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圈｜太阳马戏团面临致命威胁：赢过了大时代，却熬不过意外
文/许迟迟
编辑/杜藤
这家由几位加拿大街头杂耍艺人一手做大做强的马戏团，此前是作为“商业奇迹”被世人瞩目的。它在已经没落的马戏行业里逆势上扬，把演出的版图铺散到全世界。全球超过 60个国家、450个城市、1.8亿观众现场观看过他们的演出，仅2014年，太阳马戏团全球巡演就多达370场。成立36年，他们的营收成绩远远超过拥有百年历史的同行业对手。他们重新定义了马戏——不是动物表演，不是猎奇的怪人演出，是真正沉浸式的、奢华而炫目的交互体验。
中国观众对太阳马戏团的熟悉，是随着资本注入开始的。2014年，杭州新天地集团与太阳马戏团签约，将杭州新天地设为驻场演出场地，并于2019年8月在杭州推出了亚洲的首个驻场秀。这是太阳马戏团在亚洲唯一一个驻场演出。
“这是一个充满奇思妙想的世界。这里没有束缚，没有悲伤，没有不平等，大家和睦相处，逍遥自在。在马戏团的帐篷里，每一个快乐的你就是自己的国王。”这是太阳马戏一台演出的主题，也是马戏的精神所在。经历了经济腾飞的中国，恰好进入有“闲钱”消费快乐的时代，太阳和中国，才真正携起手来。
携手中国资本后，太阳马戏团带着经典剧目KOOZA进行中国巡演。KOOZA演出最低票价280元，最高则达到1950元，但好位置还是一票难求，豆瓣评分更是高达9.2。“震撼”、“一辈子必须看一次”、“惊叹”是中国观众对这个风靡世界三十余年的世界级演出团队的评价。
那时谁也预料不到，2020年春天，KOOZA中国巡演结束一年多之后，太阳马戏团却站在了告别的边缘。
▲太阳马戏团演出剧照
教科书级的商业奇迹
从任何方面看，太阳马戏团都堪称当代商业奇迹。1984年初创时，马戏团的收入是150万美元，2014年已经达到8.5亿；1984年，员工只有73人，2014年已经超过4000人。娱乐行业的巨擘、剧院邀请他们——迪士尼和柯达剧院都与太阳马戏团有合作；奖项青睐他们——太阳马戏团的节目斩获艾美奖、斑比奖等诸多荣誉；企业家俱乐部褒奖他们——盖·拉利伯特是安永2007年度全球企业家领袖奖获得者。它一年的票房和衍生品利润超过10亿美元。欧洲工商管理学院教授W·钱-金把它写在商业教材《蓝海战略》里，提醒人们它的成功。
2014年，太阳马戏团开始了和中国市场的蜜月期。当时，他们正面临增速缓慢、业绩下滑的困境。2015年，创始人盖·拉利伯特终于愿意接受外部资本，帮助重建太阳马戏团。开始涉足娱乐业的中国复星集团获得太阳马戏团25%的股份，并主导其在中国的业务。为中国市场量身打造的《X绮幻之境》，是太阳马戏原创制作的第45部秀，耗资15亿，计划驻演十年，成为杭州的国际演艺文旅名片。
▲2019年8月9日，杭州新天地太阳剧场，太阳马戏团为中国市场量身打造的驻场秀《X绮幻之境》开幕。（图片来自微博）
在大多数人眼里，太阳马戏团始终是以“商业成功案例”和“人类文化巅峰”的形象存在的。但记忆中的辉煌却在此刻戛然而止。有资料显示，受疫情的影响，3月14日太阳马戏团被迫宣布暂停全球范围内44场巡回演出，第二天又暂停了其重要演出地区之一拉斯维加斯剧院的固定演出——拉斯维加斯剧院大概可以贡献太阳马戏团35%的营业收入。“突然之间，我们一场演出也没有了，票房颗粒无收。”CEO丹尼尔·拉马尔接受《拉斯维加斯评论》采访时说。
