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马斯·温茨洛瓦诗10首
托马斯·温茨洛瓦(Tomas Venclova),1937年生,立陶宛诗人,学者,翻译家。前苏联桂冠诗人的叛逆之子,地下诗歌领军人物,流亡美国。曾与波兰诗人米沃什和俄罗斯诗人布罗茨基结为好友,“布罗茨基圈”最后一位在世诗人。1977~1980年在伯克利加州大学执教,1985年在耶鲁大学获文学博士,并留校任教至今。第一本英译诗集《冬日对话》1997年出版,布罗茨基在序言中大赞其诗中表现出的罕见的勇气和凝聚的力度,这本诗集奠定了他在欧美文学中的地位。温茨洛瓦的魅力和影响力远远超出了诗歌范围,除了随笔、诗歌翻译和文学评论之外,他的时政批评在欧美具有相当大的感召力。
移民
噩耗不断传来,简言之,电话再度响起:
“你知道吗?就在刚才。天哪,她可受罪不少。”
我不知道是否在家里。这些日子,我很少造访
那由商店窗口和地下通道构成的偏僻区域。
我也忘了月份。兴许,在春季离开人世
会更好受些:雪地上发黑的粪土
沾上煤灰的树蕾,水坑这一边令人沉寂,
直到对复活再也提不起兴致。亚历山大,
埃德华,谢尼亚(依然活着)。流散的一代。
我的记忆唤起长着绒毛的脸颊,
粗声粗气的口音,笨拙的脚。
唇膏,过于鲜艳。眼睛,一时还记不太清。
抽屉里,丝带,收据和支票:半生在此度过。
流亡的最初三年荒废了
人人都这么觉得。这不完全是你心里所想:
难得的家书中的寒意,故乡,监狱的高墙
和报刊栏目都一成不变。外面,地下室窗户吱吱作响
广告,触角,灰尘。地平线近旁摩门教
教堂细长的尖顶,宛若一管针筒
(毒害人民的海洛因,而非鸦片,
马克思如今会说)。我无法看见她坐火车
还是在开车:全都一样,头上柏油
混凝土,废铜烂铁,一座未来的坟墓。电梯在黑暗中抱怨。
干燥的蜂巢般的办公室,那里,你的口音
不是障碍,但它也不会赢得信任。改变大陆
并不能减缓痛苦惟有死亡可以。从头开始,更糟。
事实是,如此多的时间已经流逝。教堂编织的褶子。
骨头在关节处突出在指头上尤为明显。
我们在前世就已相识。那里,鬼箭羽白银般闪烁,
鹅耳枥林子倒向山谷。我们之间并没有什么。
只有关于朋友的争辩,读诗。一次吵架,在门边,
兴许,那两个灰黑的水泥斯芬克斯,依然
伫立在那里。后来,在布朗克斯稍好的日子
她丈夫的画架:纠结的根,意图表示
同祖国以及自然等等持久的联结。因为自然总是追求平衡:
肉体战胜灵魂,细胞冲上淋巴公路,
肺部干瘪,医生则吐出那个希腊词,
把我们当做牺牲,奉献给碱与酸的布朗法则。
云朵,潮湿的花岗石水的灰色喉咙。
这些河无处可流。浣熊,小心翼翼地走过车库,
用长鼻子叩门。松鼠在树针上吐沫飞溅。
当我将目光投向第一盏街灯时,我几乎忘记了
黑暗。仿佛婴儿的小拳头,心正猛烈地敲击着
它无法命名的事物。树枝倾泻叶子。
蚂蚁在劳作。油漆罐在镜中燃烧。
未装框的高空秋千,手,星星仅仅对她亲近
正在慢慢变老。这一切早已是前尘往事。
羞耻,肉体的衰朽,咳嗽,身体秽物的恶臭
期盼死亡早日来临,那该死的渴望
以及无动于衷的路人。
在这诗行的末尾,请原谅我的沉默。
石灰的大门,白杨树长方形的菱形,
不时的,你的雨衣。那些解冻时期
过时的时尚。当你姗姗来迟时,我感到
被剥夺了言辞的天赋。
整整四年,或者更确切地说,
从一开始,我们就已分离。
没有特里斯坦在搜寻帆船:
兴许,一位天文学家
在阿尔卑斯之夜抓住他的镜头,
十字路口旁,我看见那幢黄色的、被烟
熏黑的房子。
之后,一个纤细的身影靠近。
那些院子已遭毁坏。惟有运河
和街市的望远镜忍受着。
当我碰巧来到
此地时(从通向终点的任何一条路),我
甚至能在街市深处看见死者,
却怎么也
看不到你。没有欲望。
如果在我停住时,
血压迫着主动脉,它也不会持续太久。
就像缓缓运转的行星在轨道中行进,
唯有潮汛能记录下引力,不知不觉。
一位诗人会说,
唯有诗句中的跨行能够忍耐。
词语,一旦相互靠近,
便会返回到空无——
一个诗句或诗节突破
另一个诗句或诗节。
尽管韵律切断的可怜的句法
总是妄图将之连接。
战争,已让他们的王国支离破碎。
饭店餐厅留下的仅仅是视线。
摩托艇倾斜着掉过头来。临近的冬天,
拉上帷幕,比那被水泥和灰土
遮蔽的窗户,更加幽暗。
