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光中∣庄子的爱与恨究竟是什么？

原创 2016-10-24 强光中 文明比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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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读《庄子》的人，往往被庄子奇异的思维方式所吸引，然而，越是深入到《庄子》妙不可言的奇境之中，就越是感到困惑不解。庄子为什么会以那样的方式思考宇宙、社会与人生？

关于庄子的思想，我们可以从细细研读他及其追随者的著述中领会，然而，有些深层次的思想却未必能够从那些有限的文字中解读出来。这其中可能有古今说法不同的原因，也有可能由于思想家们囿于当时的历史条件而没能说出他们的思想，也有可能是说得不够清楚。他们毕竟是活在王权专制主义社会里，乱说话的人有可能会丢掉脑袋的。连孔子那样的文化大师，也有涉嫌将少正卯置于死地的历史记载。所以，中国的历史经典中大凡都会有没有说出来的和没有说清楚的东西。今天的我们，要想还原历史的真相，就必须穿越2000余年的时空距离。

庄子是谁？庄子经历了什么？庄子思想的核心究竟是什么？所有这些答案都需要我们将庄子视为一个真实存在于历史中的人，重新寻找庄子在他生活的时代所留下的历史印迹。唯有如此，才能识得真庄子。

在庄子看来，战国时代的中国实在不是一个美好的世界。从《庄子》书中，人们实在看不出他的关于现实世界如何之美好的表述，而那些诸如“鲲鹏”与“神人”之类的神话在现实世界里并不存在。本来正常的东西在庄子看来却未必是正常的，那些类似于支离之类的“准残疾人”反而比正常人生活得更“正常”。这就是庄子思维的视角。显然，中国人走错了道路。错乱的文明让每一个人都在做着错乱的事情，而那些行为能力更弱的人反而能够保全自己，反而能够比正常的人少做出一些错乱的事情。如果用今天人们的话语来表达的话，这首先是个文化上的问题。也就是说，从已经发生的文化史来看，中国人明显走到了错误的方向上。

庄子认为，到了尧、舜、禹时代，中国人的纯真本性逐步丧失，中国人的灾难从此开始了。这个灾难的性质是什么呢？庄子已经表达得十分清楚了，那就是王权专制主义者自私的贪欲主宰了历史发展的方向。

在中国文化的核心结构中，宗教、哲学与政治形成了牢不可破的三位一体式的魔箱式结构，而在这一结构中，政治又占据了主导地位。这是中国几千年传统文化中始终都无法突破的基本框架——王权专制主义政治体制。这一体制是以血缘关系为基础的宗法文明及其在文化上的表现形式——家族历史主义意识形态为“法理依据”的，其基本范式正是金字塔式等级制度。

在部落社会里，人们之间的社会地位基本上是平等的，到了私有制社会里，这种平等的社会关系逐渐被打破。由于中国大陆文明与农业文明两大文化基因的共同作用，人与土地之间产生了相对固化的关系，拥有更多的土地资源就意味着取得了生存上优势地位。

相对于游牧文明来说，农业文明是一种高技术的文明，单位面积上供养的人口大量增加。这种人相对于土地的依赖关系，很适宜血缘关系这种来源于母体文明要素的传承。这样，大陆文明、农业文明与宗法文明牢固地纽结在一起。这就造成了中国部落社会纷纷分化瓦解，取而代之的是以家庭/家族/家族集团的社会结构广泛存在于中国大地上。

人如何占有土地资源等私有财产是人存在于社会之中最为重要的问题。中华文明以血缘关系为基础，很容易就能够区分人们之间亲疏远近的关系，很适合等级制度的存在。中国式的等级制度就是在“名分”的原则上建立起区分贵贱尊卑的制度。周代天子以下有诸侯、卿、大夫、士等统治等级和庶人、工商、皂隶、牧圉等被统治等级。其后历代制度虽有不同，但在法律明确规定了他们之间拥有不同法律地位这一点上却是相同的。

