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里林：眼之书
艺游寻脉专题，第31篇
1
句子追逐句子，互相推挤到了每次吐露的最远点，盘旋在一处显然是无边际的旷野。可那怎么能说是野外呢？能不能看到的没有一样不是人工的充满人的痕迹和味道，不只不是没有人来过，仔细能看到拥挤的死亡，令人作呕的，是的，死人当然会令人作呕，甚至可以说，没有比死人更令活人作呕的东西了。至少在我看过的一切可见的事实就是这样的。
我的自信来自每两个字之间的空隙，除了我之外没有别的人会有这种可以打破它们之间关系的力量，这个这与个之间的和个与这之间的绝对线索在我说是手便是的手里，明确得和永恒一样让人畏惧，让我感到几乎要流泪的冲动。
不知道可否让溢出去的体液带走一部分问题，在占用了另外的空间之后，彼长此消的平衡。可是哪来的问题？什么问题？谁提出来的？还有什么可以问的？我提问了？我需要被解答吗？几乎推抵的边界是发声力气和脑仁尺寸，每时每刻都可以看到那堵闭合的墙壁，标示范围却无法接近，更频繁地遭遇着的是谁都看不到的离这个字只有几厘米远的悬崖峭壁，一个出口，我啊，刚刚写下的那个差点掉了下去。
哪来的精神扑腾作响，我昨晚睡得并不好，前天也不是很好，之前之前的之前开始我早已经不会睡到很饱，不会在醒来时感到新鲜的动力，立即起身，我没有了，而是从醒来的那一刻就想继续睡回去，回到睡眠中，没有梦境的睡眠，肮脏的黑暗的睡眠。但是它不再接收我，它拒绝，牢牢地关闭了入口。如果它有入口的话，我从来没有找到过，从来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向它，进入它，又是如何离开的。我没有得到过邀请，或者总是太含蓄，没有明确的指示给我哪里可以进入，成为现在必然可以去到的现场。
全然空缺的此地，只能远离，别无选择地必须要离开。去到彼处的拉扯以此无有为源地发散出与黑洞相反方向的无限力。但要到达彼处吗？那样的事情并没有发生过。我从来没有到达任何地方，我一直在正要离开的这里。熟悉或陌生的一切也都向来如此分配着对我的牵制与排挤。
我总以为自己去过任何可以称为其它的地方，那是在无限接近真实的过去。如果所有的纸张都铺满人身延长的踪迹——在或早晚的一时间——被一个与我无关的或只能是我的人，那么我一定曾经同时出现在这里和那里。说到底，那么多的存在仍然只是一半而已，是不证自明刚刚好对折再分开完全一样的两面，永远没有任何机会相互印证适与不适。从开始到最后一直陪伴着，以至于开始和终点都不是不足的。两端并没有很大不同，其可说是首尾相连但并不循环。那是一个弧面上无法揪出的起点。
一只脚踏进一个陌生的房间，在一段时间后又退了出去。该如何描述那个身体与房间的关系，如何描述始终没有进入房间的那一半身体与房间的关系，什么有的没了，如何切开棱角分明的两边。接近中间的那些身体何时内外相连，那最前端的是否始终亲密温暖，而没有进入的又停在哪里，似乎可测量的答案不能让人满足。
我沮丧到无法继续保持某种功能，只剩下让这个过程继续的惯性，不用怀疑这点。无论我怀疑什么，从光到一个新的字，我也无法怀疑时间的动作。我总是不够快，但是任何人怎么可能是足够快的。我们谁都无法追上过程中的自己。但是我不应该说我们，虽然看起来是在同一处泥泞之中，但是我不能确定其他人即使以完全相同的姿势挣扎着，是否共享着会与我成为我们的体验。但我的确能够看到，每一只不断地伸出的手，试图抓住什么的缓慢过程，然后又被抛开了。有的人越来越急切，动作越来越扭曲，他看起来像是，
2
马上要掉入那个缝隙了。从这里看还只是条无限延长的窄线，但那是属于非存在的，或者那是条河里面满溢着流动的存在，或是可以被命名的虚无。暂时无法完全隐退到一切的后面，当我试图描述的时候，词语穿透意识留下空缺，仿佛存在的伤口。我无法回到没开口之前，回到更完整的自己，恰当的安睡在夜的深处。我缺席了我发生的那一刻。
逐渐蔓延的意识中心模糊不清，不再确定握笔的手指能否继续协作，眼前失效的时间中漂浮着含义不明确的图像互不相融，这样切割着看上去是完整的外部世界。那些数量与可感知的所谓真实是完全矛盾的。这件事我一次次想要对另一个人表达，却无法得到理解的认同。我数着过的每一分钟加在一起，不等于我得到的总数。这里面有很大的疏漏，我要怎样才能表明这不是多余的信息，而是所有问题上的膜。