太阳马戏团正在与重组顾问合作，以解决现金短缺问题和将近9亿美元的债务。《环球时报》的报道称，3月17日，太阳马戏团宣布裁员2600人——1200名演员和1400名技术人员。两天后，公司再次宣布裁员，前后两次共裁员4679人，约占员工总人数的95%，仅保留200余人作为核心团队来支撑业务，为下半年和2021年的演出制定计划和进行门票销售。
冼文涛目前暂时失去了工作，只能等待演出恢复后，回归他在太阳马戏团的演出项目Volta。事实上，95%被裁员的工作人员都和他一样，隶属于太阳马戏的某一个具体项目。他们中包括技术人员、市场人员、保安、与演出直接相关的艺术部门，还有售票人员、领座员、道具师甚至是厨师——为了给团队全球巡演提供良好的饮食保障，太阳马戏团招募了来自全世界各地的厨师。
他们追随太阳马戏团标志性的帐篷全球巡演，收入也直接跟项目挂钩。如果项目被取消，他们就自然失去了工作。
公司在Lay Off邮件发出后，持续地给员工发送邮件，告知他们公司目前的情况，以及将来的打算。一封邮件里提到，太阳马戏团演出的预计恢复时间是 7 月。
时代奖励造梦人
太阳马戏团创建的1984年，马戏业已经被认为是夕阳产业。1970年代末，卢卡斯的《星球大战》系列横空出世，刷新了人们对奇异世界的想象边界。跟科幻电影带来的冲击相比，帐篷、矮人、钻火圈的老虎、踩高跷的小丑简直不值一提。马戏团的老板们还在努力挖掘地球上各种怪诞“景观”的时候，已经有人把目标投向了宇宙的星辰和大海。
科技不断拓宽人类的想象力，也在和传统马戏争夺共同的目标观众——儿童。游戏、动画片、电影，无论哪个都比马戏更奇异。即使在体验上，马戏也越来越过时了。马戏造的是梦，而以迪士尼和环球影城为代表的大型游乐场越建越多，跟它们比起来，帐篷里的嘉年华太简陋了，太没有想象力了。
▲太阳马戏团演出剧照
更棘手的是，1980年代，“万物平等”、“同一个地球”作为更适时的价值观大行其道。传统马戏因为依赖动物表演，又有虐待动物的劣迹或嫌疑，无可避免地成了动物保护组织抗议的靶子。长期以来，马戏团正是依靠动物表演做噱头，吸引一代又一代的孩子钻进帐篷；现在，连这种表演的正义性都在经受挑战。而动物的驯养、医疗支出也成为最昂贵的开销，许多国家的海关对动物入境管理很严，团队因此不可能实现高频地海外演出，整个商业模式与时代发展背道而驰。
太阳马戏团从创立的一开始，就站在了马戏时代落幕的大势里。它是创业公司，却选择了夕阳产业。但它的创始人却提出一条颠覆传统马戏团的发展道路——不从渐渐没落的传统马戏市场争取顾客，不与玲玲马戏团等行业大品牌正面竞争。
如果说传统的马戏团代表着粗鄙、简陋、临时，那么太阳马戏团则是例外。就在许多同行开始放弃帐篷，租借演出场地时，太阳马戏团却把自己的帐篷精心设计了一番——它要有鲜艳夺目的外观，像个招牌，显眼；要有舒适的内设环境，全面照顾观众的观看体验；最重要的，舞台设计要华美。
他们放弃使用动物，只保留了代表马戏团精神的帐蓬、小丑、经典杂技表演等关键元素。在拉利伯特的主导下，太阳马戏团把目标锁定在成年的剧场观众身上，给这些有着更高艺术要求的观众讲故事。他们更有艺术鉴赏力，当然，也愿意为自己的鉴赏花钱——最重要的，他们比孩子更有钱。
▲2009年6月16日，演员们聚集在拉斯维加斯，庆祝太阳马戏团成立25周年。（图片来自视觉中国）
太阳马戏团向百老汇取经，给每一套节目定下类似剧场剧目的主题和故事，关注人物，传达情感和价值观。用首任艺术总监盖·卡伦的话说，“太阳马戏的最大秘密就是把演出做得像电影”。
