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建东《追忆——二百三十七、归心似箭》
追忆那流逝的青涩年华
第五编
插队三年——穿行于城乡，我的心路历程
第八部、别离
二百三十七、归心似箭
在中秋节前一晚，我和寥寥几个男女知青，围聚在灶房大面案四周（不是小窗口外的大饭厅）吃的那一顿小灶，我永远铭记。
尤其雷师傅，他的一亮相，就给我留下美好印象。
那天晚饭后，我又独自呆在了知青宿舍。
我竭力压制“想家、回家、妈妈、爸爸、小弟弟、大弟弟流鼻血……”这些念头。
天已晚，显然就是真想回家这时“太原-徐沟”公路上过路的、往太原方向的长途车，也已经都没有了；还有大队天天进城掏大粪的卡车，也要到第二天早晨才发车；以及各生产队进城的拖拉机也没有了……于是我放平了心态，在宿舍里下意识又打开帆布箱子翻腾起来。
我决定过了双节，在第一场寒流到来之前回一趟家。
身上的衣服已经整整穿了20天，特别脏！我想，只能拿回家洗，在这里没有条件洗；眼下还得继续穿在身上。
还有，箱子里的四本《红旗》杂志，我想拿回家，在北格根本没有时间学习政治、紧跟形势（事实是，一本也没有拿回家，都上茅房用了，以及给李先堂做了卷烟纸）。
我随意拿起一本《红旗》，翻开来阅读，忽然发现，那时赫赫有名的作者“粱效”的大道理，跟我眼下的现实，相差10万八千里，我读不下去！
——那么，趁寒流到来之前回过家，再返回北格，需要带些什么呢？我这样一想，于是从箱里取出画板，垫上一片纸，开始开列以下单子：
第一、当然是吃的东西。我需要带两大罐头瓶咸菜；或者两大罐头瓶鲜尖辣椒炒土豆丁也行。来到北格一日三餐，最大的感受就是寡盐淡水；
第二、回家以后须收集一批画速写素描纸张。所有的只要有一面是光光的纸张都合适。包括硬硬的政治宣传画纸张，黑色牛皮纸，还有总共365页巴掌大的废月份牌纸，以满足我在北格绘画用。另外把临插队前上北京买的漂亮速写夹带到北格。切记！
第三、一定让母亲给我所有带到北格来的外罩衣服内侧，缝制可以装得下速写夹的大口袋。这样我可以无论在田间，还是在其它任何地方都能画上几笔！
第四、切记，一定多找几双帆布劳动手套。我决不允许我的手在北格被糟蹋得满手老茧皮！只要是上工时间，我必须借助手套把我的双手和什么农具、庄稼、泥土、粪肥分隔开。
我独自盘腿坐在展开的我的褥子上，一直信笔胡写。
屋门外，隐隐地是一片蛙鸣和蛐蛐声。
偶然，一辆大卡车呼啸驶过“太原-徐沟”北格这一段公路，就好像大卡车是从头顶飞过去似的。
“唉，”我不由叹息一声。
脸和脚都懒得洗（最近几日，我连牙也不刷了），准备脱衣裤钻被窝儿。
突然，我感觉有一个人影儿、在门口晃了一下。
我定定神，眼睛盯紧门。
过了片刻，我决定下地关好门，再用铁锹抵上。但是就在我坐起身，在硬邦邦的砖砌而成的土炕沿边、双腿吊到炕沿下，双脚刚刚套上已经都磨损得露出脚指头的、母亲临插队给我买的新仿军用浅腰胶鞋，这时门被推开，走进来隔壁姓阎的一位知青。
小阎，长相特别（后来我搞懂，是一种与生俱来的白化病），知青们都高声大气叫他白毛，粉扑扑的皮肤，白汗毛白眉毛白睫毛白眼仁儿，个子比我矮半头，喜欢戴一顶仿单军帽，衣着整洁，腰板也是直直的，见人笑眯眯，是那种从来不招惹是非的角色。
白毛跟我同龄，月份似乎比我还大。
“想不想回家？”白毛来到炕沿边——我都能看清楚他白色眼仁儿里我的身影。
我一听，忙点点头。
“这会儿……咱们搭伴儿回家吧！”白毛又来一句。
“怎么回？”我一怔，来了精神。
“拦汽车！”
我一听，非常吃惊！
“快，收拾东西咱们走！”白毛几乎是半下命令，抬高嗓音道。
显然，他回家的主意坚定，并且确定100%有把握能回到家。眼下，他仅仅缺少一个伴儿。
我见他胸有成竹，于是胸中已经被意志压下去的回家欲望，忽然重新爆发再也无法抗拒。
几乎是无条件地顺从，我手脚麻利穿鞋系鞋带再整好衣裤系紧裤带，又胡乱卷起被褥，严严实实罩上遮灰尘的塑料布。
最后，我撕下刚才写好的备忘录装进衣兜，打开箱子扔进去画板，又取出我上高中使用两年的斜挎包，把两双脏袜子塞进包內，重新锁好箱子（忘了往家里带《红旗》杂志）……眨眼，我俩已经出屋门、先后翻过路沟、爬上了公路。
旷野气温很低，周围那一片蛙鸣和蛐蛐声、音量骤然放大！
圆月挂在正东方，把清辉倾泻在大地上。
不知怎么，我浑身总在颤抖，上下牙磕碰得嘎嘎响。
马上，公路南面“南格大队”方向远处拐弯处，闪烁车灯光。
白毛立刻拉住我一只手，扯我到了路中央——我俩就像路障，雕塑一般，迎候迎面疾驰而来的大卡车——很快，那车灯足足的灯光、晃得我睁不开眼——多少年以后回想，在那时，我俩胆子也忒大！
那时的北格，地处城郊，荒郊野地，没有监控，没有120急救，没有110报警，更没有诸如手机之类任何通讯工具，如果真出了事故，肇事车辆完全可以逃之夭夭。
可是，在那时，我俩可没有那么多想法，我们就是想回家！
我们归心似箭，气势磅礴，雕塑一般手拉手，屹立在快车道中央，那“正能量”震天撼地！
回家，动物的最原始本能——天上飞的，原野上奔跑的，大海中疾游的，河流中逆流而上的，没有不想回家的——何况人类，何况在特殊的思乡之夜！
多少年以后回想，我们的举动惊天地、泣鬼神！
如果说几十年后农民工春节返乡——那背井离乡者汇成浩浩荡荡春运大军——尽管蕴含艰辛，但也有衣锦还乡的意味。可是，在那时，知青春节回家就只包含一种意味——悲凉！
多少年以后，农民工返乡腰里掖着劳动所得，心中装着都市时尚，带回家的是文明与进步。可是我那时和白毛憋着劲儿要回家，能带给家里什么呢？除了我斜肩包內的两双臭袜子，和一身的腌臜，一脸的埋汰，别无所有！（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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