那么，庄子社会政治思想的核心是什么呢？

庄子对中华文明的发展持一种全盘否定的态度，只不过这是一种消极否定的方式，而非积极否定的方式。所谓消极否定，是指它不像墨子式的以改良主义的思想对既有文明进行部分否定的方式来加以改造，更不是对既有文明形式进行暴风骤雨式的革命性否定。庄子否定中华文明的方式也许是一种不计“后果”的自由表达。他的目标并不是为了重建一个新的世界，因为从他的思想中找不到一条通往新世界的道路。因而，庄子消极否定的方式，只是一种话语权的寻找，一种新语境的设计。

庄子为什么会产生出那些奇特的思想？

在这里，我们不能不提到他的独特经历。庄子是战国中期人。当时的中国正处于战祸连绵不绝的时期，而宋国作为一个小国，经常受到齐、魏、秦等大国的欺负。不仅如此，庄子作为宋国的没落贵族，又不断受到宋国内部暴政的压榨。据记载，庄子曾经短期为官，担任过蒙的漆园吏，这个地方后来被楚国所吞并。从庄子饱读诗书、博学多才这一点来看，他早年的家境应该是较为殷实的。但到了中年以后，他的生活却极为贫困，住在穷街陋巷，困窘地以织鞋为生，饿得面黄饥瘦。

也许只有伤到痛处，甚至只有痛到极致时，才有可能产生出庄子那样的奇特思想。庄子的思想深处似乎有一个确定无疑的对象物，亦即他理性思考的目标。他在仕途的经历虽然很短，但对于他日后思想意识的成熟一定起到了至关重要的催化作用。这一经历让他认识到了官场的腐败与险恶，从此再也不愿进入官场。庄子痛恨权贵们主宰的世界，这是显而易见的。这甚至就是他全部思想的起点。他的系统性的关于世界与人生的论述，绝不是无源之水，而是从他对王权专制主义的仇恨开始的。《庄子》中凡是提到官场与权贵的文字往往是最为辛辣的。他对于王权势力和荣华富贵的蔑视，蕴含着一种凛然的骨气，让今天的我们仍然感到精神为之振奋。

现实中的一切都似乎充满了苦难与罪恶。庄子始终在精神上反抗着王权专制主义体制下的等级制度。“以道观之，物无贵贱”这一光辉的思想正是这种反抗意志的具体体现。万物皆“齐”，一切皆是平等的，正可谓是，大道面前，人人平等。人世间本无贵贱之分、是非之分，连生与死也是一个自然而然的循环过程。这种绝对平等的思想，让现实世界里那些苦难的灵魂很自然地感受到自由逍遥的精神愉悦。

狼是狼，羊是羊，狼总是要吃羊的。反抗王权的行为是徒劳无益的，因为总有人会成为权贵的。按照权贵意志所维护的人间秩序必然是狼的天堂、羊的魔窟。

庄子真的不想改造这个世界吗？我们能否认为，整部《庄子》，通篇都有一些不言自明的隐喻与类比呢？

庄子难道真的不希望自己具有改造不合理社会现实的能力呢？显然，作为一个思想家，庄子只能通过自己笔下的文字泛泛地骂骂权贵而已，而到了大一统皇权专制主义时代，知识分子们连泛泛而骂的权利也被大大地打了折扣。

面对现实，人是何其渺小！庄子亦不例外。在这里，我们似乎看出2000多年来的中国知识分子都是一样的——除了时代有所不同，他们在思想深处并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

逃避不是一种好的选择，可是哪里才是前进的方向呢？庄子对于社会现实处处表达出强烈不满的态度。读庄子的书，我们时常感觉到庄子仿佛在表达着他对世界的爱与恨：“那个世界根本不是我想要的世界，但我又不得不生活在这样的世界上”。

这是何等的悲哀啊！

作为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毕竟“无所逃于天地之间”。不喜欢这个世界，不如忘记这个世界。“眼不见心不烦”。最好的方式不如屏气凝神，融入大道，让灵魂飞升。

世界是美好的，作为一个人，应该时时能够感受到生命的光荣。庄子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我们完全能够理解他的愤世嫉俗的思维方式。传统文化以那种令人悲伤的现实决定着人们难以感受到快乐的滋味。传统文化是我们寄生的母体，我们的快乐与忧伤来源于它。它就是我们时时面对的精神上的铁屋子。谁试图去破坏它，伤害得最深的往往正是他自己。即使他对它感到如何之愤怒，但却最终无能无力，奈何不了它。所以，还是得要学习庄子，多做一些灵魂飞升的长梦吧！