是什么沉陷在测量发生的时刻，这里叙述的线索再次捆住了语言。我可以察觉到，却无法用绳索解开绳索。在记忆生成之初便习惯了以这种方式缠斗，毫发无损地仿佛一直在抗争。这些绳索已经成了新的手脚，我找不回拥有四肢和手指的全部知觉。
要完成一次跳跃，要摆脱次序，回到接近最初可能见过的辽远、澄澈到无需自由的空间。不能使用文字，不能把它们串联起来，不能用一个具体的词意。而是弹拨元音和弦，不是同时的发声，而是同时的波动，交叉甚至相反，在不同层面甚至不同空间维度里蹿动，同时被接收，仿佛看到以知识做结构的立体建筑被全景透视还可以随意拆组同时发生。那就应该说，我已经看到了这后面写满字迹，知悉所有内容，在这里就完成了整体的书写而没有开始。
准确的语言是抽象的。这里没有可固定的空间，没有稳定的字，没有单数的字，我也不是一个连接点，没有的一切是离我最近的丰富感，没有舒展的平面，没有出现的人，没有到来的夜晚，没有收到的信件，没有打开的门，没有读过的书，没有的椅子可以是红色的。在阳光下，现在确实躺着一只狗的位置，没有尖利的声音去唤醒沉睡着的小动物。没有一片将我们连在一起的梦境在其中，他们仍然没有言语，没有把我按倒在地，没有揉捏我的脸皮，也没有让我吃腐烂的食物，不需要做另外的标记。在屋里的书写动作之中，包含了过多信息，更具体的并不真实。如果我可以成为最靠近零的那个点，我或许也可以成为一个在二零一九年十二月十日下午两点十二分钟在桌前写作的人。
3
艰难的字相互碰撞，火花四溅，好像获得了重量。几乎是笨重的，几乎是可笑的，几乎浮现出面目，五官几乎是恐怖的。但要停下来已经停不住了，一个个从暗处涌出，经过狭窄潮湿的通道越来越坚硬，有的长满倒刺，有的直挺挺的插入另一个的缝隙，如必然那样不再拥有可能性，有的还在滴落，变得稀薄，退缩成疑问的姿态，却没有提出问题。穿越一道道界限来到边缘。那穿越的动作只是消耗了一些机会，把可能性推到墙根儿底下，再次同所有一模一样的围困在这里。持续推进的无用功在某处奏响了共鸣。燃烧机会的苗头，自以为透过了一面又一面不可能翻越的高墙。在这一页与下一页之间，我只能待在一边，用最糟糕的工具去完成不可能的叙述。
我原本可以覆盖所有的平面，我原本可以在它们之间随意穿越，我原本根本不需要穿越，更不必想象通过叙述回到被其剥夺的那在想象全部世界坍塌废墟后的地平线尽头。我的贪恋，我的故地，我必然回归的地方。一次回返不是绝对的一而是无限中接近于无的一。可是对困在此刻的我来说，下一个字，下一个要见的人，下一本要看的书，都有着不可想象的厚重能量。执着造成相互挤压的形态，在运动中崩坏消散。压抑的我和你和同样的我和同样的你不停碰撞结合又离散，像两个字，像两道相邻的波。
4
不可思议的此处就在这里，在这儿，在那个我刚刚画下的黑色圆圈里，但是现在它已经是笔触了，并且越来越远，马上就不再可能被看见。真实是个借口，不需要任何外面的动作，它一直在反对自己，不断翻转，像万花筒一样折射缤纷的光线，仿佛可信。无法转移视线跟着它旋转，并且随之确信我们共同处在中心，是不动的，静止的，所有运动的弧线只是梦幻错觉。
中午或是接近中午的时间，在这个区间里光线如此暗淡。我仿佛在水下，艰难的呼吸，错失了离开的通道。不要相信这均匀的颗粒里会有任何启示，这无序的抖动会指引飘荡到必然。掌心的海潮在这阴森的时间里，随缠绕的动作缓和下去，以模糊不清的姿态投射出一片无关的叫喊。
走出去开始，即使会被空气中的暗线撕成碎片。本来就没有什么是连在一起的，最近的只是相邻，都有永不会贴合的缝隙。完全可以拆掉我，一块块地耗尽。等待一个粘稠的动机，从那里发出的声音是无法入耳的，却会引发最后的崩毁。在越来越接近原点的地方，我们逐渐接近的是静止。不再震动的一切不再存在。一张脸始终安稳地停放在眼的后面。
韩里林，生活工作于大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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