉——张爱玲的精神家园》《阐释与建构——云南当代文学专论》《审美与重构——中国现当代文学丛谈》《批评的空间》。

本文作者



前天下午,从广州传来四哥去逝的噩耗,让我整日神思不宁,心绪难平。往事如梦似水,四哥的人生如同一幕幕电影场景,在我脑海里翻涌起伏。他这一生不断挣扎,不停奋斗的命运,似乎映照着这个时代的变迁。


四哥名叫张友润,与我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当年我们都出生在滇池边的云南省委党校,普坪村医院应该存有我们的出生记录。他比我只大一岁多,本应该肩并肩一起长大,是命运之神为我们推开了全然不同的两扇大门,他成长于滇南,我去了滇东北,他姓张,我姓了宋。


要说清四哥的命运,得从祖辈那儿开始。这是一个长长的故事。


张家在滇东北的昭通是乡村的绅士阶级,所谓“书香门弟”,祖上曾有人官费留学日本东京,毕业后回故乡创办了云南省立二中。他们遵循“晴耕雨读,诗礼传家”的古训,只愿海晏河清,过自己的太平日子。他们把自己庄园旁的一个池塘命名为“海晏池”,此地因此而得名。


多年后我曾驻足于早已破败得几近消失的张氏庄园遗址,海晏池没有了诗词中的波光潋影,枯缩的水面上漂浮着厚厚的蓝藻。几十年前分给农民的张氏旧居早已破败不堪,只有衰朽的雕花窗棂和那昂然向天的飞檐还在诉说着远逝的繁盛。四周空落落的两棵桂花树却格外高大,飘洒着八月的余香,据说,那是祖父一辈手植的。


张氏家族也会与时俱进,把自己的后辈送进新学,开辟新路。我们的父亲是受过现代教育的二少爷,他在学校读的是当时堪称最先进的专业——电影技术,曾在卢汉的部队任过文职。卢汉起义后,他做了部队文工团副团长。因他有一手电影放映、修理等技术,后被安置到中共云南省委党校任技术人员。


这样从旧社会、旧家庭走过来的人,又在旧军政里干过事,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不过是暂时利用的对象,政治压力越来越大,接连不断的政治运动让父母惊恐不安。父亲尚能放映电影,我的母亲,这个四十年代的女中学生,大户人家的小姐,沦落为党校里的洗衣妇。这恐怕是一辈子都清高傲骄的冯家二小姐,做梦也想不到的人生。


家境已经渐穷,前途一片渺茫。家里连我却有五个子女,我与四哥的年龄间距只有一岁多。我其实是一个不期而至的生命,说起来实在不该出生。据说生母为了不让我出生,想了种种办法,甚至吃过堕胎的“毒药”。但是“这孩子命大”,还是哭着闹着来到了这个世界。面对五个大大小小的孩子,父母决计送出去一个。要送出去的只能是我,因为当时年仅一岁多,越小越难养。


远在故乡的姨妈得知了消息,带信来说:“怎么舍得把儿子送人?送来我养!”


其实姨妈家也穷,加上我,还是五个儿女。生父生母决计要送走我,原因应该是复杂的,有孩子多的压力,也有政治压力的因素。当时“反右”的风暴已经刮起,我那从旧社会走过来的生父生母,已经感觉到了山雨欲来的恐慌。1957年,嗷嗷待哺的我还没有听清滇池波涛的回响,就被命运送回滇东北的故乡,去另寻生路。四哥留在父母身边,刚出襁褓的我,只能听从命运的安排随波逐流。


果然,没过多少日子,“反右”后,第二次清洗省级机关有问题的干部时,生父一家被下放到边疆荒凉小城思茅去了。思茅在滇南,当时坐汽车从昆明下去要走三五天,离故乡滇东北昭通则有近十天的旅程了。