他们的表演紧扣大时代的情绪。太阳马戏团曾推出一个名为《陌生人》的表演，和传统马戏钟爱的猎奇式人物不同，这里的主角是流浪汉、报童、女学生，主题也更当下，“我们可以通过电脑和另一个国家的人联络，却不认识我们的邻居”。马戏团创作组负责人吉尔斯解释，《陌生人》开场表现的正是这样一种常态——一个家庭的客厅，父亲看报，母亲听收音机，小女孩百无聊赖，突然，陌生人闯了进来，把手里的礼帽递给小女孩，小女孩透过穿衣镜看到了奇异世界。
评论家们的评价是，太阳马戏真正的精妙之处不在于跟斗翻得多轻巧，而在于它的含义。他们提供的，不单单是表演，还有技巧的陈列、精心编织的故事。“我们重新创造马戏”（We Reinvent The Circus）是太阳马戏团1987年一场表演的名称，也是他们对世界公开宣告的野心。
结果不言自明，他们卡准了潮流，他们跑赢了时代。
2016年，太阳马戏团的门票销量约为1200万张，2017年约为1300万张。当时，马戏团 CEO丹尼尔·拉马尔在接受中国媒体采访时还很乐观：“令我们自豪的是，我们每到一处都会对当地的经济起到带动作用。2018年太阳马戏团在中国的演出，预计将带来1.4亿美元的经济价值。”
无力自救
尽管唱衰马戏表演的声音已经持续长达几十年，但出乎大部分人的意料，这个在时代大潮里逆流而上的马戏团，很有可能要在疫情面前败下阵来。
2013年，太阳马戏团杂技演员吉约特，在拉斯维加斯表演时因事故丧生，引发对马戏是不是还应该继续存在的辩论。这种表演形式被指责“对人危险、对动物不人道”，甚至有城市通过行政条例，禁止马戏团公演。太阳马戏团赖以生存的“巡回演出”方式受到了致命威胁。
同行也一个接一个倒下。2017年5月21日，美国著名的玲玲马戏团在纽约长岛举行了谢幕演出——它是更长久、更传奇的马戏品牌。好莱坞著名影星、“金刚狼”的扮演者休·杰克曼在《马戏之王》里出演了玲玲马戏团创始人P.T.巴纳姆的创业故事；迪士尼动画电影《小飞象》的原型，也是这家马戏团在19世纪80年代的明星动物金宝。
▲2017年5月21日，玲玲马戏团在纽约长岛举行谢幕演出。（图片来自视觉中国）
更早时候，2016年11月，世界三大马戏团之一的大苹果马戏团，也宣布破产。
太阳马戏团不可能不受触动。来自美国《观察家报》的调查显示，在1996年至2016年间，美国的马戏观众下降了30%~50%。根据媒体报道，玲玲马戏团所属的Feld Entertainment公司2013年收入约是10亿美元，太阳马戏团同年收入在8.5亿美元左右。几年前还领先自己一头的竞争者，就这样倒在前面。
为了避免覆没，太阳马戏团早早开始了“自救”。
2015 年6月15日，时任复星集团董事长郭广昌在接受腾讯采访时，对外披露了投资太阳马戏团的细节——TPG投资（德太集团）持有太阳马戏团55%股权，复星持有25%。TPG和复星集团都未对外公布交易金额，但根据15亿美元交易金额、25%股份进行粗略估算，复星的投资资金大约为3.75亿美元左右。
郭广昌自信满满：太阳马戏团在中国不怕没市场。
▲太阳马戏团演出剧照
复星看中的，正是急速扩大的中产阶层人口数量，和随之而来的对文化娱乐消费的需求。在郭广昌看来，“市场会有很大前景，无需担心”，而收购太阳马戏团则可以和此前复星完成的多笔收购互相加成，将产品的消费和体验无缝对接。
在入股太阳马戏团之前，复星集团刚刚收购了地中海俱乐部（Club Med）。此外，三亚的亚特兰蒂斯酒店、英国休闲旅游集团Thomas Cook、日本北海道顶级滑雪胜地星野度假村身后，都有复星集团的身影。住酒店、看演出，甚至住酒店送演出门票，成了一门顺理成章的生意。