红色阳台,一如既往,稳稳地蹲坐着,
可要塞的轮廓却依稀难辨。
海鸟们在桥墩上缓缓行走,毕竟,
我们比铸铁,水泥,更加结实。
站着,别动,闭上眼睛。一名旅者的
脚步踏进后街的沙滩。目力不及。
我们将永远分离。无论转向何方,
人们都看见闭塞的海湾和世纪的末端。
蓟,林奈花,山羊草。
布满窟窿的金属,闪着潮湿的光泽。
就像万能的上帝,我们感觉着彼此——
从深渊的对面:遥远,而又亲近。
海的门槛上,浅滩遭到侵蚀,航道,
幽暗的航道,黑绉丝一般消失。
然而,就在我的手下,贫困
十一月,语法和火焰,依然在闪烁。
——四个世纪之后,
那幅画还在耐心地躲避着我们的目光。
假设画家正在画我们。
不过,更确切地说,
模特、观者和画家兴许全都是一个原型的片段。
比任何时候都更充沛的光
穿过窗口(并且,就像在天堂那样,
它的善行照耀着所有的不完美)。
而那道无形的凝视,
停留于所有的凝视汇集之处,
画笔会教我们如何将它保存。
就是这将我们聚到一起。而对于其余,
我们的目光不同:墙垣边哭泣的柳树,红石露台,
夏日沙滩水沫边缘。是的,在我内心,我
发现了你对韵律的尊重,对放逐形式的内容的怀疑。
可我同样记得:我们之间的距离在怎样
持续地增大,虽然我们围着寒冷的公园
走了一圈又一圈,虽然我们坐在
纳罗奇湖边的草地上,抬起头,望着云朵
绘制的破碎的地图如何在天空舒展和瓦解。
而这一切,我多么希望自己已不再记得。
那并不容易。在我将近十五岁时,
我觉察出你的弱点,有些你也想剔除,
另一些却令你自豪。正因如此,
我学会了呼吸阿尔卑斯山上稀薄的空气,
学会了坐在卡车后面旅行,学会了在雨中
划火柴,学会了煮劣质咖啡,也学会了自省——
所有这些,在某种程度上,都确保我们的
声音和笔迹不会相同。然而,你却比我懂得更多:
关于边境哨所那边的疆土,关于地平线一般
标明我们的行动的世纪;兴许,甚至关于死亡(你们一代
离得更近)和选择了
你我的语言。关于音节,句式,重音。
直到今天,我还听见你说:“遥远吗?一定是的:遥远,”
仿佛人类的拯救依赖于它。然而,那时,兴许,正是如此。
你会一遍又一遍重复:“当我不在人世的时候……”可你并不相信。
像所有人一样,你害怕消失。像其他人一样,你期望
书籍起码能为你确保一个二流的
永恒。兴许,你意识到,即便书籍也会背叛你——
可为时已晚。你没有反对过你的时代。
“一个遵守交通规则的驾驶员,你怎么能
指责他呢?”当然,有些日子,你会突然
从意识中唤醒。有些友人
还在铁丝网的背后。你曾帮助过他们中的一些人——
你说他们
并不记得你的善举。你像你的同时代人一样生活过,
兴许,更加言行一致——因此,我想轻轻地启动嘴唇,
一遍又一遍地说着在你离去时没有说的话:
主啊,愿他们安息。愿他们再也没有噩梦。
愿永恒的光照耀他们。犹如矿井中的灯盏。
这些日子,你很少出现在我的梦中,
可有时,你却会。我们俩都在赶往火车站,
踉跄着,奔跑着,来晚了。我站在月台上,火车
随时都会开动。我必须找到你,
可我明白我找不到你——你耽搁在什么地方了,手提箱沉重,
通道犹如迷宫,太多的台阶。然而,只要我
跟从你那脚步的回音,你那不稳定的呼吸,
你那胸口的疼痛(我有时同样会感到),你就依然活着。
不管我多么使劲地想要抵制,你的动作
在我身上延续着。你那抑扬顿挫的声音
在我陌生的演讲中重新响起。在你渐渐萎缩的时刻,
我也变得越来越小。总有一天,我会在车站醒来,
看见你。悬挂于车厢后面的灯盏
将会晃动,火车将会开动,提速——可我们却依然站着,
谁也不看谁,疏远,而又相似。
伪经二部
一
麦克斯·雅各布,古董商之子,贫困潦倒的诗人,
穷其一生,都在苦苦地寻找两三个词,
两三个能说尽宇宙的词,
但他更为著名的却是,高顶黑色大礼帽,单片眼镜
和天宫图,这些常常显得更为真实。
一个都市滑头,圭伊劳梅和巴勃罗的
朋友,他感觉那个时代相当于
灾难,而桥,穹顶,白色百叶窗,街衢,
冬天的悬铃木,意识不到它们自身的美,
最终,包括他自己——
都仅仅是装点。总有一天,
神力将荡尽一切。法则失效,万物
回归原始的黑暗。恶梦缠绕着他,
他被追逐着,一会儿是狼人,一会儿是警犬。
他躲藏在垃圾箱里,明白自己将
在一个冰冷的手术室里醒来,听到柳叶刀柔和的叮当声。
我不知道那满是灰尘的电影厅是否已被保留,
(在拉维尼昂大街,还是寻南大街?)