从此,姨爹姨妈成了我的父亲母亲。从此我与张姓无缘,与张家与四哥天隔一方,成了宋家的儿子。我与张家人十余年没见过面,对这位长我一岁多的四哥我只有羡慕,只因为他一直在父母身边生活。


我的父母对我极好,他们是极为善良和老实的人,我一直拒绝用“养父母”这个词,也从未想过回归张姓,哪怕二老早已仙逝。在饥饿和贫穷的年代里,因为我先天不足,身体羸弱,他们让我独享每天一杯牛奶,在那贫穷的年代,贫穷市民的家庭,这是难以想象的奢侈!是他们节衣缩食哺育了我多病的躯体,拯救了我的生命。但街坊邻居、亲戚朋友,还有小孩玩伴对“抱养儿子”的歧视和心灵伤害是别人难以体会的。


有时候我会想,当年为什么送走的是我,而不是四哥呢?


大约在我六七岁的时候吧,张家从思茅寄来了一些照片。从小我就朦胧地知道,家里人又刻意隐瞒的我的身世,因这些照片的到来,突然揭开了神秘的面纱。那些遥远的,我完全陌生的亲人以照片的形式出现在我的眼前。兴奋、喜悦,还有那越来越浓重的酸楚……



这应该是1963年还是1964年,社会处于短暂的平静时期。那些照片很明亮,蓝天上飘浮着几朵白云,背景是他们住的电影院的洋楼,缺了门牙的四哥站在草地上,笑得很灿烂,三哥也正望着他笑。他们穿得很“洋气”,白衬衫套着方格子的毛背心。我们一家看他们的照片时,姐姐们说:“干部家庭的人,就是不一样呢!”


家里人不由自主地回头看我,我穿得很“土气”,母亲手缝的布疙瘩纽扣对襟衣服,厚厚的胶底鞋……我低下头,竭力掩饰着内心复杂的情绪。只有母亲读懂了我的心事,一把把我揽到怀里说:“我的小宏,跟着我,可怜了啊!”我赶紧说:“没有,没有……”不过六七岁的孩子,我已经懂得羡慕、喜悦、嫉妒、忧伤,都只能在内心里深藏起来。


那是四哥所在的家从省城下放到思茅后一个短暂的平静时期,四哥在家里很受父母的宠爱,他自幼聪明,争强好胜,很能干,在学校还是少先队的大队长,臂上戴的是三道杠。听说,在家里打扑克,都要让他赢,父母才会高兴。


我离开了那个家,他就成了家里的老小,父母的宠儿。


看过照片,有时候我会想,如果我没有被他们送人,也能穿时尚的衣服,享受到在张家其乐融融的家庭欢乐吧?

 

  

这样的好日子太短暂了,“四清”运动来了,“文化大革命”的狂风暴雨来了,“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来了!


  “文革”之初,当权派们立刻把“地富反坏右”黑五类抛出来,以此作为“运动”的对象,往死里整。生父母立即被批斗、隔离、审查……少先队也重新登记为红小兵,四哥这个少先队的大队长突然被驱逐出了红小兵的队伍,因为“牛鬼蛇神”的子女不能做毛主席的红小兵。


 某次,天上下着雨,毛主席的红小兵们打着背包,佩带着红袖章,扛着红缨枪在街上游行。四哥这个昔日的少先队大队长不明白为什么突然成了“小反革命”,他不甘心被抛出集体之外,自己捆了个背包,哭着跟在队伍的最后,只有他一个人没有红袖章,更没有红缨枪。


  街上的大嗽叭高唱着:“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暴烈的行动!”


 红樱枪对准了他,昔日的小伙伴在驱赶他。曾经那么喜欢他的老师在喝斥他,让他滚出去!他浑身湿淋淋地,仍然在哀求,在哭泣,在行走……


雨水打湿了天地,也打湿了一家人的心。



家里人说起这事是多年以后,气氛依然沉重、悲痛。我想这是四哥人生中第一次感受到了人世的悲苦,凄风苦雨,孤立无助。那年他大约不到11岁,是一名小学五年级的学生。在风雨中驱赶他喝斥他的都是学校的老师、小学生,是些普通的“群众”,他们何以如此残酷?


