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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年 | 余琼琼:写打油诗的六叔

关注本号☞ 新三届 2022-09-19


作者简历
本文作者
余琼琼,1951年生,重庆市人、1983年考入原四川财经学院会计系(现西南财大)。中国注册会计师,从事财务工作多年,退休后笔耕。

原题

写打油诗的六叔




作者:余琼琼


六叔其实是我父亲的堂弟,比我爹小11岁,1932年生人,系家族大排行,名清安。

族中兄弟中就他和父亲最亲近,因为1948年他到宣汉县高中读书时我父母正在此任教,除了日常生活的照顾,他更是视他们为人生导师。

那时共产党正在组织反内战反饥饿运动,一次父亲在八千人集会上的演讲,让他热血沸腾,也让他从此追随共产党革命。

从小我就知道我们有一个在省城(成都)当干部的六叔。1956年六叔到重庆党校学习,来家看望我们,带我们杀馆子、买玩具时,我看他神彩奕奕,英俊潇洒,爸爸说他:少年得志,年轻有为。

只可惜1957年那场运动中他不幸躺枪,被流放到西昌。

我们这辈孩子中,又数我和六叔最亲近,因为1969年3月为拒绝上山下乡,爸爸将我送到了西昌。

此时的六叔已是‘’摘帽右派‘’,在米易县商业局下属小街工矿贸易商店工作。

六叔六妈顶着‘’破坏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政策‘’的风险收留了我。

所幸的是,此时的六叔已炼得了‘’金刚不败之身‘’,加之工作能力强,单位倚重,手中有权(物资分配),人缘好,尽管有小人诽议,还是得到领导支持,众人黙许,给了我一个容身之处。

此时的西昌,正在修成昆铁路,我也加入了修路大军(临时工)开始了我的盲流人生。

从1969年到1972年前前后后我换了三份工作,大多数时间住工地上、单位上,也常回六叔家,生活上他们把我照顾得无比的好,但因他们有四个小孩,大家又都忙于生计,深入交流的机会确实不多,那十几年他是怎熬过来的,我还真不是十分清楚。

1978年7月我在乐山亚西机器厂,党委刘书记从成都回来,说有重要文件传达召开全厂职工大会,开始我并未在意,边打毛衣边和同事在角落里聊天,所以至今我都没有记住确切的日期和文件号。刘书记是天津人,说得一口漂亮的普通话,传达的内容太入耳,我听懂了:全国的右派要平反了……

当天连夜,我给六叔去信告诉他这个大好消息。

1978年8月,我调到成都附近的温江地区物资局化工建材科工作。

六叔和他的‘’同学‘’(右派们间的自称)们也开始踏上了他们平反申诉的征程,这时我才知道,原来二十年前六叔下放前居然是我的顶头上司:四川省物资局化工建材科(处)科长。这是怎样的缘分啊!

我自然成了他们的交通员、联络员,多次去找他们当年的同事,现在的局领导们,(因我现在也有工作之便)转达他们的书面申诉、口头申诉,给他们传递平反的进度和信息。

前排左为王金荣王叔,下放前任省物资局团支部书记,在益门煤矿时和六叔相依为命;中为六叔;右为王明德王叔,下放前为局行政科长,后从下放地转回内江老家;后排右为胡世襄胡叔,下放前为局财务科科长,此时在十里店当库房清洁工。后排左为笔者

上面这幅照片拍于1978年冬,大家都得到消息后到成都旭日旅馆(西昌商业局的采购员在成都的落脚点)商量申诉事宜后拍摄。此时还心有余悸,六叔嘱我,取到照片后不要分别寄,就留在我处,等他们各自有机会到成都时再取,否则一不小心,又会被扣上翻案小集团的帽子,“你还小,不能连累了你。”

由此可见,‘’运动‘’在他们心中留下了多么深的的阴影。

春节后,他们都先后得到了改正书。只有胡叔因为爱人在成都市区工作,改正后调回省化工公司任了财务科长,搬回沟头巷。其余的都在当地结婚生子,因无多余的‘’入城指标‘’被迫留在了当地,毁了青春还得贡献子孙。

2011年,六叔送我一本小册子,名:梦幻,是用他那些年藏于各本书里或各个角落的打油诗串连起来的人生记录,达四万多字,由此我才较全面地了解那十多年他过的是怎样的日子。

由于篇幅的原因,我只能挑选我感触深的一些诗词来复盘点滴他当年的生存状态了。

‘’1958年2月20日,下放到西昌县马道乡农业生产合作社劳动改造,见到一群衣衫褴褛、面黄饥瘦、目光呆滞的农民时,不觉阵阵寒颤,他们仿佛在说,你们到这不毛之地来和我们抢什么啊……

五月,堂兄自重庆寄来陶渊明的《归去来辞》以资鼓励。仿其韵,作打油诗二首:

昨曰迷途今又是,
人生何处是正途。
桃花源消失踪影,
梦幻世界路难行。

五斗大米不折腰,
五两粟谷要粮票。
强迫劳动去改造,
精神虐杀受煎熬。

1958年5月15日,接恋人最后通牒,即诀别信。她供职于省委xx部,两周前,还寄给我欧阳修的《玉春楼》今突变脸,是因为被约谈,‘’共产党员不能同右派结婚,更不能同老虎睡觉。‘’

故赋俚谣两首:

无情棒打鸳鸯散,
组织审查不过关。
汉子何求淑女惦,
身躯七尺无挂牵。

情为何物傻小子,
洞房花烛隔壁子。
生活好比是浪子,
无怨无悔真君子。

1958年10月转由会理县益煤矿劳动,成为炼焦场一挑夫,劳动强度之大,令人难以承受,即兴赋诗两首以壮胆气。

黑夜无月鸟无声,
狼叫风吼愁煞人。
房顶席棚遭雨浸,
油布破被待天明。

月资生活二十元,
一日三餐七毛钱。
工地担煤一身汗,
无奈油诗度甘甜。

1959年重阳,回好友书信:

君不见:昔日同窗好友,十年离媝难叙旧,缅怀往日风流,别校园奔赴革命,报效祖国壮志酬,倾力争上游。无奈风云突骤,初出茅庐自命‘优秀’不谙察言与观色,管不住一张口,年轻气盛冲斗牛,响应号召把谏奏,惹怒上司不好受,自己瞬间成了阶下囚。流放边陲在山沟,贱民队伍添新囚。

时逢佳节重阳永昼,半夜凉心透,舀碗冷水权当酒,一醉方休!没有粮食和户口,画地为牢,寸步难移无处停留。劫数未尽,阎王不收。希君要忍受,深夜风骤,人比黄花瘦。

既然来在矮檐下,不怕低下头,发什么怨,叹什么愁,最欠缺的是做人的尊严和自由。

青山依旧,溪水长流,劝君笑口常开,寄情杜康饮点酒,劝君逆境放歌好行舟,景色观不够,离船上岸有自由。

十年同窗好友,1957年同样遭劫难,由教师队伍下放农村修水库监督劳动改造。为安全考虑此信没有发出,此君平反后归队,于2005年仙逝,悲中整理聊寄哀思。

1960年春节前夕,煤矿保卫科召开右派先生训话会传达领袖‘’要夹着尾巴做人‘’的教诲,务必遵循云云。

因感赋诗一首:
《人猿情》

猴子变人数万年,
去掉尾巴到人间。
二十世纪变了态,
夹着尾巴做人难。

1962年3月,大跃进失,西钢(攀钢前身)下马,让我送工人回简阳县农村安置(我已经是摘帽右派了),所到之处一片凄凉,民有饥色,野有饿蜉,惨不忍睹。回县招待所记事时提笔书怀《招魂》二首:

盲目赶超英美梦,
肌寒饿蜉遍尸丛。
藐视拜技毁知识,
自食其果百姓痛。

虚报浮夸说大话,
亩产万斤带红花。
高额征粮余无多,
公共食堂煮汤喝。
……‘’

六叔的诗通俗易懂,看后无须多说就会明白他们那些年的困苦,精神彻底打垮,身体无尽拆磨,经济无情压榨,直到斯文扫地,尊严全无。

六叔于1962年摘帽,调到米易县商业局,后和比他小十岁的县邮电局电话员陈姑娘相识。陈姑娘是德昌农村出来的,团员又红又专。结婚报告组织上通不过,但她意志坚定。结果是六妈被迫调离邮电局(接线员是保密工作),和六叔一起到商业局下面的小街工矿贸易商店做了开票员,受尽同学们的白眼。

‘’摘帽‘’算什么,‘’摘帽右派‘’而已,待遇基本未变。

虽然住的工棚,但六叔历经磨难会疼人,虽然共同语言不多(六妈邮电学校)不能聊诗,但六叔感恩,把六妈捧在手心。六妈对六叔有点崇拜(其实人们心里都明白,有本事的人才能当右派),日子过得还是蛮幸福的。

六叔育有三子一女,老大出生时感槪于人生起复,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真盼望从此再无波澜平平静静度余生,故取名波平。

结果右派子女的波如何得平,波平一生未平。那又是另一段故事了。

如今六叔六妈相亲相爱60年了,大儿二儿安家在攀枝花,三女四儿安家在成都,两老口半年住成都,半年回攀享受暖冬,过年全家团聚,四世同堂,功德圆满!

这真是应了:善有善报!
好人一生平安!

六叔的右派平反书

二十一年苦难岁月,一百五十字改正通知。

改正后六叔恢复党籍,又工作了十多年,官至攀枝花市商业局局长任上退休。

谨以此文,贺我六叔九十寿辰!

2022年元月于杨柳湖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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