就在那里,马恩河战役后,圣母在他面前显现。
在黑白默片的中央,她从荧屏中对他讲话,
用的是下流的巴黎黑话,因为,他不大可能
懂得任何其他语言。随后,
麦克斯·雅各布又活了三十多年。
无数次,他试图驱散那声音,用时尚,
反讽,面具,用天真的超越的激情,来保护自己。
可是,有一天,他写下几个词,几个无论路克还是约翰
都无法证明的词,
几个圣母本人极有可能会说的词:
上帝存在,这不可思议。
上帝没死,这不可思议。
上帝有额头、嘴、床、母亲,这不可思议。
最后,他被狗和柳叶刀追上。
在德朗营房,躺在木板床上,丢失了
单片眼镜、穹顶、桥,
朋友、亲人和他自己,那一刻,他或许意识到,
这些词将令他满足。
二
差不多就在诗人于德朗西死去的同时,
N.N.,一名列兵,在一个
不同的营房,位于另一战线的另一侧。
他倒是没有蹲过塞满腐烂尸体的
坑道,都是些军官,被从头后面射杀。
列兵的命运总是简单:饥饿,虱子,疾病。
在兵营里,他见到一条泥泞的浅水河,
以及岸边的干草垛。接着,又见到整齐的树干
和松叶下一座被毁的蚁丘。列兵意识到,
他的所见只是幻觉,一次昏天黑地的高烧的
发作,会立即摧毁这一想象的世界。
他没有烟,也没有水,更别提伏特加了。
就连吞咽都格外艰难。但这还不是
最糟糕的事。一股恶臭在铺位上方徘徊。
似乎谁也无力起身
或在意了。他独自朝壕沟爬去,为了
蹲坐在一根横木上(一旦你掉下,就完了)。
正是在那里,
多年之后,N.N.告诉我,圣母在他面前显现。
没有蜡,没有香,没有祭坛,没有圣像和供品,
她一如以往。她说:“明天,你将获得自由。”
无人知道为何她偏偏选中了他,而不是别人。
他是个粗人和浪子。他几乎从不祈祷,甚至
在兵营里,当同伴们用木片组装十字架时,
他也无动于衷。早晨,他们全都获释。
特赦令依据协定颁布。
唯独他在兵营里又待了半年:一如往常,
放错的文件,混淆的家庭名字,缺失的出生日期。
但他已经自由了。直到今天。
人们无法理解所有这一切的含义。这么多的朋友
被死亡吞噬。留下的只是神秘和耐心,面包和红酒。
忒修斯离开雅典
一位老人,在城门旁的沙地上坐下。
雅典比克里特岛,更早地迎来黄昏。
渐渐浓厚的影子,在临死挣扎中,贴紧
那酷似弥诺陶洛斯的脚,它的内脏
已被青铜剖开。那野兽是一名戴着皇冠的
妓女和一头公牛生下的后代。它专饮
童男童女的血来保持旺盛的精力。迷宫中
处处都是它抛撒的污物。最后,被剑击中,
它才一命呜呼。有人认为,那公牛是波塞冬
众多外形的一种,据此,人们推断,那是
两兄弟在搏斗,因为凶猛的海神同样是
胜者的生父。在花岗岩洞里,当迷宫
在百般曲折中展开,就像一根烧焦他的
棕榈树的线头,我们的英雄忽然意识到这一点。
所有那些他杀死的生命,包括野兽,都是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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