上大学后我读到鲁迅先生一段痛心疾首的话:“群众——尤其是中国的——永远是戏剧的看客。”心里一震,“群众是真正的英雄”——这才是我们听惯了的话。鲁迅的深刻让我震惊。


又过了些年,我才明白,中国的历史上还出现了群众连做个“看客”的资格都丧失了的时候,平安地做个看客已经很难。这个时期鲁迅先生没有经历过,历史书上也没有读到过。所有的群众都被“运动”发动起来了,连天真的小学生也不能幸免,已经没有了台下的“看客”和台上的“演员”的区分,人人都要急于表演,使自己变得“革命”起来,人性中隐藏得很深的最丑恶的部分被充分调动起来,毫不犹豫地参与了对弱小者的践踏和迫害。


父母被批斗、自己被驱逐,孤零零地被抛到群体之外,这一切对一个十来岁的孩子来说打击太大了。四哥由此变得沉默少言,脸上没什么笑容,时至今日,那些灾难的岁月早已成为过去,我仍然几乎没见过他会开怀大笑,当我们哈哈大笑时,他顶多嘴一咧,露出笑容,即使有笑声,那笑声似乎主要是从鼻孔里出来的。


他的语言极短,多数时候是听别人说话,说起话来是电报似的语言。与极好的朋友在一起,竟是无言相对。写信也一样,短短几行字,事完话完。他似乎对人很冷,冷得让初次相交的人不能接受,即使心里要帮助谁感谢谁,也不会表达出来,他变得更愿意用心灵和行动来说话。


他的这种性格的形成当然与少年时人生的突变密切相关,更可怕的是这种政治的高压一直笼罩在他的头顶十多年!这十多年正是他从一个少年到青年的成长期,是心理与性格的形成期。


    在他被红樱枪驱赶的时候,我正漫游在滇东北昭通的大街上看热闹,先前是那些“地富反坏右”被戴高帽,挂黑牌,之后又是当权派们被戴高帽、挂黑牌,铺天盖地的大字报,满天飞舞的传单,狂吼的高音喇叭,之后是血肉横飞的武斗……打倒了谁,揪出了谁都与我无关。我与红小兵们也曾一起喊打倒校长和老师的口号。


 “复课闹革命”后,我进入初中,之后上了高中,曾担任团支部副书记。四哥在张家受家庭出身的影响,没能进正规的中学,只进了一所工厂办的“五七中学”,二年制,上午上课,下午上工,童工的变称而已。上午的课程也多是以革命的内容为主,所以,严格说来,四哥只小学毕业就进了工厂。


我们的第一次相见,是我初中二年级的时候,他已经从五七中学毕业了,在工厂开镗床。在机床边,我见到了他,不到15岁,一身的油污。他正上夜班,知道是我后,淡淡一笑:“是你?不高嘛。”说的是我的个子,我从小体弱多病,长不高。说了几句话,他又去机床前忙活去了。


渴求知识的愿望却没有在他的内心熄灭,与家族的血缘有关,也与他的工作有关。他所工作的工厂是当时号称思茅第一大厂的思茅第一机械厂,却没有几个技术员,加工齿轮时会用对数来计算、优选挂轮,是工人们认为十分神秘和了不起的事。他羡慕这些人,也想学会这“了不起的本事”。凭他顽强的毅力,用了几年的业余时间自学了大部份初中、高中数理课程和画法几何、机械制图等专业知识,并尝试设计工、模、夹具。从内心深处这也是一种摆脱政治命运的挣扎。一个小学毕业生要自学完这些内容,需要付出多大代价,可想而知!

