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年丨李其容: 右派父亲灵隐“落发”, 躲过“阴阳头”羞辱
李其容,1946年生于南京,1966年毕业于杭州浙大附中高中。1970年回老家湖北应城插队并任民办初中教师,后转为公办教师在应城杨河中学任教。1972年因不与右派父亲划清界限受迫害,逃回杭州成了黑户。1978年转回户口,到浙江美术学院图书馆工作。
1966年那个夏天,大概是8月间某个星期天吧,暑假里我正和女同学在湖边玩,我家住在孤山中山公园附近。
对,那天我正和好友就在中山公园公交站的湖边聊天,忽然从灵隐开过来的7路公共汽车上跳下一个剃着光头的中年男人,我怎生觉得有些眼熟,定睛一看,却是我爸!
有好友在,我特感到爸爸这模样让我实在难为情——那原本一头的浓发蓄着,二分发,一望而知就是个知识分子,而现在,像个大老粗,像个农民!
我叫了一声“爸”,接着就埋怨他:“您怎么把头剃了,怪难看的!”
爸爸情不自禁摸了摸脑袋,说了两声:“天热,天热!”
他顾自己往家里的方向走去,我则拉好友钻进了中山公园内继续聊天,但爸爸那怪里怪气的样子始终在我脑子里直转,弄成这副模样真让我费解。
爸爸这天是回家拿东西的,生活用品,说以后要在学校里住一阵子搞运动,他留给我一些钱,叫我省着点花,说以后他只能拿60元一个月的生活费了,连85元工资都拿不到了。
我家的收入又一次缩小了。解放初期,妈妈没有得病前,工资是120元,爸爸工资是140元,共收入260元。妈妈高血压220以后不得不休养,工资就锐减到74元,共收入214元。爸爸当了“右派”后,工资减到85元,共收入159元。妈妈1962年去世后,只有爸爸的工资85元……而现在,只能拿生活费60元了!
一个月后,爸爸某星期日回家住了一晚,告诉我他们住在“牛棚”里集中劳动改造。不过,他很自得地说:“我们自称是‘右棚’,住的是右派分子,是人住的棚子。他们‘牛鬼蛇神’住的才是‘牛棚’呢!”他这种阿Q精神,我至今想来还是很可笑。
这次,他才告诉我为什么把脑袋剃得精光,原来是父亲早有预见,为了免受被造反派剃阴阳头的羞辱,父亲干脆抢先剃了个光头……
不过我怎么写来都不及爸爸自个儿写的精彩,下面还是让我引用他老人家的自述吧,记述那个荒诞残暴的夏天——
原来我们残存下来的十个老右,是红卫兵为了表现“革命”,把我们作为斗争对象关在一道进行斗争和监督起来的,不但先给我们胸前用木板(三夹板),写上我们的政治身份——“右派份子”,也作为他们成立××组织的祭旗的“牲物”,他们对文化大革命的斗争对象“走资派”并不感兴趣,而对我们这十个残存下来的老右似乎很“青睐”,一有机会就肆意进行侮辱。
另外,他们对于一些不是对象的古书籍、字画、石碑、庙宇等也很感兴趣,不论是历史文物或是有价值的物品、器皿等不知怎的那样有劲头的大肆破坏。
西湖周围的文物如“西湖十景”的石碑、时刻被十六磅的重磅大锤挥之而毁;寺庙中的藏经木版被烧。要不是中央有电文制止,可能灵隐寺也早付之一炬了。各家抄出来的文化物品和古书、古画也当街烧尽。我家有一包若四五十张的费晓楼(清末苏州的仕女画名家)的仕女画也被抄去当众烧光了。连马恩列斯的革命书籍也被撕毁,这是为什么?真奇怪,“文化革命”会搞出这样的反文化行为来,不知他们上头的领导是谁,如何这样赤裸裸地让孩子们这样无知地瞎闹!
不仅如此,那些小家伙们在高兴的时候,还不时把我们这些老家伙叫玩作乐,口中不停发出“他妈的”臭言脏语,真使人愤慨,可他们是大小伙子,我们十个老人就这样不时让他们在大庭广众面前侮辱、戏弄,真够受的,现在想起来可说心有余悸!好有一比,就是一大群小猴子在耍弄老熊一样的玩把戏。
政治运动成了这局面,到底归谁来负责?这账该算在谁的头上?