庄子自然主义与相对主义的思维方式，特别是他绝对平等的思想也曾启发了西方的政治理论家。史料证明，庄子的思想曾经深刻地影响了法国大革命的中心人物卢梭的思想。

法国革命的中心人物，其最珍贵的财产即在信仰卢梭。“人一生出来，本是自由的，却是现在无论什么地方，都是被铁锁锁着。”——《民约论》语——因想竭力摆脱这些铁锁，向着自然的路上走，便震天撼地叫起自由来，这便是革命了。革命由卢梭看来，就是要打破不自然的生活，而走向自然的生活，因为自然的就是真实的，所以自然即善，一入人的手中就变坏了。自太古野蛮时代逐步进至文明，但文明的进步乃是由于人为的结果，而所谓人为的都反于自然的生活，所以越文明就越技巧，而最理想的生活就是简简单单返于自然，返于人的天真。卢梭这种自然主义是接近老子的思想（应该是更接近于庄子的思想——本人注）。

——（《中国哲学对欧洲的影响》（朱谦之著，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5月版）

在卢梭看来，人类不平等的根源与基础就在于人的进化，在于人建立了社会。自然法是最美好的，在社会产生之前，每个人都是自由的，是快乐的，而人在社会中，“由于获得了大量的知识和谬误，由于人的体质的变异，由于情感的持续冲击，其灵魂也发生了改变，可以说已变得面目全非”。“人的思考状态是一种反自然状态，能思考的动物是一种堕落的动物”。“谁第一个圈出一块土地，大言不惭地说‘这是我的’，并且找到一些傻乎乎的人相信他的话，那么谁就是文明社会的真正奠基人。”大自然中本应被人平等享有的东西，却成了某些人的私产。人起先只是纯感觉的动物般的生活，即使偶尔的争夺，那也只是出于盲目的贪念，是本能的驱使。单纯的贪念很好满足，这时候人只是寻求基本的满足而已。但是当人的理性发展，他的欲求就渐渐的扩大了，追求“幸福”成为目标，而“幸福”代表着无限的欲望。私有财产、舒适的生活、满足亲情需要，等等，当人们把拥有这些“幸福要素”为常态的时候，已经与自然的人越来越远了。智力、美貌、功绩、才干成为人所要追求的，偏爱、嫉妒、蔑视、虚荣等也随之而来，天然的怜悯也发生的变化，符合自然状态的善的观念不再符合新生的社会状态。“最有教养的人也学会把屠杀同胞当作自己的责任”。（引言部分出自卢梭《论人类不平等的根源和基础》，高煜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年7月版）

卢梭关于自由平等的思想，其实与庄子思想有着明显的异曲同工之处。东西方的伟大思想终于在法国汇成了革命的洪流，改变了人类历史前进的方向。

让庄子不曾想到的是，中国人所遭遇的苦难却要比西方人漫长得多。也许，中国人习惯于成为庄子所描述的那种可以“延年益寿”的无用之材吧？

生活在等级分明的世界里，实在是一件不快乐的事情。2000多年前，庄子就清晰地教给了中国人自由平等本是天赋人权的道理，可是世世代代的中国人却总是看不懂。

追求平等，就是追求人作为人的最基本的权利，其实就是参与到社会变革的伟大洪流中来了。

绝对平等的世界是不存在的，可是，人们需要一个绝对不平等的世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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强光中， 1989年毕业于安徽大学哲学系，安徽省哲学学会会员。30多年来，一直致力于人类文明比较研究工作，2011年出版《全球史观下的孔子学说》一部，已被台湾“中央研究院”、上海社科院、中国科大等数百家图书馆收藏。80余万字新作《全球史观下的人类文明》即将出版发行。所创建的“强光中的哲学博客”（http://qianggz.blog.ifeng.com）是凤凰文史名博，因思想深刻、特色鲜明而长期受到学界重视。欢迎添加强光中微信号：qianggz123.公众号：文明比较（qiangguangzho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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