 


如果生活不发生什么变化,四哥会在这个工厂当一个受师傅和工人们好评的好工人,当上一个技术员还是一个遥远的梦,因为那更是一种“待遇”,不是谁有技术就能做得到的,在工厂的8年,受奖励、评先进、参加民兵组织等都没他的份。


 1977年10月,大街上广播里关于恢复高考的新闻一石击起千层浪,上大学不再名为“推荐”实为“走后门”了,要凭自己的真本事“考试”了,它燃起了千百万人心中的希望,也改变了千百万人的命运。


四哥与我远隔千里,同时得知了这一消息。我那时已经上山下乡两年多,因为表现优秀,被提升为公社的知青专职干部,我迅速放弃了其他的机会,投入一个人的高考复习,也去信鼓励他一起高考。家人都鼓励他参加高考,仍被关押、管制的父母更是希望他能考上大学为家庭争一口气。


虽然我们都知道,四哥有很强的自学能力,但一个小学毕业生,他能考上大学吗?


考试的结果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考得很好!过些天又得到了体检表,并顺利过了体检关。


然后是“政审”。这个“贱民”的后代“政审”没有通过!厂党委、工交局、思茅招生办一路都是否定。


在滇东北昭通同一天考试的我,因为没有姓张家的姓,不是张家的人,接到了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的录取通知书。在风沙扑面的春天,我满怀喜悦的心情来到北京。


四哥还是站在他的机床边。


他没来得及为自己受到的委屈过多地忧伤,77级的高考结束紧接着就是78级的高考,中间相距仅几个月。他再次投入紧张的复习,他唯一的希望是用自己的实力证实自身的价值,求得社会的公正待遇。我初到北京时的一件事就是为他找北京的复习资料,听说要全国统考了。


第二次高考之前的一天傍晚,他到师傅廖增武家。他们师徒关系十分密切,技术高超的廖师傅喜欢这位沉默寡言,埋头钻研技术的徒弟,在那些冰冷的日子里给过他许多帮助和保护,给过他许多人间真情的温暖。


廖师傅还是车间主任兼厂党委委员。那晚师傅欲言又止,长叹不已。半晌才告诉他:“你那个事又不行了。”不明说也知是高考的事。原来,思茅地委发了个文件,今年高考直系亲属有政治问题的考生一律不允许通过政审,因此厂党委不会让四哥参加考试。


他的内心充满了愤怒和委屈,语言却是沉默,整个少年到青年他都是在沉默中渡过,他已经习惯了沉默。然而他不能沉默,他必须去哀求别人,去争取高考的机会。天下还有说理的地方吗?那时只能找“组织”。他找到了厂党委书记,书记把他赶出了大门,并要他与父母划清阶级界线。


被认为是“历史反革命”的父亲的冤狱还未平反;母亲在8年前已被遣送回千里之外的故乡农村劳动改造,至今未归,怎么“划清”?仰望高而远的冰冷夜空,他深深地感到孤独无助,一筹莫展。


是他的师傅伸出了援助之手,廖师傅在厂党委会上力排众议,竭尽全力说服大家,请求为他的这个徒弟网开一面,允许他去参加高考,那晚的厂党委会开到了半夜。他再次拿到了准考证,并把1977年高考准考证上的相片撕下来贴到了新的准考证上。


四哥的分数超出了重点大学录取线30多分,他又一次考取了,然而他没有接到录取通知书。第二次高考他又因为家庭出身“政审”不过关,没能走进大学校门。


“为什么不让我读书?为什么不让我读书?为什么?”