年轻人像玩狗熊一样地玩弄我们。
大家忙碌很难形容,当然各自的目的和心情显然是不同的。
对我们说,不管哪派胜和败,对我们都是一样的对待,当作死老虎想玩就玩,想打就打,把我们随意使唤、摆布、玩弄、羞辱甚至打骂……似乎是天赋的优惠,是理所当然。
每当他们哪一派成立,不管人多人少(有时他们的人数还少于我们),当他们三三两两的成立什么新派都要我们去“参加”,让我们作为他们祭旗的三牲品。所不同的我们这些人是活的,这样好像把历史推上几千年的奴隶社会,以活三牲祭神、祭旗一样,实在使人不解:是谁给他们这些权利的?使我内心异常愤慨,其有“虎落平阳被犬欺”的味道。年轻人像玩狗熊一样地玩弄我们。
为什么一个好好的改变各级干部作风的革命,会这样大变样、变质地在下面形成对敌的两派拼死拼活的、日以继夜的这样作你死我活的斗争?作成这样混乱局面?困惑,不理解。
可见在两派的上面,也有两派在作斗争,完全可以看出不是上面有两派斗争,下面是不会有这样残酷的斗争的。可以理解这场“大革命”的实质是上面在玩弄下面、下面的造反派们又各自在玩弄我们,层层的欺压中,还唱出“父是英雄儿好汉……”的奇谈妙论来为自己的错误残酷的行为涂脂抹粉,其实是一种反历史现实的、荒唐已极的大谬论。
丧妻后的父亲。1962年夏
红战队(造反派)从北京回来,形势有变,一些人的原形多变,气氛又不同了。
这天的上午是晴朗的,学生们和其他“革命者”都在忙着写大字报,贴大字报,出出进进的人很多很多,都忙着准备,一切似乎和以往差不多,我们仍每天在按时间在后院内劳动(主要是加紧搭大字报棚),虽然心情当然也很沉重,但也莫可如何,倒也不太去想今后如何了。
在劳动中背着人也有说说笑笑,逗逗耍耍的,到底红战队回来又将如何开展他们的斗争,与我们无关,我们是“老右派”“死老虎”已经定了性,不像未定性的“牛鬼”们表现得紧张(我们一直只阿Q地把我们自己当右派,似乎从未把自己看作非人的牛鬼,心里比他们要坦然些)。
从昨天(星期天)我在灵隐寺前的理发铺落了发,以怕万一。算起来,今天应该是星期一。估计今天气氛的紧张,人们的忙碌,这两天就有大的活动出现,只好拭目以待。我们老右经过了许多批斗,思想上并不在乎这两天会发生什么了。至于晚上被叫去搭在中国画系前的那个大台,是作开会用的。
到第二天是星期二,上午全校都在紧张活动,我们这些劳动力时而被叫去做这,时而做那,大部分人仍在忙碌应付差事,到吃饭时看到通知“今下午二时在大礼堂开大会”。
二时前全校师生员工都在大礼堂,我们仍在劳动,等候随时摆布。听说校外也来不少人,听到前面阵阵人声,知道开会快了,我们心头也随之紧张起来。虽说是死老虎不会被斗,到底是“五类”之一,万一有人心血来潮不忘记我们,而来叫去,我们只有低头的去参加,还能不听?
果然有人来叫“集合、排队,去参加大会”。
是一个附中的学生(他们最喜欢这耍大熊的把戏),没有忘记我们,我们也不能侥幸地漏掉。
我们十个“老右”就低头鱼贯地被领进了大礼堂的前面门。突然一阵阵凌乱的呼声和嘘叫声交织起一大片分不清的杂乱无章的“声团”,我们如临杀场,谁也不能胆大地抬起头来看全场的景象。我们被拉在礼堂戏台的下面,像一群叫花子作一字的排列(因我们是正在劳动,穿着湿透了的背心,头上还有人戴着草帽。记得我是戴草帽,颈上围着汗毛巾的,别人当时怎样,不敢看,也记不清)。
大会主席是×××,他发言很简单,可我未听到,只知道是批斗以校领导高××为首的走资派们。
他的话结束,最后补充了一句说:“大家还有何要求?”
话未落音,下面就大叫“要剃头”。
于是一群手执理发滚剪的附中学生一拥而出,分向台上的走资派和我们老右动手剪“阴阳头”。
当时我只感到有剪刀在我头上咯吱咯吱的响,可没有什么好剪的(因前天我在灵隐早已“落发”,把头发剃得光光的,根本没有头发好剪,只是头上被打了一巴掌,听到一个女学生在说:“他妈的,一点也没有”的失望声)。突然全场笑声大作,看来是由她很失望的话而引起的,我内心也觉得好笑。
(父亲说,当他看到街上有“阴阳头”出现,就感到大事不妙,赶紧七路车一坐到底到灵隐寺附近一个小小的理发店剃光了头。所以自称是在灵隐“落发”。事后,那些浓密头发被剪成“阴阳头”的老右们对他说:“你真不愧是搞地下工作的,看到不对头就采取行动!”)
大会结束了,又有人喊话“要游街”。
我们跟在走资派的后面,先在校内操场上游一圈,走资派走在前面我们随后跟着。
记得我前面是颜文樑老先生。这时突然有阵雨,雨还不小,老先生滑倒在陈列馆前面的一棵大树下,我立即弯腰把他拉起来。可雨在继续地下大了。我们一群人被带出校门外向东走,再转涌金门大街,拟转人民大会堂上大街的,天公好意到邮局门前,雨大得不能再走了,我们一群“牛鬼蛇神”得救了,就被回头返校,游街算结束了。
可是给街上的“观众”留下一个问号——“游街的最后一截怎么像是群叫花子?”
红卫兵们把我们这群右派是从劳动场地上突然拉去陪斗的,我们干活,自然穿得不整齐,衣衫褴褛,像叫花子一样。过路的“群众”提出了这样的疑问,是我亲耳听到的,实在难忘,现在有时想起还会暗自好笑。
李其容专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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