而太阳马戏团若一旦破产，作为第二大股东，复星势必要面临投资损失，当然，还要承担债务。
复星集团近日在接受网易采访时，回避了对杭州剧场关闭究竟带来多少损失做回应，只说“复星本来在太阳马戏团持股也就25%，2019年年报，复星资产高达6800多亿，（太阳马戏团）对复星本身影响可以忽略不计。”
但问题是，他们面临的不只是这一笔业务受损。复星集团近几年大手笔在海外收购的文旅类资产都面临疫情的冲击。大厦之下，太阳马戏只是其中一根立柱。
在4月1日的复星国际的业绩会上，复星集团方面没有对疫情的影响给出评估。复星国际联席CEO陈启宇称，“疫情的影响相对分散，也具有地域和时间的差异，比如在春节期间和2月份，中国区业务受影响较大，但海外业务正常。3月以来，海外疫情扩散，度假村业务受影响较大，金融企业相对较好，但中国区业务已经在逐步恢复。”
如今，疫情早已经不是中国一国面临的问题。全世界人民、全球企业都处在它的威胁中，概莫能外。而此时，在文旅类业务全面受创的情况下，寄希望于复星力挽狂澜，成为太阳马戏团的救命稻草，似乎也不现实。
事实上，就算没有疫情，太阳马戏团跟中国市场的对接，也不全如想象中顺利。在杭州新天地的驻场演出，最终历时5年才得以登场。
单一的门票收入，让这艘仅存的马戏界巨轮无力面对大风大浪。太阳马戏团每一个剧目打造成本非常高，却无意改变营收主要靠门票的商业模式。2017年的采访里，丹尼尔承认，“我们85%的收入都是来自售票，因此我们会坚持这一营收模式。”
这或许成为早早埋下的一颗炸弹，而随时可能引爆它的，是不可避免、无力控制的事件，比如自然灾害、消费者收入和可支配收入的变化。
3月18日，信用评级机构Moody’s Investors Service将太阳马戏团的企业家族评级由B3降至Ca，前景由稳定降至负面。而裁员95%或可意味着，这个马戏业最后的遗珠，已经到了生死边缘。
“我们别无选择，当前的全球不稳定性正迫使公司采取严厉的措施，以确保长期可持续。这种不确定的气氛不幸影响了整个娱乐行业，太阳剧团也不例外。但这种情况很快会得到解决。”太阳马戏团创始人盖·拉利伯特在一份声明中说。
愿望是美好的，但2020年已经是一个不再需要马戏的时代。娱乐的方式太多了，如果说提供沉浸式的快乐体验，马戏并非不可替代。
结局似乎早已注定，只是没人预料到，真正让马戏时代落幕的，竟然是一场新冠病毒引发的意外。
▲太阳马戏团演出剧照
就在观众担忧再也看不到马戏表演时，4月1日，太阳马戏中国宣布，杭州驻场演出《X绮幻之境》准备重新开演。演出讲述了男女主人公为了世界和平，告别家人与祖国，踏上征程的故事。
“我们热爱生命……欢乐与经典仍将延续，请期待我们的回归。”太阳马戏在其官方公众号上发布了致观众信，相约“疫情过后不见不散”。
但说结局已经写定似乎为时尚早。复星集团相关人士在接受网易采访时，依然提到了信心，“所有股东和加拿大当地政府，都在积极向公司提供各种支持，我们对公司的长远发展有充分的信心。”
意外和明天，说不定哪一个会先来。更何况马戏本身就是一场充满意外的嘉年华。就像小丑拿出彩盒，没人知道他会从里面变出什么。
也许经过了断尾，我们仍可以对它心怀期待。
▲3月27日，太阳马戏团发布1小时特别节目，希望给隔离在家的人们带来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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