这是那些日子天天回旋在他大脑中的一个问题,一个唯一的问题。


他连夜写信向上反映自己的情况,中共中央主席、国务院总理、教育部部长、云南省省长、主管教育的副书记;人民日报、光明日报、中国青年报……数十封求助信载着他的希望飞出去,直到全国高校开学已经一个多月了,他还在盼望那些信有一封能起到作用,让他的奋斗有个结果。


冤狱遍地,谁顾得了一个边疆青年求学路上的不公平?一二十年来,这个家庭里为父母所写的“申诉”材料已经可以车载船装,下一代还是“申诉”,还是求助!“书香门弟”遗留给后代的那点有限的才华全用来写诉状了,又起过什么作用呢?泥牛入海永无消息。除了给自己活下去留一个希望,自己给自己一个安慰外,还从中体会到了什么是“草民百姓”,什么是求告无门!


疯狂的时代列车轰隆隆向前,你已经被人掀出车窗,巨轮对你一次次冲撞,你却伸出手来,面对车窗,盼望青天大老爷出现。即使车内真有青天大老爷,他也不能止住了疯狂的列车,伸出手来将你拯救上车。列车要按自己的轨道行进,哪怕它前行的路程是崩溃,是越轨翻车,它也要按既定的轨道行进。个人的人格、公平、权力、尊严,以至生命在这个巨轮面前微不足道,在冰冷的国家机器面前被压得粉碎。


1978年,三中全会后,春风吹过,中国大地开始解冻。四哥在工厂里已经可以被评为先进生产者,参与解决一些生产中的难题,并被安排为车间的施工员。


1979年的高考再次来临。


在考试入门这一关他没有受到什么阻力,他将1978年准考证上的相片撕下来,又贴在了1979年高考准考证上。他再次达到了重点院校录取分数线之上。考完试的第二天,他把所有高考复习资料全部付之一炬,心想若这次不录取今后也不可能再去考了,年底他就满25岁了。


然而,他没有收到一所重点院校的通知。好在那些“申诉”信只用稍加改动即可寄出,并且早在考试之后他就已经开始寄出去了。它们再次负载着四哥的希望,负载着一家人沉重的希望飞向北京,飞向昆明。亲人们开始找同学的同学的同学,朋友的朋友的朋友……只希望那些求助信能送到关键人物的手中,能出现青天大老爷。


1970年代最后几年的“时代英雄”是陈景润,知识、人才等词汇已经成为时代的主题词。“攻城不怕坚,攻书莫畏难,科学有险阻,苦战能过关。”简单的诗句,深入了每一个读书人的心中。能“攻书苦战”的人成为人们心目中崇敬的英雄。


四哥以一个小学毕业生的学历,连续三年取得重点大学录取分数线的成绩,在人们的心目中成为一个奇迹,也成为边疆小城思茅许多家庭中激励子女的榜样。一个荒谬的时代渐行渐远,“群众”的良知开始恢复,这样的人才不被录取,人们开始斥责不公。


云南省委主管教育的副书记在他的“申诉”信上作了批示,大意是:据说这位考生三次高考成绩都不错,但由于家庭问题政审通不过,这是不合理也不正常的,今年就连黄帅这样犯过错误的年轻人都可以录取进入大学,这位考生的情况应该引起我们的重视,云南省类似问题还有多少,请省招生办统计、一并处理后再向我汇报。


云南工业大学现场招生已经完毕,正在准备撤走的时候,省招生办的人急急忙忙赶来,拿着四哥的档案和省委副书记的批示,要求他们一定要安排。四哥终于进了大学,这个班原计划招30人,结果招了31人。所学的是他从未想过的水利电力建设专业,他想学的是机械制造。


四哥对他工厂的廖师傅永远心存敬重与感激,之后每次回思茅都要去拜望。对曾经在他的“申诉”信上做过批示的那位省委领导也永远地心存感激。他与我说过不能当面表达感激之情的遗憾。我表达了与他不一样的看法,作为个人我们应该感谢他,作为执政者,这事没什么可感谢的。别的省市早在上届高考就不“政审”了,云南79级还在搞“政审”,害了多少有为青年,他没有责任吗?




历经艰险,四哥终于进了大学,尽管是一所普通大学,而且不是他所喜欢的专业,也还是绝处逢生,他从绝望中迎来了希望。在后来的许多年里,他总能从别人认为没有希望的状态中寻找到走出困境的出路。


我从北师大毕业后回到云南,省教育厅一纸派遣书让我回昭通,留在昆明的梦想破灭了。尽管我也曾努力争取过,但市民家庭没有任何力量可以依托,与我同时回云南的另一官员的女儿则留在了昆明。不久,我就认了命,在那里开始了文学的梦想。


四哥晚我两年大学毕业,他被分配回思茅那个伤心之地,从事一个与所学专业毫不相关的工作。在许多人看来,重回昆明已经毫无希望,但半年之后,他又奇迹般地被借调到省人事厅工作。他认定的目标就一定要达到,别人是不撞南墙不回头,他总是撞了南墙也难回头。他总以他坚韧的毅力,以他的血肉之驱去撞开一道又一道困难之墙。


“在人事厅做什么工作?”我问。“搞调研,人才方面的。”我心想,一个工科毕业生,调研报告写得好吗?写封信都那么简单。没想到一段时间后,他的一份内参报告竟引起了国务院副总理的批示,成为一项国家政策的内容。又过了些日子,他拿着这份批示的复印件,敲开了广东省人事厅的大门,他调往广东了,他的爱人在广东。


1992年后,经济大潮蜂拥而起,“下海去!”从广东迅速波及全国。


四哥不久就辞去公职下海了。他要我们也下海,“一家人有一个在体制里就够了,另一个人必须出来,今后才有出路。”我身处偏僻之地,文学之梦已小有成就。他冷酷地告诉我:“发几篇文章,得几本获奖证书,有什么用?你那样读读写写的人,社会不需要!”这话让我内心极为恼怒,我们已经无话可谈。


后来的日子,我们很长时间几乎没有什么交流,远隔千里,各走各的道。多年后回想,那不正是中国社会物欲膨胀,精神价值失落的起始吗?他那绝然的话是许多人的共识,也是中国社会相当长时间里的现实。


我在想,如果当年他学的是他所喜爱的机械制造,又会怎样呢?他是一个有着强烈的钻研精神和发明创作欲望的人。历史不容假设。


几经周折,他开了一家电脑公司,先是做硬件,后来是搞软件经销与开发,后来又进入网络。算起来,他是与中国IT行业发展同步的。但以一个40来岁的人,一个所学并非计算机专业的人进入I T 行业,日子过得并不轻松。听说公司繁盛时有50多个人。这样的小公司在广州的竞争天地里要很好地生存发展,需要付出的太多太多。全凭他在苦难的岁月里磨练出来的意志、毅力,以及勤劳与刻苦钻研。


1990年代敢于下海、创业并且发了财的是时代英雄。他成为家族里、亲人间人人敬仰的“英雄”,回乡省亲自然是家族的中心人物,他“发财了”的传言甚多,云南的亲友有人甚至想去广东投靠他。


相反,我是一个平庸的人。张家的那位大哥许多次当我面说:张家祖上血液里就有平庸,日本东京留学回来,还是“家乡宝”,以创办一所中学为最高目标,他的那些同学多少人成为叱咤风云、名垂青史的伟人!我知道,我也是北京读书归来,安居一隅,何奇平庸!


四哥相当一段时间,想得最多的一是赚足该赚的钱,二是儿子的培养与教育。


有一天,他给我发来一个E-mail,令我大感意外的是,附件里竟是一篇他写的文章,题目是《走出高考厄运》。曾对我说过“社会不需要读读写写”的人如今却在经商的繁忙中抽出时间来写文章了!他文章的“引文”写道:“本文为我正在读中学的儿子以及他的同龄人而写,期望他们为祖国的繁荣昌盛,珍惜时光、努力学习。”文章平实地记录了他参加高考的苦难岁月。他的用意很清楚,想用自己读书的不易,教育儿子一代。


新世纪的“忆苦思甜”呵,能起什么作用?他的儿子与我的儿子一样,自有其成长环境及价值观。上一代人所经历的那些灾难岁月,他们永远不会理解,也不能要求他们理解。我们没有得到的他们应该得到,我们经历过的苦难他们不必去经历,他们仍然会成熟,仍然会按时代的要求成长。


他对儿子的学习状况极不满意,想一想要让他十分满意有多难!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苦难。他们对学习的兴趣已经在无数次考试中摧毁殆尽,枯燥乏味的教学内容、一切为了考试的教学方式、无数次声色俱厉的课堂训导同时摧毁了他们对学校的热爱,这岂是宏大的目标和“珍惜时光”所能解决!

 


四哥病了。血液的问题,开始是疑似白血病。不久他关闭了公司,集中精力调养、治病。他开始漫游天下。他开始回忆往事。他开始重视亲情。他更多地读读写写。病床上,他要我推荐好的散文给他看。梁实秋、林语堂、周作人、张爱玲他不喜欢。余秋雨、贾平凹也就那么回事。他爱读史铁生。


日渐消瘦的他回昆明省亲。此时我几经周折,早已调到了昆明一个满是银杏树的大学校园。见我书架上的奖杯等物,他说:“你是成功人士了!”我说:“不算!你很成功啊!”他淡淡一笑。


对一些人和事他都抱以很宽容的态度。过去几十年的经历中,我目睹了许多人性中的黑暗,包括亲情中的黑暗,对一些人我永不宽容,他却似乎对谁都很好。他尽力调合着亲友间的矛盾。


也曾回忆往事,往事在记忆中已经开始遥远,其中的伤痛已经淡漠,只剩下苦难留给自己的财富:意志、毅力、不屈不挠、自强不息等等——精神的财富。


他仍然用他的毅力与意志来对抗疾病。当确诊为白血病后,他毅然选择了一家美国公司在中国的药物实验,这有极大的风险,也要承受巨大的痛苦。病情起起伏伏,他在通往最后的路上挣扎。他有极强的求生的欲望,药物、移植,在妻子、儿子的陪伴下,从广东到北京,几年来经历了多少治疗的痛苦,从未想到过放弃,仍然是百折不挠。


但对不知何时到来的死亡,他的心境又很平淡,说起自己的病,以及最后的到来,像是在说别一个自己。与他同时接受药品实验的人一个个先他而走了,他坚持到了最后,长达5年之久。这在医学上来看,是一个奇迹,少有人这种病能坚持这么久。


他开始写诗,常在微信上发。去世前些天,他发出了《我的星空》:


我的星空

你看不懂,寂静朦胧

黑暗将

月亮和星星展现天穹

特定波长的光在闪烁

月光绞洁

亲人正与我相伴

群星涌现

那是与众友在言欢

浩瀚宇宙不在星空里

它映射另一个世界

虽有暗无星月时

却不孤独

静夜伴着长相思

一觉难醒

爱紧紧依偎着我生命之路

 

2017元旦第二天中午,我正在厨房准备午餐,脑海中突然飘出一个念头,四哥最近怎么样了?晚上给他打个电话问问。


下午两点多,突然接到侄儿电话:“五叔,我爸爸走了,今天中午11点23分。”回想起来,正是想起他的前后,心灵感应?灵魂告别?我这一母同胞的兄弟!


对这样的结局,我并不吃惊,毕竟他是一个身负沉疴的病人。但是当这个结局真的到来时,思维还是一阵麻木,一声无声的叹息飘过心里:从此世上再无四哥了。四哥享年62岁,他挣扎着跨过了2017的门槛,便永远定格在时间的纬度上了。侄儿在电话上说,他走得平静而安详。


愿他的灵魂重新回到出发的地方,伴着滇池波涛的回响,安息!


2017·1·4


(文图由作者授权推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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